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红绡卧怨殃(十五)
隔日,白雪亭去秘书省上值后,杨谈到北园西厢转了一圈)儿。阿翩没带来多少嫁妆,拢共七八个箱笼,大半都是书。之前杨谈没仔细瞧过嫁妆礼单,都是交给管事处理,今日一一对过才发现,原来她已经没有多少傍身的东西。
帝后赐下的都是些绸缎珠宝,她自己手里也不过三两金银,看着很多,但地契、农田、铺面一个都没有,每年光出账不进账,再过小二十年恐怕要坐吃山空杨谈细细盘算,这样下去定是不够的,除非白阿翩省吃俭用过一辈子,但凭什么?白江为国朝辛劳了半辈子,最后双双丢了性命,结果他们惟一的血脉过得这样清苦,怕是二位英烈气也能气活了。他深思熟虑后叫来明珂:“将我名下的铺面田产盘点好了,戌时之前送到书房。”
待明珂下去干活儿之后,杨谈又找上宫莲,吩咐她:“去城中坊市内查访一圈,若有人卖地售宅的,你挑着地段好的买下,走我自己的私账。”宫莲比明珂多动了下脑子,试探问道:“少爷是要为少夫人置……?”“你只去办就是了。"杨谈并不正面回答她,“旁的无需多问。”宫莲忙应“是”。她正要退下时,又听杨谈补了句:“……也不要说与她听。明珂梳理完杨谈名下所有资产,急匆匆把清单拿进书房时,杨谈正捧着手里一卷书往书柜第三层放,脚边还有一大箱子。“大人,这不都是少夫人的书吗?"明珂挠挠脑袋,“您放进自己书房来,不怕被少夫人骂吗?”
“书房不是我自己的。“杨谈纠正他,“你既然叫她一声少夫人,那我的就都是她的。”
小小一间书房算什么?
就是之前没把这些书都收进来,才给了张嬷嬷闹事的机会。杨谈后悔也来不及,只能照顾拂弦说的,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是“预防”。他翻阅明珂手里那几张纸,百年世家不缺面子更不缺里子。杨谈作为宗子,名下财产每年净利都有近万贯。
幸好家财丰厚,起码亏待不了白雪亭。
杨谈如是想着,将收成好的庄子和铺面全点了一遍,对明珂道:“方才我说的这些,都改到少夫人名下,每年的收成记在少夫人私账上。”明珂大惊:“这一来二去……您就不剩什么了啊?”“话那么多。“杨谈蹙眉斜了他一眼,“半月之内能不能办成?”明珂闻言方知杨谈对此事上了十二分的心,立刻站直了正色道:“大人放心!”
等到宫莲回来将查访情况禀报过后,杨谈也把白雪亭的书都归置进书柜三层一一她刚好抬手能够到的高度。
宫莲是个细致性子,一一将各处优劣排摸清楚后记下来,最终抉择交给杨谈。
杨谈一头转移旧的,一头购置新的,两边儿都定得差不多了方松口气。这样,哪怕白雪亭未来要离开他,也能一辈子衣食无忧。筹算完这些已是大半夜,杨谈刚推开门,白雪亭正巧擦着头发从浴房里走出来,身上只一件薄薄的中衣,领口松散,额发上的一滴水珠落在脖颈,顺着清瘦的肌骨线条一路往下淌,钻进衣襟缝隙,隐秘不能示人之处。杨谈蓦地别过头。
也不知是不是一起长大的缘故,白雪亭在他面前从来不懂什么避不避嫌,衣服穿得松松散散就在眼前晃悠,要是换了旁人,光用眼睛都占了八百次便宜。她根本没理他,径自爬到床榻里侧,自顾自绞头发。杨谈等到心里那股异样的感觉消去一些,才绕过玉兰花缠枝画屏,手指撩开金红床帐,与白雪亭并肩倚在床头。
他们成婚以来没有分过床榻,并肩躺着的时候不少,但从前杨谈也不觉得难熬。
无非就是谁都不理谁,你看你的书,我看我的公文,从来都不尴尬。只是眼下,杨谈却觉得身边一缕幽兰气息越来越无法忽视,她总是有一股清寒的香气,很独特,拂过鼻尖时,勾着心尖也痒痒的。他恍惚意识到不对劲,但那念头一闪即过,像抓不住的流星。“哎,杨行嘉。"白雪亭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杨谈却跟被烙铁烫了似的,乍然往边上一躲。
白雪亭不知道他怎么忽然这么大反应,“你身上长跳蚤了?”她刻薄的语气就跟兜头一盆凉水,什么火气都叫她浇得干干净净。杨谈终于找回了往常的声线:“什么事?”“提前跟你打声招呼,我最近要常去舒王府。”她那轻飘飘的语气听得杨谈又是一腔烦闷。舒王府舒王府,天天就是去舒王府,傅清岩有那么好?“他又怎么了?“杨谈没好气问,“一个月三十天二十八天都不能下地,除了吃药还是吃药,你找他有什么好玩儿的?”白雪亭给了他一耳光一-扇在脖颈处,薄而锋利的指甲划过喉结。杨谈吃痛,但浑身血肉一瞬间都抖了一下,颤栗般的快意顿时蔓延到四肢百骸。
只听她冷声道:“还轮到你多嘴了?”
