第56章定南乡(二十二)
“灯笼给我吧。”
清枝伸手,张朝便将灯笼递了过去。夜风掠过,暖黄的光在风里,微微晃了晃。
张朝背着清枝往山下走,脚步又稳又沉,不多时,两人便到了山脚。他停下脚步,仰头望了望天空,星河皓月,他似乎很久没有这样,抬头好好看看这片天了。
只瞧了片刻,他便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夜风忽地凉了下来,掠过他的脸颊,带着山野间特有的清冷。
就在这时,清枝手里的灯笼一歪,“啪″地掉在地上。火光闪了闪,熄灭了。
他轻轻唤了声:“清枝?”
夜风微凉,背后依旧沉静。
他驻足等了等,却只感受到绵长的呼吸打在背上,温热的气息透过单薄的衣衫,在他的皮肤上晕开一小片暖意。
他单手托着清枝,缓缓俯身要去捡那灯笼。谁知夜风忽地一吹,灯笼便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两圈,栽进了水洼里。
张朝望着逐渐浸湿的灯笼,又直起了腰身,他将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继续往家走去。
他走到院门前,又瞧了一眼四周,顿觉这座小院周围和他离开时,似乎并没有太大差别。
只是院前的池塘里,种满了荷花。
眼下荷叶已开始凋零,残叶半卷着浮在水面,唯有三两朵粉荷还倔强地开着,在晚风里轻轻摇曳。
风里夹着荷叶特有的清香,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鼻尖。推开院门,张朝径直走着清枝的房间。他轻手轻脚地将清枝放在床榻上,又仔细掖好被角。月光从窗外透了进来,在她的脸上投下浅浅的清辉。他在床沿边坐下,目光不自觉地描摹着她的眉眼。指尖轻轻拂开她额前的碎发,动作小心,像在触碰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一般。“清枝……”
他低声道,声音轻得几乎要化在这月色中。“我好像……不想再做你的大哥了。“话刚说出口,连他自己都怔了怔,指尖悬在半空,一时竞不敢再落下。
清枝睡得正沉,呼吸绵长均匀,刚才的一切仿佛都未发生过一般。张朝起身,在床边伫立良久,目光流连在她柔和的睡颜上。直到一阵夜风钻了进来,烛火猛地晃动起来,他才如梦初醒般伸手护住烛光,又转头看了一眼清枝,似乎忍下了极大的不舍,才将刚护住的灯盏吹灭。他轻轻合上房门,将竹笼放进厨房,独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阿黄似乎也感应到他的情绪波动,竟踏出狗窝,懒懒地伸了伸前肢,打了个哈欠,然后慢慢晃到张朝跟前趴着。
夜凉如水,一人一狗,被月色染上了一层孤寂。张朝伸手摸了摸阿黄油光水滑的皮毛,心底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越发清晰。
原来是他动心了啊。
他对清枝,不知何时开始就不再是简单的在意,更不是寻常的关心。张朝自嘲地笑了笑。
从前他总觉得自己性情寡淡,对男女之情更是漠然。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不知道。似乎一切来的突然,又是那么的自然而然。他从未细想过这份感情,直到今夜,压在心底的情感似乎找到了出口,那句脱口而出的话语,才让他恍然惊觉,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早已住进了他心里他深陷在这纷乱的思绪中,忽然忆起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院落,清枝拿着棉布巾子,站在他身后,指尖穿过他的发丝,一点一点替他擦干湿发。那时月光也是这样清冷,她的动作也是这般温柔得让人心颤。胸口突然像被撕开一道口子,钝痛猝不及防地漫上来。张朝垂下眸子,紧咬牙关,攥紧了拳头,想要压住心底涌起的那股无能为力。太迟了……
他明白自己的心,太迟了。
他在想,若是再早一些,他或许还能扭转这局面。这个念头像一把刀子,一下一下剐着他的心。夜风掠过庭院,葡萄架上的叶子哗啦啦地响个不停,那些他还未说出口的,再也没机会说出口的话,便这样被风带走了。唐州城外,郭家军大营。
几个副将带着一队兵卒,把徐闻铮的营帐围得水泄不通。最外围是一群围观的士兵,陆续有士兵加入,越聚越多。士兵们都踮着脚,努力往前挤,都想看清里头的情形。
徐闻铮的亲卫突破重围,硬是挤了进去,踉跄着冲进营帐,到了徐闻铮跟前,一把将他护在身后。
“将军!”
那亲卫喘着粗气,声音透着一股视死如归的坚定,“咱们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定要护您周全!”
另一人抹了把汗,咬牙道,“外头还有兄弟接应,只要冲出去,就有活路!"他眼中怒火中烧,“这帮老东西,竟敢造反!”帐外很快分成两拨人马,手里都握紧了兵器,气氛紧绷,仿佛下一刻就要血染帐前。
徐闻铮却神色如常,缓缓起身,径直朝营帐外走去。亲卫们立刻收紧阵势,将他护在中间,刀刃透着寒光和杀气,俨然一副要拼死突围的架势。
“无碍。”
徐闻铮抬手轻轻拍了拍亲卫的肩膀,声音沉稳,仿佛眼前并非生死关头,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眸色深静,看不出半点慌乱。郭鹏虎的副将,庞明和陈檀见他出了营帐,猛地往前跨了两步,手中长刀直指徐闻铮,一副豁出去的架势。
庞明厉声道,“徐将军!今日你必须给我们郭家军一个交代!”徐闻铮神色平静,微微颔首,“庞将军请讲。”“我家郭鹏虎将军,如今到底是生是死?”庞明双目赤红,声音震得周围人耳膜发颤,“这么多天过去,为何半点消息也无?”
