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乡(二十三)(1 / 1)

清枝 不觉春笙 8822 字 6天前

第57章定南乡(二十三)

今日,清枝瞧见客人们都往楼下张望,还时不时地摇头叹气,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她心下好奇,便也凑了过去,扶着栏杆往下一瞧,原来是一支迎亲的队伍。可说来古怪,寻常的迎亲队伍早该锣鼓喧天,鞭炮噼里啪啦的,炸得满街都是红色纸屑,那股子喜气都能飘出三里地去。而眼前这迎亲队伍却静悄悄的,连新郎官骑在马上都绷着张脸,活像是去奔丧的一般。

他身后那顶大红花轿随着队伍,一路上晃晃悠悠的,反倒显出几分凄凉来。清枝忍不住嘀咕,“这迎亲队伍好生古怪,瞧着不像是去接亲的,一个个愁云惨淡,像是去送葬的。"

“你还不知道呢?”

旁边的大娘立刻凑了过来,她压低了嗓子说道,“这新郎官啊,前些日子陪他娘一起上山烧香,偏正巧碰见这个姑娘从台阶上滚下来。他急着救人,拉住姑娘的时候,自己也没站稳,也跟着翻下山去。”大娘撇了撇嘴,继续说道,“那姑娘的衣裳叫树枝划破了,身子叫他瞧了个干净。”

“出了这档子事,可不就得把人娶回家么。"大娘说着摇摇头,揣着手继续朝楼下张望,见那花轿已经晃悠悠地走远了。清枝的眉头拧成了结,“这算哪门子道理?人家明明是为了救人,再说那姑娘也未必就愿意嫁给他啊?”

旁边穿紫色衫子的姑娘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见她当真是懵懂的,便嗤地一笑,说道,“老板你这是在说傻话呢,女儿家的身子若是被人瞧了去,往后还怎么议亲?”

另一个挽着髻的少妇也凑了过来,用帕子掩着嘴道,“可不是?这新郎官若是敢不认账,这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清枝又往楼下瞥了一眼,见迎亲队伍也彻底消失在街角,她心里直发闷,这样勉强凑成的一对,那姑娘嫁进去了,婆家不喜丈夫不爱的,往后怕是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

她从人堆里退出来,手里的餐盘往怀里收了收,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下走。忽地,她停下脚步,想起自己也被小侯爷瞧了个干净,难道她也要小侯爷将自己娶了不成?

今日这还没到饭点,柜台前却已排起了长龙。清枝瞧着这阵势,心里直犯嘀咕。

她接过店小二递来的订单,粗粗一扫,然后转头对着张朝说道,“你赶紧跑一趟西市,帮我挑五条草鱼,三斤上下的最合适。记着啊,别要太大的,也太小了。再捎带四块嫩豆腐回来。”

张朝正提着茶壶给客人续水,闻言应了一声,他把茶壶往桌上一搁,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接了银子,二话不说就往外走,转眼就消失在了街角的人流里。通往西市的路,他早就烂熟于心,可今日他走到半途却脚步一转,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中。

他一直往深处走去,直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来了?”

张朝头也不回,直接问道。

清泉这才上前几步,走到张朝对面,“你倒是躲得够隐蔽啊。”张朝往后一靠,后背抵着斑驳的砖墙,挑眉问道,“京都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徐闻铮还活着的消息已经在京都炸开了锅。“清泉压低声音,继续说道,“熙王军眼下已休整完毕,不日就要兵临城下。”张朝随手掐断了一根墙缝里露出的野草,放在手里瞧了瞧,神色无波,眼下这形势倒是与他料想的分毫不差。

他去唐州与徐闻铮对饮那晚,曾趁着徐闻铮醉酒时,将一份名册放进了他的衣襟里,连同天枢卫,天珺卫独有的联络方式,以及密信的解法。徐闻铮是何等机敏,只要他稍加推敲,自能破解其中的玄机。其实,早在徐闻铮以“徐淮"之名独闯阿契柯大营时,他便暗中将天珺卫与天枢卫的势力向北推进。他了解徐闻铮,这样的机会,徐闻铮绝不会放过。若在平日,天枢卫与天珺卫想渗透荻国高层,须得步步为营,徐徐图之。可如今荻国内乱,朝堂上下暗流涌动,买卖消息,刺杀政敌之事屡见不鲜,反倒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眼下,两卫人马已悄然潜入荻国皇宫,待徐闻铮北上之时,自可占尽先机。清泉眸光一沉,问道,“张钺,天枢和天珺二卫,你就这般放心交给徐闻铮?”

