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定南乡(二十五)
三月里,江边的柳条早抽出了翠嫩的绿芽,风一吹便悠悠地荡着,梢头扫过江面,搅得那水纹一圈圈荡开。
“秋娘没了。”
郭大娘坐在河堤上,眼睛望着平缓的江面,声音低沉,“你走后没多久,她硬生生被人给逼死的。”
见徐闻铮愣住,郭大娘接着往下说,“清枝为了给秋娘申冤,被那县令关在牢里足足半年。”
“她刚从牢里出来那会儿,整个人都僵着,胳膊腿儿都瘦成了皮包骨头。”“好不容易缓过点劲儿,这丫头又一个人奔去了广府,在提刑司门口足足跪了半个月。挨了顿板子不说,硬是逼着提刑官答应替秋娘主持公道。”“这些事,她怕我担心,半句话都没跟我提过,全是我从旁人嘴里听来的。”说着,郭大娘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食肆,“这家店早先被砸得稀烂,如今也是才重新开起来没多久。”
“为了凑够开店的本钱,她受的罪可不少。”“那时候她一日三餐不是就着咸菜萝卜扒两口饭,就是啃她试新菜时剩下的边角料。”
“去年这个时候,天不亮她就拉着一车小桌椅去城郊的桃花林摆摊,夜里还得忙着备第二天的料,常常熬到后半夜。”“路上还遇见过泼皮抢东西,也被别的商贩指着鼻子骂过,说她抢了生意,白眼更是没少受。”
郭大娘说到这儿,张了张嘴,嘴角颤抖了下,忽地就说不下去了。许久后,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浅声说道,“幸好,她总算熬出头了,如今的日子,倒是一天比一天强了。”
她见徐闻铮半天没吭声,于是转头看向他,却见他早已背过身去,那宽阔的肩膀微微垮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压沉了些。郭大娘看他这模样,也不好再多说,便慢慢撑着河堤站起身来,手在发麻的腿上捶了两下,脚步有些蹒跚地离开了。徐闻铮第一次顾不得世家公子的端仪,后背重重撞在树干上,他弯着腰,手死死按住胸口,疼得整个人都快要蜷缩起来。他知道,清枝这三年受的罪,哪里是郭大娘这三言两语就能说尽的。徐闻铮原以为,自己把战线向北推进,走之前把那些山匪一窝端了,就能给她挣个安稳日子。
到头来,全是他的自以为。
徐闻铮就那么靠着柳树干,他心里头空落落的,先前那点想带清枝回京城的念头,这会儿早没了半分底气,连开口的勇气都像是被抽干了一般。直到日头西斜,天边染得一片通红,亲卫寻了过来,低声道,“头儿,该启程回京了。”
徐闻铮慢慢直起身子,一步一步朝食肆走去。路边的亲卫们早都骑在了马上,齐刷刷地分列两旁,一个个都抿着嘴没说话,就那么定定地瞅着徐闻铮,整装待发。徐闻铮站在食肆门口,见里头正忙着。
这时候正是饭点,满屋子都是人声和饭菜的香气,果然生意红火。清枝在几张桌子中间穿来穿去,一会儿给这边添水,一会儿给那边端面,脸上带着笑,瞧着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好像压根不在意他要走似的。从头到尾,她一眼都没瞧过徐闻铮。
徐闻铮就那么杵在门口,直勾勾地望着她,脚像生了根,挪不动了。旁边的亲卫实在忍不住,又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焦急,“头儿,真的耽搁不得了。”
清枝正忙着招呼客人,脸上笑盈盈的,客人要添茶水,要加碗筷,她都应得爽快,手脚也麻利。可只有清枝自己知道,她一直留意着外头的动静。虽然她没抬头,可夕阳斜斜地照进来,把徐闻铮的影子拉得老长,刚好落在了大堂的青砖地上。
她眼角的余光就那么黏着那道影子,看它定定地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后来那影子动了,一点点往门外挪,慢慢移出了她的视线,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着,难受得紧。
再后来,就听见外头传来马蹄声,“嗒嗒嗒"地踩在青石板上,如雷声掠过,渐渐就远了。
清枝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直到耳朵里连半点马蹄的余音都没了,她才慢慢转过头,朝门口望过去。
那里空空荡荡的。
他走了。
她就那么愣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忽然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老板,来壶酒,再切二两卤牛肉!”