杨谈在心里反驳:怎么轮不到了?到底谁是她正头夫君?总不能天天想着外边的,让家里这位干瞪眼吧!
生病这理由这么好用?那他也得找个时间病一场。白雪亭完全没看出杨指挥使心里这些弯弯绕绕。她要去舒王府的理由很简单,忘尘回去探亲了,他是舒王身边惟一的近侍,他一走,殿下连个聊闲天的人都没有。
七月头上,暑气走到末尾,偶尔淋漓一场雨,长安在不知不觉处逐渐入了秋。
舒王府放鹤楼,紧闭的大门漏了一条缝,白雪亭从这缝里钻出来,接过侍从递过来的药碗,又吩咐了句:“香炉里的药末不够了,让太医来多配一些。语罢,她迅速将那条缝合上,转身扑进满室的苦烟白雾里。半人高的白玉香炉长日熏着药,重重青绿帘帐如山脉,轻掩住榻上清瘦的影子。一枝玉芙蓉钻出落地花罩,在白雪亭脸颊刮了一下。她将帘帐挽起挂上玉钩。舒王半躺在榻上养神,唇色惨白,他闻得动静,缓缓睁开眼睛,瞥见她手里的药碗,温声道:“哪儿用得着你亲自动手?王府也不缺侍候的人。”
白雪亭坐在床沿,手里拿着勺子搅了搅滚烫的药汤:“我每日待在杨家也烦得很,殿下就当给我个由头,省得那些族老整日盯着我指指点点。”“高门里多少都有些老顽固,避不开的。"舒王苍白的手指接过药碗,淡笑安慰她,“说起来…你每日都到我这里来,行嘉没有意见吗?”白雪亭嗤了声:"他敢有意见?他配有意见?”最近杨谈向鸣凤司告假,整日都浸在书房里,起得早,回来得又晚,神出鬼没的,和白雪亭也就是“同榻之谊”。
舒王有些无奈:“你啊,就是仗着行嘉惯你惯到天上去了。”白雪亭下意识反驳:“他哪有?”
眼见着舒王放下药碗,好像要给她细数杨行嘉有多惯着她,白雪亭忙把碗重新端起来,“吃药吃药,殿下这样虚弱,还是不要多说话了。”她一勺喂到舒王嘴边,舒王没办法,只能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喝药。但白雪亭实在不是会照顾人的,一勺子几乎“浇”进舒王喉咙,可怜殿下本就精气虚浮,更是被她这下闹得咳了半天。舒王不当心抬手一拂,药汤"哗"泼了白雪亭一身,她颈肩那片肌肤倏地蔓延大片的红。
她自己还没觉得有什么,舒王却急忙用袖子擦去她身上的药渍。“抱歉…"舒王边咳边轻声道,“没烫着吧?”青白的袖口摩挲过她肩膀裸露的肌肤,白雪亭几乎能感觉他清瘦指尖划过她琵琶骨的温度,如此薄凉。
她蓦地向后一躲,慌乱道:“没……没事。殿下这儿可有姑娘的衣裳吗?我…我去换一身。”
舒王亦是微怔,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温声道:“只有婢女的。”别管什么婢女不婢女了,是个人穿的衣服就行。白雪亭只顾耳尖发烫,低下头正要走,却被舒王一根手指勾着手腕拉回来。她懵懂抬眼,薄凉的指尖在她左半边脸颊一勾。白雪亭下意识抚上脸颊,看向舒王指腹一一那里恰好多了一瓣粉莹莹的玉芙蓉。
…听以方才那么久,舒王看见的,一直是脸上粘了花瓣的她?白雪亭糊里糊涂地走进浴房,把脑袋泡进热水里洗了一遍也没想明白他是何意。
这些举动,是不是过分亲昵了?
那为什么她是他未婚妻的时候,他总是疏离,眼下她另嫁旁人,他却频频惹她误会呢?
第一次,她从放鹤楼不告而别。
回到望春台已是傍晚,她推开书房门,杨谈低着头,不知在专心致志忙些什么,他闻得动静一抬眼,诧异道:“今日这么早?”语罢,他定定看着白雪亭身上朴素的青衫裙,问道:“怎么换了衣裳?”白雪亭喝两口冷茶,随口道:“药汤不当心翻到身上了。”杨谈眉心拧紧,“怎么个不当心法?”
“就……翻倒了,然后洒了呀。"白雪亭觉得奇怪,“这有什么好解释?”杨谈微微倾身向前,朗星似的眼睛警惕地半眯起来,“你洒的,还是他洒的?”
白雪亭:“应该……是他?”
杨谈逼问:“药碗在他手里,怎么会洒到你身上?”“不是。"白雪亭觉得他莫名其妙,“碗在我手上。”杨谈顷刻间没了声音,脸色也一寸一寸冷下来,薄薄的纸张在他手里被揉皱成一团。
烛泪堆积,火光摇晃,仿佛周围卷起了无形的风云,烛火刹那间被吹灭。他直视着她,眼底晦暗不明:
“你喂他喝药,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