清泉一开始并不愿与张钺有什么往来。

在他眼里,这人手段狠辣,心性凉薄,为达目的什么都做得出来。想来也是,一个毫无根基的寒门子弟,能凭一己之力爬到如今的位置,怎可能是个善者更让他忌惮的是,张钺身上总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气息,像一个深潭一般,叫人怎么也看不透。

可后来张钺接手天枢卫后,清泉渐渐发现,这人行事看似散漫无章,实则步步为营,从来都是行一步算十步。

更难得的是,他待下属从不苛责,遇上棘手的差事总是亲自处置,从不推诿。天枢卫那些积年的弊病,在他手里被一一拔除。他不得不承认,张钺骨子里就带着统御之才,平日里不显锋芒,可一旦出鞘,便是一把利剑。

清泉猛地踏前一步,眼底翻涌着不解与不甘。这些年,这人费尽心血将天珺卫与天枢卫牢牢握在手中,如今竟甘心为徐闻铮作嫁衣?

清泉又忍不住问出一句,“值得吗?张钺?”张钺低笑一声,檐角漏下的一缕阳光正巧落在他的手背上。他缓缓翻过手掌,让那束光落在掌心上,“清泉,像你我这样的人,何曾真正站在阳光下过?"清泉一时怔住,不明白张钺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他沉默片刻,只问道,“你急信召我前来,何事?”

张钺抬眸看像他,脸上的闲散之色尽敛,“要你替我办三件事。”“你说。”

张钺从怀中掏出一本名册,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天枢卫和天珺卫的每一个人,我都造好了新身份。待熙王登基,徐闻铮踏破荻国王庭那日,你们便可以改头换面,重新生活。”

他将名册递出,“这件事,从头至尾皆出自我手,无人能查出破绽。”清泉愣在原地,并未伸手去接,他猛地抬头,“你这是从何时开始谋划的?”

这件事可不是一两日就能促成的。

“自执掌两卫的第一日起。我便开始为这件事做准备了。”清泉胸口发紧,他缓缓伸手,从张钺的手中接过册子。他竟从未想过,眼前这个看似冷心冷肺的人,早在最初就为他们铺好了退路。天枢卫与天珺卫乃宣帝登基时亲手培植的暗刃,如今,若是新皇即位,岂能容得这心腹大患?清泉早已知晓,他们这些人注定要被连根拔起,就像一群被困在铁笼里的猛兽,徒有利爪却挣不开这必死之局。可此刻,张钺竞硬生生的,在这绝境之中劈开了一条生路。清泉攥着名册的手微微发颤。

他比谁都清楚,要为这么多人谋一条活路,张钺付出的代价,怕是比他想象的还要惨烈得多。

清泉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将册子小心地放在胸前的衣禁里。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的嗓子发紧,说出的话也带着几分嘶哑,“你还要我做什么?”

张钺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钥,“张府西角的别院之中,有一处暗格,里面备了一些金银。“他将钥匙递过去,声音很轻,“按名册上标出的份例,你将那些都分给弟兄们。”

接着,他有说道,“暗格里还有一个乌木匣子,待天下太平那日,你将这匣子送到刘江的家中。"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若他们问起我,你就说我奉命被调去了北境。”

“最后一件……”

张钺望着掌心的阳光,五指缓缓收拢,像是要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握住一片虚无。

他说道,“张府的清台阁上,有一间屋子,里头收着我这两年攒下的物件。等清枝出嫁时,你替我添进去罢。”

清泉定定地望着张钺,目光在他眉眼间细细搜寻,他想要找出些别的意味来。可究竞想找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问道,“是添作彩礼,还是嫁妆?”