邻桌的汉子朝着清枝喊了一声,见她还愣在那儿望着门口,眼神像丢了魂似的,正准备再喊第二声,郭大娘赶紧过来,笑着说道,“客官稍等,我这就给您端来!″
她一边应着客人,一边看向清枝,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三月底,徐闻铮终于到了京城。
入城时,街道两边早就挤得满满当当,人头攒动,几乎是万人空巷。大伙都想亲眼瞧瞧这位少年战神,不光是冲着他那些战功,更是因为他当年本就是京里最耀眼的少年郎,这四年过去,他带着一身荣耀杀了回来,谁不想看个真切?
众人还未来得及惊叹出声,徐闻铮已一夹马腹,箭一般冲了过去,几乎没在街上多停半刻,径直就往皇宫的方向奔去了。徐闻铮一路疾驰至宫门前,猛地勒住缰绳。马蹄尚未站稳,他已利落地翻身下马,顺手将马鞭往亲卫怀里一抛。
“你们在这里候着。”
说完抬脚就往大殿走去。
“徐将军你可算到了!圣上等您好些时候了!“刘公公在廊下瞧见了徐闻铮,赶紧迎了上来。
徐闻铮脚下步子迈得飞快,刘公公在后头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徐闻铮头也没回地问道,“眼下形势如何?”
刘公公喘着气答道,“宣帝就剩最后一口气吊着,说是要等您回京,才肯下让位的诏书。”
徐闻铮的脚步猛地顿了一下,不过眨眼的功夫,他又加快了步子,大步跨进了殿门。
慧帝,昔日的熙王,此刻正在大殿里来回踱步。他刚带兵占了京都,龙椅是坐上了,可宣帝还活着,眼下被软禁在宫里,京城里那些高门贵族都在旁观形势,并非真正站在他这边,再说,祭祖告庙的仪式还没办,这皇位他坐得终究不踏实。
所以他日日盼着徐闻铮回京。
满朝文武都在暗中较劲,只有这位爷回来,那些蠢蠢欲动的念头才能给压下去。
眼下前太子和太子妃都在东宫禁着,各府大臣的宅邸外也都杵着带刀侍卫,可这终究只是权宜之计。
慧帝见徐闻铮进来,连句客套话都省了,直接说道,“他在等你,不见你就不松口,你可要见他一面?”
徐闻铮沉默了半响,脸色愈发阴沉,随即说道,“好。”慧帝朝着刘公公说道,“你给徐将军引路。”慧帝口中的“他”,便是被软禁的宣帝。
此刻宣帝还住在原来的寝殿里,徐闻铮对这地方再熟悉不过,小时候他常来,有时误了宫门下钥的时辰,宣帝便留他在偏殿歇下。徐闻铮刚踏进殿门,守在里头的李公公就迎了上来,他眼眶红红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徐小侯爷,你回来就好,回来就……他望着徐闻铮,那眼神里的疼惜,像是瞧见了自家多年未归的孩儿,半分掺不得假。
徐闻铮心里一涩。
小时候他在偏殿过夜,都是李公公亲手铺床叠被,天凉了还会给他多加些碳火,夜里也总在他门口的廊下候着。
徐闻铮定了定神,才发现李公公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李公公引着徐闻铮往里走,掀开门帘进了内殿,徐闻铮才发现,这殿里除了外头守着的侍卫,殿内竞只有李公公一人伺候,连盏多余的灯都没点,光线昏沉阴暗。
李公公轻手轻脚地打起最里层的帘子,声音放得极其轻柔,“圣上,徐小侯爷回来了。”
帐子后头,床上的人影动了动,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想坐起来,李公公赶紧上前扶住,又顺手从床尾抽了个厚枕头垫在他的腰后。过了片刻,帐内才传出一声气若游丝的唤声,带着病后的嘶哑,却辨得出是宣帝的声音。
“铮……”
这声音徐闻铮听着既陌生又熟悉,他定了定神,一步一步挪了过去。眼前的宣帝,早已没了从前的意气风发。他陷在宽大的锦被里,颧骨高高凸着,眼窝凹得厉害,眼神浑浊得像蒙了一层灰。宣帝缓缓抬起手,枯瘦的手指在半空中微微抖着,像是想抓住什么。徐闻铮却垂着手,分毫未动。
那只手悬停了片刻,终究是无力地落回了锦被上。“我……要去,见你娘了……“宣帝的声音似断了的丝线一般,有气无力,断断续续。
