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乡(二十四)(1 / 1)

清枝 不觉春笙 4166 字 6天前

第58章定南乡(二十四)

徐闻铮一路快马疾驰,披星戴月,昼夜兼程。每到一个驿站就匆匆换马,连一口热茶都顾不上喝。

他每日至多睡上一两个时辰,如今眼窝都陷了下去,下巴冒出青黑的胡茬。身后的亲卫们早已熬得睁不开眼,一个个在马背上东倒西歪,有几次差点从马背上栽下去,可徐闻铮就像不知疲倦似的,马鞭挥得极快。原本要大半个月的路程,他愣是咬着牙十日就赶到了。直到韶州城高耸的城门映入眼帘,徐闻铮才终于勒住了缰绳,胸口那股灼烧了三年的思念在这一瞬,突然凝住了。

离得越近,他心跳得越厉害,此时掌心不自觉地攥紧了缰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三年了。

清枝的模样在他梦里出现过千百回,可当真要见面时,他却莫名的有些发怵。可这份迟疑在心里转了不过一瞬,他便猛地一夹马腹,扬鞭疾驰,冲进了韶州城。

马蹄声如雷一般在城里炸开,徐闻铮想要借着这股冲劲,把他心中那些翻涌的情绪全都甩在身后。

此时天色还早,韶州城内行人不多,远远听见马蹄声,大家都避让在一边。行至食肆门口,徐闻铮猛地勒住缰绳,马蹄原地踏了两圈才堪堪止住。他抬头望着招牌,是清枝的铺子没错。可门窗都换了新的,漆色鲜亮,里头桌椅摆设也全然不同了。

晨光透过窗棂,食肆里面似乎有人影在晃动,他喉结动了动,突然觉得这地方熟悉又陌生。

一切似曾相识,又似乎恍若隔世。

清枝抬脚迈出门槛的瞬间,徐闻铮呼吸都停了。初晨的阳光笼罩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

三年光阴把她抽条了,身量高了不少,腰肢更显窈窕。原先还有些瘦黄的脸蛋如今白得像新磨的糯米粉,白白润润的,一头柔顺的乌发用一根木簪松松地挽着,垂下几丝散发,衬得颈子修长。

最让他心头发颤的是那双眼睛,还是清水一般泛着光的,可眼尾微微上挑,褪去了稚气,透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徐闻铮喉结一紧,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嗓子眼。往日里,他在阵前面对千军万马前都不曾变过的脸色,此刻竟有些局促起来。他挺直的腰背开始微微发颤,连握缰绳的指尖都不自觉地抓得紧紧的。徐闻铮只觉得满肚子的话突然被抽了个干净,脑子里也是一片白,半天愣是挤不出半个字。

“跟我回京。”

这话脱口而出的瞬间,连他自己都怔住了。干巴巴的四个字,透着几分仓皇。

徐闻铮下意识地抿紧了唇,手心里不知何时已生出了一层细汗。他见清枝唇角弯起,可那笑意是浅浅的浮在面上,不达眼底。徐闻铮忽地胸口一阵闷痛,他记得,从前她对着自己笑的时候,杏眼会弯成一弯月牙,里头盛着的欢喜都能溢出来,亮晶晶的眸子里,全是他的影子。如今这笑却像水中的花影,美是美,却终究少了温度。他下意识地垂了眼,不敢再看,只觉得心口又沉又闷。

“我要嫁人了。”

这句话冷不防地,就像一把尖刀插进了徐闻铮的胸口,疼得他连呼吸都窒住了。

那个陌生男人见他神色瞬变,竞下意识往前一步,将清枝半掩在身后,这个本该属于他的位置,如今却站着别人。

徐闻铮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忽然觉得,这三年的光阴,已经在他和清枝之间划下了一道看不见的沟壑。

他稳住身形,翻身下马,战靴刚踏在青石板上,正要上前,却被那陌生男子横跨一步拦住。

“这位官爷。"那人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徐闻铮并不想听。他的视线一刻都不想离开清枝,只冷冷的说了一句,“让开。”他刚一开口,忽然觉得喉咙里泛上一股铁锈味。宋玉泽下意识地,又往清枝身前挡了半步,想将他和清枝隔开。“让开。”

徐闻铮再次开口,眼里的威压全数显露,宋玉泽被震得说不出话来,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些人,仅凭一个眼神也能杀人。正当他愣神之际,徐闻铮的身后突然闪出两个亲卫,一把架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快速拖到了一旁。

“没眼力见的东西!”