张钺沉默了许久,才低声答道,“彩礼。”清泉一听,他说的三件都不是什么麻烦事,挑眉问道,“就这?没了?”张钺点头,“没了。”

清泉嗤了一声,对着他摆了摆手,“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差事,走了。”说罢他转身便走。

张钺站在原地,望着清泉的身影消失在巷角,他才慢慢迈开步子,继续往西市的方向走去。

清枝手里的菜刀正剁着案板上的菜叶子,一刻也不得闲。忽听见城门口的钟鼓“当当当……”响了六下,这才惊觉已是巳时了。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心里想着,张朝怎么这个时辰还不回来?正想着就瞧见厨房门前的帘子被人一挑,张朝左手拎着五条草鱼,右手提着四块嫩生生的豆腐迈了进来。

清枝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可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却悄悄落了地。还好,这人没像小侯爷那样,不声不响地就没了踪影。清枝撩起衣袖擦了擦手,问道,“怎么耽搁到这时候才回来?”张朝笑着回道,“今日集市上的鱼卖得俏,我一路寻到西市最末那家铺子,才挑着这几条。”

清枝抿了抿唇没接话,接过他手中的鱼,转身就往水缸那边走去。张朝把豆腐搁在厨房的陶缸里,又折了回来,自然而然地接过清枝手里的活计,“我来。”

清枝松开手,见张朝已经麻利地刮起了鱼鳞,刀背在鱼身上刮出“沙沙”的声响,她便也不多言,转身往灶台走去。忙过午时,待店里的伙计收拾完碗筷和桌椅,店里总算得了片刻清闲。每到这个时候,清枝都会倚在二楼小间的窗边,看着滔滔不尽的江水,感受江风挟着水汽扑面而来,拂在她脸上。

这时候的张朝最是心安。

他喜欢不声不响地坐在清枝身后三步远的地方,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身上。日子如流水般静静淌过了三个月。

每日晨起来食肆开张,暮色便锁门打烊,灶台里火苗跳跃着,蒸笼里腾起的热气裹着一阵阵饭菜的香气。

这样安稳的日子,让张朝偶尔会坐在后院,望着天边的流云出神。他想,若是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多好。

可就在某个普通的夜晚,一只灰鸽扑棱棱地落在了他的窗棂上。他解下鸽腿上的竹筒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下。

张朝盯着信纸看了许久,他离开的日子,到了。他闭了闭眼,然后将信纸凑近烛火,看它渐渐蜷曲,烧成了灰烬。

翌日,天色骤变,岭南冬日里罕见的暴雨,倾盆而下。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在了青瓦上,此时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显得格外冷清。清枝托着腮坐在二楼窗边,望着外头模糊的雨幕出神。张朝在她身旁坐下,两人就这样静静的呆着。过了许久,他才轻声开口,“清枝,我要走了。”

雨声忽然变大,水珠溅落在了窗台上。

清枝的睫毛轻轻颤着,仿佛没听见似的,依旧望着外头,张朝也没再说话。又过了许久,清枝才开口,声音极轻,“几时走?”“今晚。”

“好。”

清枝不再多话,默默站起身来,轻轻下楼去了。清枝早早关了食肆的门,又打发两个店小二回家去了。她钻进厨房,锅铲翻飞地忙活起来。郭大娘在一旁帮着择菜洗菜,时不时递个盘子递个碗。还未到饭点,桌上已摆得满满当当。红烧鱼,笋片汤,蘑菇炖小鸡,糖醋排骨……还有几样时令小菜,瞧着热气腾腾的。清枝擦了擦手,朝楼上扬声道,“下来吃饭了!”不一会儿,便听见木梯吱呀作响,张朝慢悠悠地下了楼。清枝说道,“先去洗手。”

三人围着桌子坐下,郭大娘原想说些闲话暖暖场子,可刚起了个话头,就见清枝低头扒着饭,张朝也只闷声夹菜,竞没一个人接茬。两人的神色比这外头的天还阴沉。她筷子顿了顿,心里已然猜到了七八分。这些日子她早瞧出了些端倪。清枝待这张朝,分明与旁人不同。这后生虽说才来三个月,可清枝待他,却如同认识了好些年。而且这后生往柜台前一站,哪怕穿着粗布衣裳,那挺直的腰板,沉静的神态,怎么看都不像个跑堂的。眼下这俩人一声不吭的,空气都快凝住了。郭大娘识趣地扒完最后两口饭,放下碗,“你们慢用,我去隔壁找张婶唠会儿嗑。”

话音刚落,郭大娘已经拿了把油纸伞,抬脚跨出了门槛。外头的雨不知什么时候歇了,只剩屋檐还滴答着水珠子。清枝起身,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青瓷酒壶,是她前些日子新打的桂花酿。“喝点儿吧。”

她将酒壶往桌上一搁。

张朝取过两个空盏,将橙黄的酒缓缓注入,推了一盏到清枝面前,自己跟前也摆了一盏。

他们酒喝得极慢。

清枝突然开口,“你还回来吗?”

