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定南乡(二十六)
徐闻铮刚走到宫门处,忽听见一阵沉重的钟声从身后传来,一下一下震得人心口颤动。他脚步一顿,回头望向深宫的上方,此时天色将晚,灰色的云团沉沉地压着宫墙透着一股苍凉。
不过片刻,整座皇城都沉浸在了这浑厚的钟声里,余音久久回荡。徐闻铮默数着钟声,还未等最后那一声敲下,他已确认这是丧钟。宣帝,驾崩了。
就在此时,雨忽地就落下了。
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轻轻飘飘地拂在脸上,不多时便重重砸了下来,地上眼看着就湿透了,空气中浮起渐浓的雾气。徐闻铮面色淡然,静静地在原地站了片刻,雨水顺着他的眉眼不断滑下,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忽地抬脚,朝着宫门方向继续前行,步伐分毫未乱,仿佛自己一直置身事外。
宫门外,亲卫们带刀而立,分列两侧。他们虽纹丝不动地站着,眼睛却不住地往宫门内瞟,生怕错过里头的一丝动静。水雾里渐渐显出一个高大身影,还没看清脸,亲卫们就认出了是自家的头儿,赶紧迎了上去。
“去城郊大营。”
徐闻铮话音未落便翻身上马,他手一伸,等着亲卫递马鞭。亲卫眼神里显露出犹豫之色,手里的马鞭还是递了上去,他忍不住说道,“头儿,您这些天统共没睡够十个时辰,不如先回侯府歇歇?”另一个往徐闻铮的马前跨了半步,抬眼时雨水正巧砸进他的眼睛里,他接过话头,“是啊,头儿,这雨大得睁不开眼,去了也练不成兵。”说着又指了指众人,“弟兄们这些日子骨头都累散了,好歹先缓个两日?”徐闻铮见众人浑身淋透,全都眼巴巴地望着他,终于摆了摆手,温声说道,“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是!”
“谢谢头儿!”
说完亲卫立即翻身上马,动作快得像是怕他反悔一般。马鞭一扬,便如离弦之箭,转眼间就四散消失在宫道的尽头,只余下阵阵马蹄声在雨声中回荡。徐闻铮手里的马鞭一扬,也冲进雨幕,直直朝着侯府的方向奔去。一路上雨越下越大,进城时还人声鼎沸的街道,此刻已是冷冷清清。两旁的店铺齐齐关了门,只剩店外挂着的几盏孤零零的灯笼,门口的布招和酒旗在雨中摇晃。
慧帝甫一入城,便下旨将定远侯府依原样修缮一新,使其重现昔日的荣光。连侯府里的丫鬟都特意从宫女中挑了些伶俐的拨过来。徐闻铮的马蹄声刚停,侯府门口候着的几个丫鬟小厮就急急地迎了上来。为首的丫鬟撑着一把油纸伞,立在了徐闻铮的马前。她朝着徐闻铮盈盈一拜,“侯爷,奴婢晚心给您撑伞。”她声音轻柔,姿态秀美。
“不必。”
徐闻铮朝她摆手,随即翻身下马,冒雨径直朝大门走去。丫鬟立即识趣地退到一旁。
徐闻铮走到台阶前,忽然顿了顿,他这才惊觉,这萧瑟之感何止在空荡的街道上,它更似一把尖刃,悄无声息地刺进了他心里。侯府的人,早在四年前就尽数散了。如今偌大的宅院里,竟只有他一人回来。
他不由得心里暗想,若是清枝此时也在,这几级台阶他定不会走得这般艰难。
徐闻铮心里,一阵落寞漫过了心头。眼前的侯府明明还是原来的样子,可他心心里知道,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别跟着。”
他声音不大,却让身后的人都停住了脚步。晚心心撑伞的手指紧了紧,想说的话抵在舌尖,却终究没说出口,她身后的小厮们面面相觑,更是无人敢上前一步。
徐闻铮独自走进雨里,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徐闻铮从小生活在侯府,他本以为他对整个侯府了如指掌,直到他认识了清枝。
清枝也是从出生那日起,就生活在侯府里的,可她口中的侯府和他所生活的侯府却有着天壤之别。
她说东北角的偏厨房是专给姨娘和庶女们备膳的,厨房外头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一到夏日,槐树的叶子能盖住整个院子。闲暇时,婆子们最爱端着针线筐在树下说闲话,小丫鬟们也总爱呆在树下乘凉。
清枝还说,她住的那间小屋就挨着偏厨房,是最里头的那间,窗户纸到了冬天就容易破,所以她每年一到冬天就要先糊上好几层。那时的徐闻铮在想,明明是同一个宅院,怎么他和清枝,活得像两个世界的人似的?
