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饶的葛朗台(1 / 1)

第32章求饶的葛朗台

巴黎警察局。

壁炉里的火焰在铁栅后跳动,却驱不散房间里的寒意,约瑟夫富歇捏着被火烤的边缘卷曲发黑的羊皮纸,指尖仍残留着那份报告上蜡封的黏腻触感一一纸上,“皇后宫中投毒案”寥寥几个字若隐若现,却足以撕裂整个帝国的心脏。富歇摘下眼镜,用绸巾缓缓擦拭镜片,镜面映出他狭长的脸,像一把出鞘的匕首。

投毒这样荒谬但情理之中的行刺方式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早上皇帝的斥责还萦绕在他的耳边,在他亲手培养的无数密探早已像霉菌般渗入帝国的方方面面的前提下,杜乐丽宫竞然遭到了这样的打击,皇帝自然不会容忍这个′意外',更不会容忍警察局的失职。

但他真的是措手不及吗?

富歇重新戴上眼镜,事实上,如果皇帝需要,甚至他不需要暗示,只是稍许的犹豫一一那作为皇帝最忠诚的鹰犬的自己,就可以立马奉上一份长长的名单,仁何动荡都会成为皇帝清洗“不可靠者"的借口,就像十年前圣尼凯斯街刺杀案,刺客拙劣的火枪并没有刺伤皇帝分毫,但此后再没有人敢反对皇帝称帝,因为胆敢反对者,已经被以涉嫌刺杀的名义,投入了大狱。镜片后,富歇灰色的眼珠泛起寒光,从里昂的血色镇压到雾月政变的暗室交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心底的恐惧。

皇帝恐惧什么呢?

是那些贼心不死试图复辟的保皇党人吗?没错,流亡英国的夏尔特尔公爵派系以及那些波旁王朝后人仍然是皇帝的心腹大患。是阳奉阴违的督政府残余势力吗?没错,督政府的一些残余势力对皇帝从前线杀回来,夺取权力的方式不满,认为他破坏了原有的政治体制,因此成为了他的政敌,试图重新夺回权力或恢复督政府时期的政治格局。是虎视眈眈的他国势力吗?没错,有一座海外孤岛一-英国,出于维护自身海上霸权、商业利益和欧洲均势的考虑,长期与皇帝为敌,不仅派遣间谍试图颠覆,甚至组织和领导了多次反法同盟,积极号召欧洲大陆其他国家对抗法国。甚至正在打仗的俄国,在背后试图用一位还未诞生的皇子扩大影响力的奥地利。

窗外传来马车急刹的声响,富歇掀开窗帘一角,看见皇帝的近卫军正在宫外增岗,看起来,皇帝陛下的耐心正在消磨,一位刺客公然在皇宫中投毒行刺,威胁皇后腹中很有可能诞下的′罗马王一一皇帝原本最亲密的兄弟吕西安拒绝的3位和封号。

既然他不想要这样无上的荣耀和高贵头衔,那皇帝决心赐予自己的孩子也无可厚非。

看起来,有了这个孩子,皇帝对“旧朝阴影"愈发忌惮,想要给帝国继承人扫清障碍的决心也越发坚定,但只有富歇知道,每当他站在档案室焚烧炉前,将那些无用的证词一页页撕碎,看着它们被火焰吞没了的时候,他知道一一路易十六被砍头那天,断头台的铡刀也曾映出过这般跳动的红光,而这正是皇帝最怕的东西,因为熊熊的革命之火,是起源却也是终结。富歇唯一不确定的是自己是否得到了这样的暗示,得到了在大战到来前夕,想要肃清一切敌对势力的暗示。

敲门声骤然响起。

富歇的副官递上最新化验报告,那名可怜的侍从的口腔内侧检出附子草粉末的痕迹,这就是致命的毒源。

“宫内还在排查死者生前所服用的东西,"副官道:“不过,卡罗琳殿下建议我们从皇后最近偏爱的腌橄榄查起,说这种来历不明的腌橄榄很有可能被人利用,造成了这次投毒案。”

富歇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没有告诉她,我们已经抓到了腌橄榄的卖家了吗?我忘记了,是一个老头还是一个女人?”副官道:“最开始抓到了一个老头,他自称是果脯铺子的主人,索漠城那家店铺就是他名下的产业,但不久之后他就开始反口,说那间店铺跟他没有丝毫关系,是他的女仆开的,橄榄也是那个女仆腌制的,”副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刚开始在听到了皇后陛下喜欢腌橄榄之后,他表现得十分欣喜、谄媚而且浮想翩翩,他甚至迫不及待地邀功想要请赏…可是当听到这些橄榄很有可能被放入了毒剂,而且已经毒杀了皇后的一名侍从之后,他的脸色和态度就发生了变化,说辞也立马改成了这一切都和他无关,是他的女仆自作主张。

“他的女仆?”