张朝举到半空的酒盏顿住了。他盯着盏中晃动的影子,极轻地摇了摇头。清枝点了点头,一副了然的神色,两人再没开过口,只是一盏接一盏地喝着,直到酒壶见了底。

夜更深了,烛火也渐渐弱了,清枝终于撑不住,双臂交叠着,趴在桌上睡了过去。张朝静静地望了她许久,才取了一件薄毯,轻轻给她披上。他转身出了门,夜风迎面吹来,凉意钻进了他的衣襟。隔壁的铺子还亮着灯,他叩开半掩的门,低声对里头的郭大娘说道,“清枝吃醉了,大娘你照看一下。”

郭大娘立刻会意,她赶紧起身,提着裙子便匆匆往食肆去了。张朝跟在身后,却没有再进食肆,他立在原地,隔着门又望了一眼。烛光里,清枝的侧脸映着淡淡的红晕。

他转身,沿着青石板路,一步一步往城门方向走去。此时,夜已深。

初冬的岭南虽不比北方那般严寒,但风一起,仍透着几分寒气。他独自走着,步履不急不缓,此时四下寂静,周围没有半点声响。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苦笑,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还是没能学会,该怎么好好道食肆里,郭大娘刚伸手要扶清枝起来,清枝却忽然问道,“他走了吗?”郭大娘抬头往外一瞧,门外早已空荡荡的,连个影子都没剩下,便点头道。“嗯,已经走了。”

清枝慢慢坐直了身子,目光落在那空落落的街道,心里默念道,“大哥,如今我的酒量,可比从前强多了。”

郭大娘瞧她这副模样,忍不住问,“既然舍不得,你咋不留他?”清枝站起身,眼里既没有遗憾,也没有执念,只淡淡道,“人各有路,强留不住的。”

她知道他不擅长离别,于是用这种方式,让他走得好受些。郭大娘听得是云里雾里的,可转念一想,这丫头这些年经历了许多事,如今心\思是越发通透了,便也不再追问。

第二日一早,清枝裹了件薄氅便往望香楼去了。此时晨雾未散,街巷里还浮着些寒意,她却走得极快。望香楼的老板早先递了话,说今日有要事相商。刚踏进门槛,便见老板满面红光地迎了上来,他眼角的褶子都深了几分。“清枝姑娘,你可算来了!快请上楼。”

二楼雅间里,炭盆烧得正暖。

老板亲自斟了盏热茶推到她面前,茶烟热气腾腾的,衬得窗外刚露出的晨光都柔和起来。他知道清枝这姑娘性子爽利,便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清枝啊,你可有意接手这望香楼?”

清枝接过茶盏,指腹贴着温热的瓷壁,却没喝一口,只抬眼等他继续下文。老板的笑声里掺着几分感慨,“不瞒你说,我原是沈州人。三十年前兵荒马乱的,我跟着爹娘一路逃到岭南,这才扎下根来。“他望向窗外,目光像是穿过了千山万水一般,“如今北境太平了,我想着该带爹娘的骨灰回乡了。”望香楼老板说着,又看了一眼四周,眼中浮起几分眷恋。“这望香楼,我苦心经营了二十五载,一砖一瓦都浸着心血。“他转向清枝,叹息道,“思来想去,唯有交到你手里,我才放心。我想,以你的本事,定能让它更上一层楼。”

清枝这才喝了一口茶,随即笑道,“老板高看我了,我哪有这般雄厚的本钱?”