徐闻铮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声音轻得发寒,“我娘?”宣帝浑浊的眼睛像是想穿透眼前的雾,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嘴角扯出一丝弧度,“你和你娘…长得真像,尤其是,这双眼睛……他说着忽然急促地喘了两下,嗓音里掺着几分悔意,又像是自言自语,“当年若不是为了扳倒宋相,收了他手里的朝权,我怎会……怎会舍了你娘,娶那个宋家………”
说着,宣帝眼里忽然透出一丝光亮,像是在期待什么。“我要去寻你娘了…她一定还在等我……”徐闻铮冷冷地打断了他,“你少自作多情。”这简单地一句话,每个字都砸在宣帝的心口上,他猛地吸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咳了两声,想说什么,却只挤出些含混不清的话语。徐闻铮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语气没什么起伏,“我来是要告诉你,你让不让位,如今已经由不得你了。”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一卷明黄的遗诏,指尖捏着边角缓缓展开,递到宣帝眼前,“这皇位从来就不是你的,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宣帝猛地抬手去抓,枯瘦的手指想将遗诏撕掉,嘴里反复念叨着,“这是假的!定是你们伪造的!假的!”
徐闻铮没让他碰到,指尖一收,遗诏便又卷了回去,被他重新揣进袖中。“你知道这是真的。”
他看着宣帝骤然灰白的脸,冷声道,“若不是你早就知道有这份遗诏,当年流放岭南路上,你又何必把我当作诱饵?”宣帝的喘息猛地一顿,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只剩下刺骨的冷。“徐闻净……“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点欣赏,“你若是我的儿子……该有多好。"说着竞低低笑了声,“这江山………我定会传给你。”徐闻铮垂眸,眼里的寒气更甚,“若是我身上流着你的血,今日站在这里的,又怎么会是徐闻铮?”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离去,脚步声不紧不慢的,却一步不停,径直朝着殿外走去。
徐闻铮在去岭南的路上,终于想明白了,宣帝看重的从来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身上那些耀眼的光环。
若有一天他不再出众,在宣帝眼里,他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弃子。可清枝不一样。即便他不是小侯爷,哪怕他落魄潦倒,满身尘灰,她待他,始终如初。
殿外的风吹了进来,掀动了帐帘的一角。
徐闻铮踏出殿门,在石阶上站定,他抬头望去,见皇城的琉璃瓦映着天光,泛着冷冰冰的青灰色。他的心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牵着,飘飘荡荡的,总也收不回来,似乎还落在千里之外的韶州城里。回京的路上他便打定了主意,待京城这乱麻一理清楚,稳定了局势,他就立刻动身回去。算着日子,快马加鞭的话,定能在清枝出嫁前赶到韶州。徐闻铮的目光落在宫墙外那片灰蒙蒙的云团上。他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这次说什么也要把心里话都告诉清枝。再不说,怕是要后悔一辈子。
只是…
若她执意另嫁,强取豪夺终究不妥。他还得想个万全之策,既不能委屈了她,也不能放她走。总归这一世,他断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