徐闻铮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站在了清枝说过的那个小院前。三亩见方的地界,墙角已经覆满了爬山虎,清枝口子的老槐树,枝桠刚好探过了院墙。
徐闻铮仔细打量着这里的一切,因为这就是清枝十四年侯府生活的全部天地。
他伸手抚过斑驳的墙皮,忽然觉得胸口被一块石头压了下来。原来在他纵马游猎,吟诗抚琴的年岁里,她就一直待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听着雨声,数着落叶,一天天这么过着。
徐闻铮至今记得第一次见到清枝时的模样。那时的她还瘦瘦小小的,那双眼睛里盛着好奇,可更多的却是惶恐不安,就像一只突然被拎出窝的雏鸟一般,手足无措。现在想想,侯府说没就没了,她被祖母随手一指,塞给他当了丫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推到了他的面前,又跟着他一路南下,吃尽了苦头。那是的她,明明自己都快撑不住了吧,还硬要照顾他。想起当初自己对她说过的那些冷言冷语,徐闻铮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揪着似的,一阵阵的发疼。
他哪里知道,当初那个黄黄瘦瘦的小丫鬟,后来会成为他心尖上最柔软的那块肉。
徐闻铮抬手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清枝住过的屋子便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他面前。
当年侯府被抄时,这间简陋的屋子反倒逃过了一劫,如今虽被打扫过,却仍透着几分萧索的意味。
屋里只摆着一张窄床,一个褪了漆的衣柜,外加一张小木桌。徐闻铮缓步走到衣柜前,轻轻拉开了衣柜,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裳便映入眼帘。他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粗布衣裳,料子是最便宜的棉布,花样也是最寻常的纹样。衣裳上细细的折痕,还透着几分当年她折衣服时的小心细致。不知何时,外头的雨停了,一缕阳光透了进来。徐闻铮轻轻关上柜门,就这样站在小屋中央。恍惚间,他还能闻到清枝身上那股淡淡的,干净的气息,眼前还能浮现出清枝曾经在这里生活时的模样。直至夕阳最后那缕阳光落下,徐闻铮才如梦初醒般离开清枝生活的小院。他缓步朝着自己的旧居走去。推开房门,他房里的陈设已与记忆中的相去甚远。他唤来新管家,声音带着倦意,“你派人去寻一寻还在京城的侯府老人,若他们还愿意回来当差,工钱翻倍。”
管家恭敬地应下后,便缓缓退了出去。
徐闻铮脱掉身上的湿衣裳,换了一件浅色中衣便直接躺在了榻上。他望着屋顶的雕花悬木出神,心里暗忖,若是清枝回来,见着侯府里还有几个熟面孔,应该会自在些吧。
他合上眼的刹那,才惊觉自己早已筋疲力尽,连抬起指尖的力气都使不上来。
天刚蒙蒙亮,宫里就来人传召。侍女在门外唤了几声不见徐闻铮应答,只得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
帐幔低垂的床榻上,徐闻铮面容平静,即使睡着了依旧透着一副端正的姿态,双手交叠置于腹前,肩背挺直,只是脸上有一丝不太正常的红晕。侍女大着胆子伸手一探,顿时被那滚烫的额温吓得缩回了手,赶紧提着裙摆,慌慌张张地跑去寻管家。
老管家一听这话,赶忙转身进屋,凑到刘公公跟前禀报。刘公公正准备用茶,听到这个消息,哪敢耽误,茶盏往几案上一搁,赶紧起身,尖着嗓子朝院外喝道,“快备车!即刻回宫!”说完甩了甩拂尘,赶紧起身回宫面圣去了。不过半个时辰,慧帝竞亲自带着太医赶来。老太医搭脉时,满屋子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如何?”
慧帝忍不住问道。
老太医摇头叹息,“侯爷这是积劳成疾,昨日又遭雨淋,眼下邪热入体。老臣先开一剂退热的方子,待烧退了再好生将养。”慧帝这才稍稍安心,转头对着跪了一地的下人沉声说道,“都给朕仔细伺候着。”
“奴婢遵旨。”
“奴才遵旨。”
众人齐齐应声,伏地一拜。
慧帝这些天日日都来探望,眼瞧着徐闻铮身上的高热是退了,可人却一直昏昏沉沉地醒不过来。
太医院的御医们轮番来看诊,个个把完脉都摇头叹气,方子换了七八副,汤药灌下去不少,却始终不见半点起色。
直到第四日,天刚蒙蒙亮,侍女正端着药碗进来,徐闻铮的眼睫忽然轻轻颤了几下,侍女被这动静惊得一个激灵,差点把药泼在锦被上。她以为是自己眼花,定睛一看,只见徐闻铮眼皮微动,竞慢慢睁开了眼。那双眼睛还带着病中的浑浊,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蜜浆…”
侍女慌慌张张地去取了蜜浆水来,正要扶他起来喝,却见徐闻铮自己撑着床榻坐起身,伸手接过了青瓷盏。
他抿了一小口,眉头微微皱着,将茶盏递了回去,“不甜,再加点蜜浆。”侍女赶忙又取来蜜浆罐子,用木勺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琥珀色的蜜浆,在盏中轻轻搅匀了再递给他。
徐闻铮又尝了一口,仍是摇头,“再加点,不甜。”侍女没法子,只得又往茶盏里添了三勺蜜浆。他这回倒是抿了一口后,便不再言语,只是捧着那盏温热的蜜水发怔。半晌后,他喃喃道,“清枝,这蜜浆水,怎么就不甜了呢?”那语气里透着说不出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