“价钱好商量。"老板见清枝没有直接拒绝,他眼里的笑意更浓了,“我愿让利两成。若还不够……可分五期偿付,只是你得多给我三分利钱。”清枝没直接回话,只说道,“容我考虑两日。”老板也不多言,笑着跟在她身后,亲自将她送出了大门。清枝一路思量着,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忽然,一阵激昂的说书声从对面茶楼传来,引得路人纷纷驻足。那北地的口音浑厚响亮,穿透街巷的嘈杂,字字铿锵有力。她索性坐在了食肆窗前,双手托着腮,静静地听了起来。对面的茶楼,里里外外挤满了人,最外头那一圈还有人踮着脚朝里面张望。“北境三十三城,如今尽数收复!"说书人的醒木往桌上狠狠一砸,“那徐将军真乃天神下凡!半年前月黑风高夜,他一杆银枪如龙出渊,直破狄营!那阿契柯还未及拔刀,就被他挑落马下!”

四下轰然叫好。

说书人见众人捧场,更是声若洪钟,“如今徐家军乘胜追击,铁骑所向,直指王庭!”

人群顿时炸开喝彩,几个热血汉子更是摔了茶盏,仿佛下一刻便要奔赴战场,与敌军来个你死我活。

说书先生见众人听得入境,愈发来了劲头,“徐将军何止英勇无双?他更是谋略过人!”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今徐家军已扩至二十万雄师,铁甲铮铮,战马奔腾!”

醒木重重一拍,震得清枝耳膜轻颤。

“诸位且看,不出三月,必叫那狄国……“说书先生拖长了音,忽地声如铁一般,掷地有声,“灰飞烟灭!”

“好!”

满堂喝彩,如雷鸣一般,几个站在后面的年轻后生,竞激动得直接站上了条凳。

清枝起身,也跟在站在了凳子上,她倒是想瞧瞧这个北境来的说书先生,究竟是何模样。

她刚站起身,就瞧见那说书先生手里的折扇“唰"地一收,众人都闭气凝息,没发出半点声响。

“诸位不知,这位徐将军,三个月前还化名徐淮…他忽然一拍醒木,“谁能想到,他竞是威名赫赫的定远侯府,徐家的小侯爷,徐闻铮!”

“什么?”

“徐闻铮?徐家不是早就因为通敌叛国之罪,被茶楼里霎时炸开了锅。

说书人却早有准备一般,将装钱的匣子往案头一放,“莫急莫急!这桩天大的冤案,宣帝已下了罪己诏平反……”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拇指与食指轻轻搓了搓,“不过嘛,大家若要听这段秘辛,总得给点润喉的茶钱不是?”

叮叮当当的铜钱如雨一般落进木匣。

清枝怔在原地,袖中的手指早已掐入掌心。忽地又觉得,是自己的耳朵听岔了。

说书先生嘴里那个威风凛凛的徐小侯爷,真是她认识的那位吗?当初她给他擦药时,他耳根还会泛红呢。

待说书先生讲完徐闻铮的段子,茶客们终于心满意足地散了。清枝这才慢悠悠地从凳子上下来。

日子还是一如既往的,一天天翻过去,表面瞧着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可清枝却渐渐觉察出不同来了。

韶州城的官老爷一夜之间全换了,原先那些贪官被一一抄了家,搜出来的银子也没落到新官的口袋里,反倒铺在了城外头那段坑坑洼洼的,一下雨就泥路难行的路上,还架起河上的一座新木桥上,连街角那间漏雨的破屋子如今也改成了学堂。

没过多久,她听说广府那个作恶多端的提刑司也被查抄了,连同着那一串的贪官,全都下了狱。

清枝听到食客们说起这些时,手上的动作一顿,心里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这世道,怎么转眼间就变了天?望香楼的东家和她谈妥了,再过两个月,他们一家就要回沈洲老家。等他们启程后,那酒楼就全盘交给清枝打理,往后她便是望香楼的新掌柜了。韶州城最近都在传,北境又传来捷报,徐家军扫平了荻国王庭,得胜的大军不日就要回京。

韶州城的街上已经有人开始张灯结彩。

她还听说,新登基的皇上觉得小侯爷与刚上任的宰相千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等大军回朝,就要下旨赐婚。