富歇嗤之以鼻:“推得倒是干净,我本人可是很不喜欢这种找替罪羊的做法,女仆似乎承担了太多,看起来不仅要服侍他,还要替他承担罪责!”“局长,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谁知副官掏出了一份公证文书:“事实上我们查到,那间店铺确确实实是那个女仆的,地契登记的是她的名字。”阴暗潮湿的审讯室,墙壁上的石灰大片剥落,露出斑驳的砖面。昏黄摇曳的烛光在墙角不安地跳动,将巨大的黑影投射在地上,仿佛无数幽灵在潜行,室内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霉味和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潮湿的泥土气息,令人作呕。富歇走了进去,他的眼神如同寒夜中的鹰眼,犀利而冰冷地扫视着室内的一切,很快他看到一男一女分别坐在审讯室的角落,男的惊恐万分喃喃自语,而女的则一言不发。

“菲利克斯葛朗台?”

“啊啊,啊,你是谁?你要干什么?"葛朗台抬起头,瑟瑟发抖着,脸色早已惨白如纸:“我都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到底要问什么!”“我们要询问投毒案的主谋,难道他们没有跟你说清楚?"富歇道:“宫中发生了一桩骇人听闻的案子,有人竞然敢对皇后陛下投毒!一个可怜的侍从当了替罪羊,用生命证明了对皇后的忠诚。”

他看着葛朗台:“而经过我们的追查,发现这名侍从是服用了你售卖的橄榄,才毒发身亡的,难道不解释一下吗,解释你为什么要试图谋杀皇后,以及帝国即将到来的继承人?”

葛朗台头发蓬乱如草,脸上带着惊恐和茫然交织的神情,双手被冰冷的镣铐紧紧锁住一-已经让他在挣扎中磨破了皮,渗出丝丝血迹。“我发誓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不论是皇后被谋杀,还是该死的腌橄榄!”葛朗台大声嚎叫起来:“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是拿侬!是她一一”葛朗台指向旁边那个沉默不语的女人:“一切都是她干的,你们问她!她胆大妄为,背着我干了太多的事儿!那个铺子是她买的,橄榄也是她腌制的,你们问她!”

拿侬感到眼前这个人的脚步来到了她面前,果然,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就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眼睛:“是这样吗,女士?”拿侬深吸一口气:“是这样的,警长先生。”“哦?“富歇的声音如同冰锥,仿佛要刺向眼前之人的心脏:“这么说,你承认制作有毒的腌橄榄,并刻意向皇后售卖,本该是谋杀皇后及其腹中之子的,最终导致了侍从女官的死亡?”

“我承认我制作腌橄榄,面向所有食客售卖,"拿侬道:“但我不承认我制作了有毒的腌橄榄,意图谋杀皇后,我更没有杀死一位无辜之人。”“油盐不进,"富歇评价道:“你表现得像并不知晓皇后购买你的腌橄榄一样。”

“确实如此,警长先生,"拿侬道:“几个月前,我的店铺来了人,他们穿着您这样的衣服,声称受到委托,买走了我店铺里所有的存货,当时,我感到非常高兴,为遇到了这样一位素未谋面但明显慷慨大方的主顾,为他能欣赏我的手艺而感到高兴一一我并不知道这位主顾就是皇后陛下,您手下的这些警察先生们守口如瓶,未曾有半点暗示。”

“警长先生,是皇后选择了我,不是我有意接近皇后,“拿侬道:“我如何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着我最大的主顾投毒呢?我,一个小小索漠城的平头百姓,怎么会预料到自己会和皇宫产生交集呢?同样,作为皇帝皇后陛下治下深受福泽的我,又有什么理由去谋害他们,冒着十死无生的风险?”富歇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他轻轻挥了挥手,副官走上前,将一叠文件放在他手上:“你说的很好,可有人提供了一些证据,证明你的店铺似乎不是合法经营。”

拿依镇定道:“容我大胆猜测一下,您手中的证据应该是老格里高利果脯铺主人向警方举报我走私香料的事情,这个已经经过查证,纯属同行诬陷。”“我不关心同行竞争或是什么,我关心的是,走私毒药是否比走私香料更容易一点。”

“那您必须去询问药剂店,"拿侬道:“这样就能很清楚地查明致人死命的毒药来源,任您走遍索漠甚至巴黎所有的药剂店,甚至地下交易场所,看是否能找到我本人购买任何一种毒药的记录,警长大人,没做过就是没做过,问心无愧就是问心无愧。”

拿依不屈服地和他对视,后者侧着头审视着她:“你认为你自己很冤枉了?女士,我可不这么认为,每个被我抓起来的罪犯都声称自己清白无辜,每个罪犯都乐意伪装成和案件毫无关系的模样,他们表现地比你还要真实!但我知道这只是他们的伪装,在不给出教训之前,他们是不会卸下面具的。”富歇淡淡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吧,女士,如果你犹豫不决,还不肯招认的话,我就要把你送去那个地方了,那个大名鼎鼎、人尽皆知的地……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旁边的葛朗台已经吓得浑身发抖起来:“23号,不,我不去那个地方!”

