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榻(1 / 1)

“陛下,外臣不宜留宿宫廷。”那股突如其来的古怪感越来越强。秋凝雪微微敛眉,想要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却反倒被抓得更紧。

喝了酒的天子变得比平常更加执拗,甚至不讲道理。“寒英怎么能算是外人呢?”

祁云照放纵着自己心里的贪欲,慢慢地低头,贴近对方的脸颊。

如果自己强迫他入宫,对方会给出什么样的反应呢?抵死不从,还是被迫顺服?

大概是后者,毕竟这个人看着冷硬无比,心里却又很柔软,装着很多东西,很多人——便有很多软肋。人一旦有了软肋,就会忍不住妥协退让。

他退一步,自己就能进一步。

她一定会得到这个人。先得到他的身体,再慢慢融化坚冰,得到他的心。

秋凝雪微微别开了头,语气有些无奈:“陛下,您醉了……臣让侍从送些醒酒汤来吧。”

祁云照摇头,一瞬之后,又点头,说:“我确实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

“陛下,臣去拿醒酒汤。”

“寒英……”她轻轻开口,将对方的手举到眼前,像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一样,心情愉悦地把玩他的手指。

“我刚刚登基时,寒英明明也在寝殿里陪我睡过觉,怎么从前可以,今日却不行?”

这怎么能同日而语?那时的小天子还是个孩子,现在的陛下,却早已长成,拥有了比自己更强大的力量。

秋凝雪忙道:“陛下,这不合规矩。”但他的手至今还被人握着,身体也被迫靠得更近。过分亲密的距离,让本该严厉的拒绝,也多了几分欲拒还迎的意味。

“哪有那么多规矩?”祁云照突然站了起来,将人往怀里一带,便大步流星地走入了内室。将人轻轻放在床上后,笑着说:“古往今来,明明有那么多君臣抵足而眠的佳话。”

刚刚就应该强硬些离开!秋凝雪深深地懊悔起来——怎么能跟一个醉鬼讲道理?

他的身体完全紧绷了起来,全力挣扎着要下床,“陛下,恕臣无礼……”

祁云照足尖一勾,已经将帷幕放了下来。她闻言转头,轻而易举地便镇压了他的反抗,将他推到床榻里面。

“寒英莫不是嫌弃我?”

她坐在床沿,眉毛耷拉下来,瞧着竟真的有几分委屈。

秋凝雪一噎,头一次尝到有苦说不出的滋味,坐起身来恳切道:“陛下恕罪,臣不喜欢和旁人亲近。您好好休息,臣改日再来向陛下磕头请罪。”

祁云照将他重新按回去,在他身侧躺下来,握住他的手,毫无心理负担地倒打一耙:“你别闹我了,我头疼……陪我躺会儿。”

秋凝雪深深吸了口气,只能先顺着她:“陛下,您松松手,我还像从前那样,在旁边守着您……”

祁云照恍若未闻,自顾自地问:“寒英怎么会来?”

秋凝雪疑惑地看着她——明明是她派人来传召。但转念想想,天子醉了酒,一时记不清事也属正常。

他希望说起正事,能让天子清醒几分,便道:“陛下,臣听闻,襄阳侯拒绝了朝廷的征召。”

祁云照想到身边就是自己喜欢的人,顿时开心起来,连语气也透出几分懒洋洋的意味:“是啊。”

“陛下,襄阳侯性情疏朗,行事有些不羁……但臣以为,只要陛下愿意礼贤下士,诚心相召。襄阳侯定然也愿意投桃报李,为陛下效力。”

这意思,是让她再下征召文书?

祁云照有些不以为然。对方既然要纵情山水,成全她便是,苦苦相逼,反而跌了身份。这事传出去之后,说不定还会有人编排她以强权威逼老臣。

“那襄阳侯……到底有何等过人之处?竟让寒英如此推崇。”

秋凝雪沉默一瞬,选择据实而答:“陛下,臣力主襄阳侯入朝,不仅仅是因为她适合做博士祭酒,更是因为……她是陛下将来征讨成都王最合适的领兵之人。”

祁云照大怔。

她难得有些慌乱,不敢深思下去,急匆匆地问:“胡言。最合适的人,分明就在我身边。难道你要食言而肥?”

秋凝雪苦笑,应道:“陛下厚恩,臣碎首难报,岂敢有所推辞?只是,腐朽之躯,实在不堪大用。倘若臣福气浅薄,不能等到陛下挥师南下之日……”

“住口。”

刚刚的亲昵气息转瞬间便荡然无存。

祁云照腾地一下坐起身来,脸色十分难看。

谈起生死之事,再豁达的人,也难免会有几分感怀。秋凝雪本来还有些伤感,见她这反应,却弯了弯唇,有些想笑:“臣说错话了,陛下勿恼。”

他终于能够脱身,从天子的床榻上下来。但却没有离开,绕出去端了碗解酒汤,在脚踏上半跪下来,劝道:“陛下,宿醉之后,会头疼的。”

祁云照紧抿着唇,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天子刚毅果决,深沉内敛,自从掌权之后,更是端凝如山,威加海内,让人又敬又畏。