他身后众将士立即跟着鼓噪起来,“就是!连探望都不让,分明有鬼!”“今日若不说清楚,你休想走出去!”
“难道郭将军早已遭了毒手?”
此话一出,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
徐闻铮迎着众人怒火中带着审视的目光,缓缓开口,“郭将军确实已故,消息也确是我下令封锁的。”
话音一落,四周骤然死寂。所有人都僵在原地,显然没料到徐闻铮竞连半分辩解都没有,就这么干脆的,认了。
徐闻铮身边的亲卫们也是一怔,但随即反应过来,手中的刀剑握得更紧,又往徐闻铮身边靠了靠,将他护得更紧了。“将·……”
一个亲卫压低声音,喉头滚动了下,语气透着坚定,“您杀他,定有您的道理。”
“没错!"另一人立即接话,眼中闪过一瞬的狠色,“那老贼向来看您不顺眼,肯定是找你茬了。”
话未说完,对方阵营忽然如沸水一般炸开了锅。徐闻铮轻轻拨开前面的两人,径直走到庞明跟前,他声音沉了沉,道:“郭将军那一仗中了毒箭,伤口溃烂,无法愈合,在唐州府里调养了半月,终究没能熬过去。”
见众人神色犹疑,他又补了一句:“若是不信,唐州城的老大夫尚在,大可叫他来当面对质。”
顿了顿,他坦然迎上庞明审视的目光,继续道,“封锁郭将军死讯,确是我的主意。当时军心不稳,我只能出此下策。”庞明身旁的将士们冷哼一声,纷纷吼道,“空口白牙的,我们凭什么信你?”
“就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当我们傻子吗?”陈檀眼神骤然一冷,声音压得极低,“所以这几个月,从唐州府发出去的军令……“他顿了顿,指尖一收,紧紧握住抢柄,“连那些以郭将军名义送出的书信,也都是你的手笔?”
徐闻铮迎着他的目光,干脆道,“是,都出自我手。”陈檀眼中寒光乍现,手中的长枪猛地刺向徐闻铮心口!“替郭将军报仇!”
电光火石间,徐闻铮的亲卫上前一步先接招,他横剑一挡,“铮"的一声,硬生生将这一枪挑开。
两名亲卫面色冷峻,眼中杀意凛然,两方人的剑刃纷纷出鞘,寒光交错。徐闻铮眸色一冷,声音洪亮,“诸位弟兄!我对郭将军绝无半分不敬之心,更无半分不义之举!”
庞明怒目圆睁,手中长剑“唰"地指向徐闻铮,“我们连将军最后一面都不得见到,你叫我们如何信你?”
他声音嘶哑,脖颈上更是青筋暴起,“你拿什么让我们信你!”徐闻铮缓缓闭眼,沉默了一瞬,再次睁眼时,他目光如炬地直视庞明,“就凭我是徐闻铮。”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炸在就近的几名将士耳边。庞明瞳孔骤然紧缩,握剑的手微微发颤。几位老将更是面色大变,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方才说你是谁?”
庞明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剑尖也不自觉地垂下了几分。半个时辰后,帐帘一掀,走出来的徐闻铮已然换了副面容。众人顿时哗然。
庞明等一众老将更是如遭雷击,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他们都是跟着徐侯爷刀山火海里拼杀过来的,当年侯爷大婚时,谁没喝过喜酒?谁没瞧见过那位倾国倾城的侯夫人?
眼前这张脸,那眉梢眼角,那鼻梁唇形,活脱脱的,竞与侯夫人有七分相似。
后面的年轻将士们更是看直了眼,他们何曾想过,平日里温和待人的徐将军,褪下那层假面后,竞有着这般俊美非凡的相貌,比画中的谪仙还要俊美…霎时间,军营中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
“末将愿誓死追随小侯爷!”
“恭迎小侯爷回营!”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气势磅礴,带着誓死追随的决心!徐闻铮连忙上前,将跪倒在地的庞明等人一一扶起。庞明布满老茧的手不住地颤抖,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滚落。“小侯……
“当年,当年侯爷是为保全我等,才独自返京,他分明就是赴死啊!”他还想说话,张了张嘴,却声音哽咽,说不出半个字来。身后老将们也都红了眼眶。
陈檀突然重重叩首,“这条命,本就是侯爷给的!无论生死,我必追随小侯爷!”
徐闻铮拍了拍庞明颤抖的手臂,低声道,“郭将军离世时,军中人心浮动,我不敢贸然说出实情……
“末将明白,未将都明白……….
庞明用袖口胡乱抹着眼泪,却越擦越多。他望着徐闻铮坚毅的眉眼,哽咽道,“小侯爷都长这么大了,还这般英武不凡,老侯爷若是在天有灵,必定甚是欣慰,好,.….”
徐闻铮的目光中透着动容,声音铿锵有力,“如今时机已至,熙王军牵制住了宣帝的主力,我们正好挥师北上。”
“对!对!”
庞明激动得胡须直颤,他重重地拍了拍胸前的盔甲,“就算我拼上这把老骨头,也要替侯爷把失地夺回来!这样到了下面,末将才有脸去见侯爷啊!”“还不够。"徐闻铮轻声说道。
陈檀上前,忍不住脱口问道,“什么?”
徐闻铮眼睫低垂,唇角勾起,“光是收复北境,还不够。”陈檀心头一跳,心下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他急忙追问,“小侯爷的意思是?”
只见徐闻铮猛然抬头,那双原本沉静的眼眸中,已燃烧起炽热的战意,带着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和势在必得。
“这一战,我要直取狄国王庭。”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剑已然出鞘,寒光一闪,剑尖已对准了狄国王庭的方向。
“我要让狄国,从此在这世上除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