一个亲卫压着嗓子喝道,“这是我们将军的亲妹子!”话音里带着三分傲气七分嫌弃,活像在训一个愣头愣脑的新兵蛋子。宋玉泽猛地噤了声,偷眼去瞧清枝的神色。见她面色如常,没有一丝慌乱,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只是他心里泛起了嘀咕,清枝从未在他面前提过,她有这么个兄长。况且眼前这位军爷通身的威压,分明是久居上位才能浸出来的气度,他自认为这几年有权有势的人也见了不少,可眼前这位,绝不是那些人能比的,更不可能是寻常人能扮得出来的。

他忍不住又打量了徐闻铮几眼。

这位爷虽然满眼血丝,下巴冒着胡茬,但那张脸却俊得晃眼。身上带着文官的清贵之气,不像一般武夫那样汗臭熏天,可骨子里又透着武将的精悍。怪的是,这两样搁在他身上,竞不显得别扭,反倒透出种说不清的和谐,像烈酒混了半盏清茶。

“进来吧。”

清枝撂下这句话便转身进了食肆。

她刚一抬脚便想起灶上还煨着粥呢,瞬间脸色一变,拎起裙摆就小跑着进了厨房。

徐闻铮沉默地跟在后头,目光一直追着那道忙碌的身影,清枝掀锅盖时被热气扑得眯了眼,她拿起木勺轻轻搅着锅底,就是不肯分给他半个眼神。徐闻铮的亲卫二十来号人,见自己的头儿进了食肆,便跟着呼啦啦全涌了进来。

他们也不讲究,迅速四下散开,拖开条凳就坐了下去,眨眼间就把一楼挤得满满当当。

有人翻着菜单嘀嘀咕咕,有人拎起茶壶自斟自饮,还有几个干脆往桌上一趴,转眼就打起呼噜来。

徐闻铮的目光扫了过来,一个亲卫赶忙赔笑道,“老大,弟兄们这一路,着实累狠了,您行行好,容我们进来坐会儿喘口气吧。”清枝从厨房出来,瞧见满屋子横七竖八躺着的汉子,也没言语,径直往后院去了。

她从鱼缸里捞出一条活鱼,刀背对着鱼头“啪"地一拍,鱼就不动弹了,紧接着刮鳞去鳃一阵忙活,然后拿回厨房,手起刀落间,鱼头鱼尾已经分了家。她将刀刃贴着鱼腹唰唰几下,鱼肉便均匀地片成薄片,浸在清水里漂着血丝。

清枝手上的动作不停,姜丝切得又细又匀称,葱花也剁得碎碎的。待鱼片泡得发白,便捞起来往滚锅里一滑,盖上木盖时,锅里已经“咕嘟咕嘟″冒起热气来。

片刻后,清枝揭开锅盖,热气"呼"地窜了上来。她拿筷子戳了戳鱼片,见肉色已经转白,便灭了灶火。抓了一把嫩绿的葱花往锅里一扬,姜丝跟着撒了下去,细盐也捻了些,最后点上两滴香油,那香气便浓郁了。

她取了个粗陶大碗,木勺贴着锅边轻轻搅动,雪白的鱼片裹着米粥,一勺勺盛得满满当当。

这香气飘出了厨房,眨眼就飘满了整个食肆。原本歪着,睡着的亲卫们突然都支棱了起来,一个个抽着脖子往厨房瞅着,望眼欲穿。徐闻铮见清枝要出厨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拦在她面前。谁知清枝抬手就往他胸口一推。

这一推看着轻飘飘的,徐闻铮却猛地往后踉跄了两步才站稳。他瞳孔微缩,胸口像是被人狠狠揪住,一口气滞住。清枝竞然推开了他。

这还是头一遭。

清枝端着鱼粥从厨房出来,碗沿还冒着热气,“让让,挡道了。”她暗想道,三年不见,他怎么又窜高了?肩膀宽得能把她堵严实,往那一杵,原本就不大的厨房显得更局促了。

外头的亲卫们一见鱼粥上桌,立刻呼啦啦围了上来,你争我抢地舀粥,碗勺一顿乱响。

只有一个亲卫瞥见徐闻铮还杵在厨房门口发愣,以为他是饿昏了头,边吸溜着热粥边含混问道,“老大,您也来一碗?”话还没说完,亲卫手里的碗已经见了底。

清枝看着这群汉子,一个个捧着碗呼呼吹两下,就埋头猛灌,跟饿狼似的,倒叫她气不起来了。

一海碗的鱼粥转眼就被扫荡了个精光。

有个少年亲卫抹了把嘴,对上清枝的目光,咧嘴一笑,“姐姐,还能不能再我添点?”

