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可疑
天蒙蒙亮,石板路上凝着隔夜的露水,老马拖着堆满酒桶的板车碾过凹凸不平的街面,橡木桶相互碰撞的闷响惊飞了面包房檐下的麻雀。维埃尔大街上,老格里高利的店门刚支开半扇,他今早的第一锅糖霜还在熬煮,就见到三个裹着粗呢披肩的妇人在店门口口头接耳了,老格里高利认出了她们,对她们很不感冒,因为他知道这些人不是他的买家,而是对面店铺的一一这些家庭主妇手里的铜钱只够买那些便宜的橄榄的。然而就在他不高兴地用麂皮擦拭镀金茶壶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壶身映出对面那家店铺紧闭的百叶窗,以及窗户上贴上的封条一一“见鬼!”
老格里高利惊讶地放下茶壶,打开窗户仔细去看,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怎么可能呢?
金雀花果脯铺,又一次遭到了查封!
上一次他看到这样大门紧锁,上贴封条的场景,那是他向本地税吏举报他的对家走私香料,但这一次他可没有举报,但确确实实这件店铺被查封了,仿佛就在一夜之间!
老格里高利仿佛烤鸭店里被拉长脖子的鸭子,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虽然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场景,但有过经验的格里高利决定不要提早庆贺一一还是观望一点的好,毕竟上次他这样庆贺之后,对家的生意不但没有受挫,反而更加开张了装着木桶的板车上,拿侬顾不上提起裙子就跳了下来,面色凝重地看着这一幕。
她的店铺遭到了查封,这个封条远比上次本地警察给她贴上的严重许多一-因为旁边广场中央布告栏的灰墙上贴着征兵告示,那用红蓝两色的油墨书写的“皇帝陛下"的字样和皇室的徽章,和出现在拿侬店铺上的封条的标记一模一样。
拿侬觉得情况不太对,自从三个小时前一队全副武装的巴黎警察冲入家里带走葛朗台她就觉得事情有蹊跷,当时这队警察带着逮捕令厉声询问谁是金雀花果脯铺的主人一一声称这家店铺的主人犯下了叛国罪和谋杀罪。老葛朗台被阴差阳错地带走了,因为他贪婪地想要将拿侬的店铺占为己有,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他正在和拿侬争夺店铺的所有权,因此迫不及待地承认他就是店铺主人,他以为自己得到了利益,然而现在看起来,他似乎成了背锅替罪之人,一个天大的罪名被按在了他的头顶,一个巨大的、不为人所知的阴谋似乎正在露出水面。
格拉桑和克罗旭早在变故发生之后就偷偷溜走了,昨天晚上一片乱麻,显然所有人被吓得不轻,拿侬安抚了六神无主的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之后,决定来店铺看看一-她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这些警察找的所谓犯下了'谋杀罪'甚至叛国罪'的人,跟索漠城一间果脯铺的主人到底有什么关系,她就是果脯铺主人,难道她卖个橄榄话梅什么的,还能杀人不成?正在此刻,一只大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拖入了旁边的小巷中。“过来!”
拿侬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摆出防御的姿势,但看到了这个人之后她猛地一震:“亨利!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问你,你怎么在这儿,你的店铺昨晚上被查抄一空,而你居然没被他们带走?”
亨利皱起眉头,看起来他行色匆匆,但绝对是知道些什么的样子:“时间来不及了,我不知道你怎么逃脱的,但你不能出现在这儿,你最好是赶紧跑!”拿依被他的紧迫的语气催得心脏咚咚作响:“到底发生了什么?”亨利看了一眼巷子外,等穿蓝罩衫的教堂祷告者走过去之后,才压低声音道:“发生了大事……皇后的一个侍从遭到了毒杀,巴黎正在全城搜捕可疑之人。拿侬一惊,脑中第一反应是,这毒应该不是投给一个宫廷侍从的,应该是有人给皇后投毒,而皇后的侍从遭了殃。
但她不明白:“皇后被人谋害,跟我有什么关系?”就见亨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色莫测:“你还不知道吧,清空你货架的大主顾不是别人,就是杜乐丽宫那位来自哈布斯堡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后!”拿依啊了一声,“什么?”