但秋凝雪微微抬眸,竟好似从眼前之人身上,窥见了几分那个小天子的影子。小天子刚刚登基时,其实很依赖他。每每望过来的眼神,都带着很纯真的敬仰与欢喜,让他不自觉地心软。

“陛下,生老病死,实乃世间常理。”

祁云照不想听他说话,伸手往外指了指:“太傅走吧。”

她不是在为秋凝雪的病情难过——对方的情况,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她只是……突然发觉,原来自己这么卑劣。秋凝雪在朝堂上兢兢业业地待了那么多年,即便到了现在,依然为自己的江山殚精竭虑,而她享受着对方操持多年的成果,犹不满足,疯狂地想将他拖入泥沼之中。

“陛下。”秋凝雪固执地端着那碗解酒汤,温声相劝。

祁云照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还是低头,就着他的手,喝完了那碗味道不太好的醒酒汤。苦涩的味道直入心头,她深深皱着眉头。

秋凝雪低头告退,正要出去,衣袖就被一股扯住了。

手里的东西被摔在地上,碎了一地。秋凝雪也险些被扯得摔倒,又被祁云照稳稳地扶住,身体倚靠在床沿上。

天子低着头,目光沉沉,眼也不眨地看着他。

浓重的情绪在那双眼睛里不断翻滚。秋凝雪一时半会儿没法分清那里面究竟藏着什么,只是莫名地觉得心慌。

很慌很慌,好像下一瞬,他的心就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寒英。”从天子嘴里吐出来的这个称呼,好像比平时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叹了口气,轻轻地抚上他的脸颊开始喃喃低语:“要是你……没这么好就好了。”

他没听懂天子的低语,只是觉得对方的表现很奇怪——她看上去,就好像丢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我有些累了,你退下吧。”

她慢慢松开手,看着秋凝雪逐渐走远,便呼出一口气,再次放任自己倒在柔软的床上。

这样也好,她告诉自己。

祁云照其实不太能想象秋凝雪入后宫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她这辈子接触过最多的后宫之人,便是她的父亲。

在那些模糊的记忆中,她的父亲,总是哭,总是哭,好像总是有写不尽的忧愁,说不完的苦楚。

终于,他流完了所有的眼泪,再也不会在她面前哭了。

端午的休沐之后,便是皇帝亲自举办的殿试。祁云照费尽心思平衡各方势力,总算选出了一些想要的人,安排她们进各部历练。

那位襄阳侯还是没有接受朝廷的征召。秋凝雪第二次派去的官员,甚至连她的面都没见上。

祁云照难免觉得有些恼怒,但念及举荐人是秋凝雪,倒也没有和她计较。她让人传来秋凝雪,准备问问对方的意见,再考虑考虑,要不要下第三次征召旨意。

她如今正在为三日后的夏至祭祀准备,不得不在离宫斋戒三天。期间不能饮酒作乐,饮用荤腥,也不能召见刑名之臣,但见见秋凝雪,还是可以的。

“是,陛下。”

离宫到底不比皇宫,离丞相府有段距离。祁云照估摸着对方还要些时辰才会到,便揉了揉额头,准备到内室躺躺。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日熬夜批了折子,她今日晨起后,便觉得头昏脑涨,身体也不太舒服。

她本来只想歇息片刻,谁料在床上躺了会儿之后,身体反而越发疲惫——还古怪地升起了热度。

一股难言的焦渴将她完全笼罩其中,她爬起来,想自己倒杯水。然而身体却是前所未有的无力。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连大声喊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昏昏沉沉地挣扎了一会儿,便全然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羽林带着秋凝雪过来,在门外禀告。

里面却久久未曾传来回应。

“陛下?陛下?”

就算天子突然改了主意不想见他,或者突然行程有变,也该有个侍从出来转告才对。

秋凝雪直觉不对,直接迈步入殿,在殿中寻找天子的身影。穿过重重屏风后,总算看见了祁云照,但还没等他松口气,便发现躺在床上的天子神情痛苦,眉头紧皱,脸上也泛着不正常的热度。

他脸色一变:“速速去传医者!”末了,又径直唤来了随御前到此的羽林中郎将:“殿中原本的侍从呢?去找——将她们立刻关押起来审问。”

中郎将犹豫一瞬,抬手应是。

“等等。”秋凝雪又唤住她,叮嘱道:“不要声张,封锁消息。”

“是,丞相。”

“你蒙陛下信重,行御前护卫之责,却疏忽至此,实在该死。”秋凝雪神色冷峻,沉声告诫:“若还不能戴罪立功,揪出祸首。不必等陛下降罪,我便先处置了你。”

“下官知罪……”

秋凝雪拂袖赶人,没有再理会她。他心中焦急,但天子现在情况不明,他若不能冷静,底下的人全都得乱套。

……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意气风发地端坐明台,让他看琼林宴上的新科士子。怎么今日,突然就……

时间在此刻变得无比漫长,他焦灼地派人催了好几次,总算等到姗姗来迟的太医令。

“如何了?”

年迈的太医令沉吟许久,面红耳赤地憋出一句:“陛下……陛下,恐怕中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