拿依虽然不知道23号是什么地方,但看葛朗台的表现她大概也能猜到这地方为什么会让人瑟瑟发抖,很显然,如果巴黎警察局锦衣卫的话,那那个23号监牢大概就是锦衣卫的诏狱一一能让人身不由己开口的地方。拿侬呼吸急促起来,这一刻她不恐惧是不可能的,特别她还是平白无故遭遇了这种无妄之灾的情境下,她在索漠城好好经营着一家本小利微的店铺,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牵连进了宫廷大案之中,还有可能遭受严刑拷打一一若说她干的最出格的事情,无非是贷款购买债券以及暗中交易香料这两件事,拿侬心中忽然一顿,又或者,其实最出格的不是这两件事,而是她竟然秘密和一个身份不明的英国人打交道…后者确确实实有极大的嫌疑,不管被秘密警察监视甚至通缉的身份,还是他竞然知道宫廷投毒案并提前通知了拿……所以,这件事到底和他有没有关?

只不过是各怀心思的合伙人的关系而已,自己没有当场在秘密警察面前戳穿甚至举报他身份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她何必还要替他隐瞒?万一他真的跟这起案件有关怎么办?万一他只是利用自己怎么办?如果他早就知道清空货架的人是皇后,那么以他的身份,难道真的会无动于衷?一种生存的驱动让拿侬张开了嘴巴,她不想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然而这一刻,她脑海中忽然响起亨利离开前的一句话。“我绝不会对孕妇下手,虽然我的确干过很多低劣的事情,”他后退一步,目光低垂,“但我还不到那样低劣的地步,对一个孕妇下手。”

拿侬又想起他震惊和受伤的目光了,他站在那里,他的眉毛一-平日里总是骄傲地舒展着、上挑着一-那一刻以一种近乎荒谬的角度高高扬起,连头发丝都透着股倔强的怒气,在那场对话演变成一场欲盖弥彰的沉默对峙之前,活像只被踩着尾巴却不肯喵鸣的猫。

拿依闭上眼睛,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回答道:“对不起,我没什么可以交代的了。”“很好,又是一个顽固分子,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什么而顽固,但这些人的下场显而易见,”富歇没有丝毫犹豫地为她定罪:“把她送……他话还没说完,忽然一个手下推门而入,压低声音道:“局长,验尸官那边传来消息,他们在死者的胃里还发现了其他草药。”富歇并不惊讶:“如果她吃过橄榄,就抓给她橄榄的人,如果她服用过草药,就抓给她草药的人,难道还要我教你吗?”这个手下低声道:“局长,死者服用的是给皇后准备的缬草酊剂,这种安胎药是……

他顿了一下:“是吕西安给的。”

这个名字让富歇静默了一下:“吕西安?”一阵冰冷的脚步声后,拿侬所在的审讯室又恢复了平静。“拿侬!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回事,但显然你要完了!你竟然惹上了巴黎的刽子手,那个大名鼎鼎的魔鬼!没有人能从他手上全身而退!皇帝的兄弟他都敢抓!那个吕西安,是皇帝的兄弟啊!他都没有放过!上帝保佑我葛朗台勤勤恳恳一辈子忠实无亏,只敢算计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从没有做出超越身份以的事情…开开眼,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看着咬牙切齿的葛朗台,拿侬哼了一声,“老爷,你现在知道怕了?我看你叫嚣着要夺走我店铺的时候,跳得很欢嘛!要我分你一半利益,不给还打算去告我!怎么,现在不说这话了?”

“拿侬,我算是怕了你了,你这个可恶的家伙!我简直从未看清过你的真实面目!"葛朗台拍着大腿嚎叫:“你怎么忍心把你服侍了十多年的老爷,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也牵连进这个浑水中!如果我早知道你背着我干出了这么多不为人知的勾当,我一定早早和你撇清关系!你要干什么,都和我无关!”拿依忽然道:“怎么可能无关呢,老爷,咱们是签了合同的雇主和仆人的关系啊!人家觉得我是个小喽啰,想要深挖我背后的主谋呢!我想了想,这罪名怕不是迟早要落到老爷你头上!”

葛朗台:“!!!”

葛朗台:“拿依!!!”

葛朗台痛不欲生:“这些年我未曾亏待于你啊,拿侬!!!”“还不亏待,这些年跟着老爷你吃的是发霉的面包,喝的是滤坏的葡萄酒,就连十年的年薪,还被你扣在家族共济账户里,一见我开了家店铺,还无耶地想要占为己有,”

拿依没好气道:“我说老爷,若说谁需要严刑拷打一下洗清身上的罪恶,我看无过于你了,要不我再喊他们进来,直接报上你的大名,把你招供了算了。狭小的审问室内,传来一高一低两道声音。“回去之后真给我合同?解除雇佣关系?”“真给你,不给你我下地狱!”

“啧,你赶紧下地狱吧。”

“不给你我从今往后所有生意都赔钱,都亏本,一个生丁都赚不到!!!“这个还有点可信度,你对上帝都没有对钱忠诚,可是,我记得合同上写的是,干到我只剩最后一口气为上…”

“干到我还剩一口气,能活着回去就行!只要我能活着回去,你就算是把索漠城买下来,我都不敢多说一句了!是你的,都是你的,赶紧饶了我这把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