清枝摇头,“锅里也没了。”

少年亲卫眼里的光瞬间就灭了。

这时,郭大娘挎着菜篮子迈了进来。

“哎哟喂!"她眯着眼扫了一圈满屋子的军汉,脚下的步子硬生生顿住了,“这大清早的,咋跟赶集似的?”

郭大娘眼睛往厨房门口一瞧,冷不丁就瞅见了徐闻铮。她心头一跳,这后生生得可真俊,虽一脸疲态,但还是跟画里走出来似的。可再细看就觉出不对劲了。

那后生直勾勾地盯着清枝瞧,眼神跟丢了魂一般。清枝丫头倒好,自顾自收拾起碗筷,连个眼风都不往那边扫。

怪了。

真是怪了。

郭大娘心里直嘀咕,这丫头平日里最是周到,今儿个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清枝忽地抬眼,直直撞进徐闻铮的视线里,“你们几时动身?”“今日就要启程回京。“徐闻铮见清枝终于肯理自己,虽然喉咙发紧,还是赶忙应答。

这十日已是硬挤出来的,如今归期迫近,路上半刻都耽误不得。可清枝这副模样,半点没有要跟他走的意思。向来从容不迫的他,眼下居然一点法子都没了,又想起她说要嫁人的话,顿时像有人拿刀子往他心口上剜。清枝在听见他的回答时,转身走进柜台后头。案头那枝桃花开得正盛,繁茂的花瓣恰好遮住她发红的眼角。

不声不响走了三年,竞只肯在这里留半日的光景。“你……“徐闻铮嗓音发涩,“大喜之日,择的是哪一吉辰?”“下月二十九。”

清枝头也不抬,随手拨弄着算盘珠子。这日子是不假,正是她接手望香楼的大喜日子,眼下拿来搪塞他倒是正好。

徐闻铮慢慢低下头,额前垂下一丝碎发,在眉眼间投下一片浅影。他盯着脚下的青砖,想说一句"恭喜”,可话还没到嘴边,心口就一阵一阵的疼,终究没再出声。

清枝朝郭大娘招了招手,“大娘,来厨房搭把手。”“来了!"郭大娘进了厨房,将菜篮子往地上一搁,麻利地挽起袖子,跟清枝一起择菜洗菜。

还没到晌午,厨房飘出的香味就勾得亲卫们坐不住了。几个机灵的主动进来端菜拿碗筷,边忙活边吸鼻子,“好香!好香!“用饭时更是赞不绝口,把清枝的手艺夸上了天。饭后郭大娘正要算饭钱,清枝一把按住她的手,转头对徐闻铮说道,“这顿算我请的。你们吃饱了就早些上路吧,别耽误了回京的要紧事。”徐闻铮僵在原地没动,眼圈红得吓人,像是要把这一生的泪都憋在眼眶里。清枝只瞥了一眼,胸口便堵得发慌,她何时瞧过小侯爷这副模样,她再也待不下去,转身快步上了楼,木楼梯被她踩得噔噔响。徐闻铮望着那抹匆匆消失身影,胸口像压了一块千斤重的石头。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头一回尝到这般无力的滋味,竞比刀剑穿心还要难受郭大娘在一旁悄悄打量他,越看越觉得眼熟,她迟疑着开了口,“这位军爷,我瞧着,你似乎有些面善…”

徐闻铮压下胸口翻涌的情绪,转头问道,“郭大娘,清枝这三年,过得好不好?”

郭大娘一怔,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响,突然明白过来,她震惊了一瞬,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

“不好。”

她望向二楼空荡荡的楼梯口,眼里满是心疼,轻声补上一句,“她过得……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