她脑中猛地被闪电贯穿一-几个月前,两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在她的店铺购买了一大包橄榄,之后没过多久,她的货架就被清空了,一位财大气粗的主顾委托巴黎警察打包带走了拿侬店铺里的所有橄榄,当时她和小亨利还对这位大手笔的主顾的身份猜测了很久,但没有人会猜到这个人竟然是帝国的皇后陛下。不过,当时拿侬虽然猜不到这个人的身份,但她很确信一点,那就是这个打包走所有橄榄的主顾一定是很喜欢她制作的橄榄,才会一口气购买这么多,拿侬彼时还想过,如果这个人愿意亮明身份的话,拿侬甚至愿意亲自为他口口,还可以给他带去更多的口味各异的果脯,以表达谢意。但现在这个人身份亮明了,反而产生了大麻烦。“还不明白吗,皇后陛下最近迷上了索漠城乡下小地方的腌橄榄,她吃了很多,一刻不停地吃……”亨利一字一顿道:“但这就是唯一没有经过宫廷检验的西,毕竟皇室有属于自己的农场、牧场和庄园。”那么,当有人试图给皇后投毒的时候,腌橄榄这个饮食这个链条中出现的额外的一环一-自然会被穷根究底,牵连到这桩投毒案中。尽管拿依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尽心尽力地经营着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小店铺。“那个死去的侍从被证明两个小时前服用过几枚橄榄,“亨利道:“富歇把这个事情当作了突破口,准备在巴黎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证明在出兵俄国和皇后怀着帝国子嗣的紧要关头,有人试图颠覆整个帝国……法兰西的皇帝从始至终都没有安全感,从十年前在圣尼凯斯街被炸弹暗杀那一刻起就是这样,也许他从没有搞清楚他到底是革命的领袖,还是篡位者,是法兰西的救星,还是穷兵颗武的独′裁者……全欧洲都一致反对的暴’君。”亨利带上了帽子,这顶看似普通的帽子却让他的面容仿佛被遮挡在了帽檐之后,他发出了低沉的催促:“走吧,拿侬,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乌龙,会重新搜捕你的,而你是万万不可能经受得了他们的手段的,快点跑吧!”
拿侬看向他,出乎意料地,她没有跑,没有惊慌失措,目光反而变得审慎、锐利而充满质疑。
“你说出这番话,恰恰对应了你的身份,而你正在劝我做的事情,似乎也充满了蹊跷,”
拿侬道:“你知道皇后被投毒了,你从巴黎跑到了索漠,你买了橄榄,你让我跑,我仿佛看到了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怎么甩锅的……我如果听你的话跑了,才是彻底坐实了我的罪名。”
“从一开始我并不想知道你的身份的,不管你什么身份,对我来说只是香料的供应者,我看中这一点,才愿意和你达成合作,但现在问题很大,我仿佛因此被牵连进了一桩宫廷阴谋中去,亨利,”拿依后退了一步,极为防备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你不是别人,你正是反对者之一,谁能保证皇后侍从的投毒案,跟你无关?”拿依觉得自己发掘了真相:“如果是你策划了这场阴谋,那么你从我店里采买了那么多橄榄就有原因了,你在尝试!你在尝试怎么在橄榄中投毒,然后这到皇后的寝宫去!然后事发之后你顺理成章地跑来我这里,却鼓动我畏罪潜逃一-那么我就成了真正的罪犯,而你却可以完美隐形了。”拿侬感觉自己需要一件趁手的武器,做最孤注一掷的防备。然而面前这个男人皱紧了眉头,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歪理,而后那双惯闪烁着讥诮光芒的眼睛睁大了,瞳孔深处闪过一道难以置信的火光一一仿佛十分震惊、不能理解,甚至很是愤怒的样子。“你尔……”
这个男人嘴角向下压着,像是极力克制某种汹涌的情绪,下颌线条绷得像是被用熨斗狠狠烫过,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却又抿紧了,声音卡在唯咙里,“你当真认为我是这样的人一一”
拿依看着他的神色,不由得脱口而出:“不然呢?不然怎么解释你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面前,给我带来这样突兀的消息呢?总不能说,你是特地好心来通知我的吧?一百多英里的路呢!还是一整个夜晚!你几乎就在巴黎警察身后,只比他们晚到了一会而已!”
拿侬忽然没法说下去了,因为她看到对面那个男人攥紧了手杖,力度之大让鞣制皮革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而最令人难堪的是,他的耳尖泛起了一片和他的面容极不相称的红晕,不是羞涩的红,而是那种被不公正对待的孩童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