谁知这么巧,新任宰的相正是林小姐的亲伯父。说起那位待嫁的堂姐,林小姐更是如数家珍一般,“我那位堂姐啊,生得跟画里的仙女似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单说那一手簪花小楷,谁瞧了都赞不绝口呢!”“听说这徐将军更是了不得,都说他相貌比画上的谪仙还要俊朗。等我回了京城,一定要趁着去喝喜酒时,亲眼瞧瞧这徐闻铮究竞能俊成什么样!”“我爹也说皇上这桩姻缘指得妙,真真是天赐良缘!”清枝手里的热茶猛的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在指尖也浑然不觉。她的心口突然像被针扎了一下,那疼便丝丝缕缕地漫开了。北境的风卷着沙尘,徐家军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回京的路。徐闻铮骑在马上,眉宇间凝着思量。熙王刚入京都,各大家族明里暗里都在观望,眼下局势未定,他必须尽快赶回去稳住局面。熙王打着“清君侧,除奸佞”的旗号进京,眼下还不能处置宣帝,他必须当众拿出那份先帝遗诏,才能堵上那些人的嘴。可他眼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办。

忽地,徐闻铮猛地一勒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前蹄扬起,又重重踏回地面,在原地转了两圈。

“你们先回京。”他转头对着身后的将士们说道,“我去韶州接个人。”亲卫营的铁骑立刻围了上来,“将军,我们跟您一起去!”徐闻铮没多话,扬鞭一甩,马已转向南边的岔路上。亲卫们不敢耽搁,纷纷跟了上去。

谁都知道,将军心里记挂着韶州那位妹妹,日思夜想,片刻不敢忘。几日后,林小姐一家启程回京了。

院里的桃花开得正盛,清枝剪了两支,带回了食肆里,插在对着大门的一个白瓷瓶里。

“哟,这可巧了。”

门口传来一声年轻男子带着笑意的声音。

清枝一抬头,就见宋玉泽倚在门框边,手里也捏着一支桃花。这位宋先生去年刚中了进士,本该春风得意,走马上任,偏偏他的父亲一个月前刚刚过世,按制要回乡丁忧三年。他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便在城里新办的学堂里当起了教书先生。

他还未回城时,便见岭南水道上的听船夫们说起,韶州城的这家食肆味道极好,他便特意寻了过来。尝过几回后,发现确实名不虚传,于是他就渐渐就成了常客,与清枝也熟络起来。

“今日怎么没去学堂?”

清枝接过他递来的桃花,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花瓣,见桃瓣上还沾着一丝水汽,显然是刚折下枝头的,她便抬手,小心地插进了柜台上的青瓷花瓶里。宋玉泽笑了笑,走到她跟前,“今日休沐。”清枝点了点头,朝近处的一张方桌扬了扬下巴,“你坐着等会儿,我锅里刚炖上鱼粥。”

“好。”

宋玉泽点头,也跟清枝不客气,随手拉开了一根条凳,衣摆一掀,便坐了下去,动作熟稔得像回了自己家似的。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雷一般在耳边炸开。不一会儿,又在食肆门前戛然而止。

清枝眉头一皱,放下手中的活计,抬脚出了门,只见一队铁骑肃然立在门前,威风凛然。

三月的暖阳照在他们冰冷的铠甲上,依旧透着刺目的寒光。为首的将领摘下头盔,露出一张清枝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他声音低沉,“跟我回京。”

清枝望着那张在梦里出现过千百次的脸,胸口突然像被翻涌的潮水狠狠撞击一下,闷得发疼。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他,可此刻心却跳得厉害,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着。

下一刻,无尽的悲伤漫进她心里。

回京?回去做什么呢?看着他和丞相的嫡女大婚,还是因他和那个新郎一样,因为无意间瞧见了她湿透的衣衫,为了“负责"将她娶进家门?清枝咬了咬唇,硬是把翻涌的酸涩强压下去,抬头对着马上的男子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我要嫁人了。”

就这么一句,只见那高大的身影猛地一晃,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那个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厮杀至最后一刻都不曾变色的男人,此时眼眶骤然红得叮人。

“清枝?”

清枝闻声回头,瞧见宋玉泽站在身后。

他的目光在徐闻铮身上扫过,又落回了清枝的脸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宋玉泽几步上前,不动声色地将清枝挡在身后,他朝徐闻铮拱了拱手,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强硬,“这位军爷,清枝不过是个姑娘家,若是有什么冒犯之处,我替她赔个不是,还请您高抬贵手,莫要吓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