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红绡卧怨殃(十六)
按照白雪亭一贯的脾气来说,她应该立马顶回去:我不喂难道你喂?然而,就在与杨谈对上眼神的瞬间,她脑海里仿佛长出了一根长久未拨动的琴弦,在初次的颤动中,摇落积年的蒙尘。许多情绪随着尘翳的散去逐渐变得清晰,她恍惚捕捉到一个光点一一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答案对他来说很重要吗?
白雪亭眉心一跳。
烛火灭了小半,室内愈发昏暗,杨谈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影子打在墙壁上,风过,发丝颤动的弧度格外明显。
“说话呀。"杨谈合上书卷,“你不应该骂我多管闲事吗?”他语气说不上冷,但就是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白雪亭支支吾吾解释:“就是他病得起不来床,我搭把手而已。”“舒王府的侍从都断手断脚了,要你来喂他喝药?“杨谈勾起唇角,笑了一声,笑她傻似的,面色倒还是冷的,“白阿翩,过来。”白雪亭站在落地花罩之外,下意识顶嘴:“凭什么?”杨谈放软了声音,朝她伸出手:“离我近一点,好不好?”“离我近一点啊,好不好?”
年少的杨谈手里举着细头画笔,对离他远远的白雪亭无奈道:“这样怎么给你画花钿?我都碰不到你。”
白雪亭仰起头,警告他:“你要是敢画丑了,我就在你脸上画三只大乌龟!”“饶命饶命。“杨谈笑着在她眉心落下一笔,“一定使出我十七年学画功底。”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白雪亭不情不愿挪过去,下巴被他手掌稳稳托着。她眨眨眼睛,杨谈格外专注,好看的长眉微微蹙起来,薄唇抿着,眼神只落在她眉间,好像要在她眉心画出传世名作一般。今日他亦很有耐心,悬在半空的手始终没收回去,一如当时为她画花钿那般专注。
白雪亭慢慢挪过去,横斜的蔷薇探入梅花窗,花枝勾住她腰带。她轻轻拨开,停在原地。
距杨谈不过一尺之遥。
“你身上都是药味。“杨谈顿了下,缓缓道,“很苦。”白雪亭"哦"了声:“那我离你远点。”
“别动。“杨谈很快道,但随后他又缄默片刻,撇开眼,“去换一身吧。宫莲给你置办了新衣,照你的尺寸做的。”
他上下扫视她,语声慢慢变轻:…应该刚好。”杨谈那目光不至于侵略性,总之让她有些无所适从。摇曳烛火间,隐隐香风流转,仿佛是瓶中装了新摘的清荷。
白雪亭这才发觉他这间书房的装潢变了,从前冷清得生硬,一切都照着“简素"来。如今素白梅瓶换成了春带彩玉壶春瓶,光秃秃的落地灯罩上紫纱,连烛火都变得温软起来。
她恍惚想,这些变化与我有关吗?
白雪亭在卧房瞧见了宫莲给她置办的新衣,想着今天天色已晚,过会儿就要睡了,便也不再换新的。只挑出玉色抹胸、红春色勾金丝昙花细褶长裙并一件湘妃色大袖衫,预备明日穿上。
杨谈回来时,她才梳洗完,一身清清爽爽,她细细嗅过,苦药味已散尽了。白雪亭坐在镜前梳头发,忽然间杨谈走到她身后,眼神对着镜子里的她,平声问:"明天还去吗?”
她还没来得及回复,杨谈就等不及接道:“别去了吧。”白雪亭沉默了一会儿,在镜中与他对视,徐徐道:“为什么?”杨谈回答得很快,像是早就想好了:“殿下病重,我一是朝臣,二顶着杨家的名头,无论如何也该去探望探望他,哪怕是做做样子。你难道想和我一起去?”
他这解释很合理,毕竞白雪亭在舒王府这几天,迎来送往不少官宦,包括太子殿下在内,哪怕他们都进不了放鹤楼,在山下正堂坐一坐总是要的。至于旁的……
她既是舒王从前的未婚妻,一个人频频去王府已经是不大守规矩,若再和杨谈一起,恐怕杨家那些族老真能气死过去。白雪亭不怕他们死,但不想让他们的死给她添上什么麻烦,那太不值当了。她觉得没什么拒绝的理由,于是点点头:“那你去吧。”杨谈得了她答复才满意,撑着膝盖微俯下身,又靠在她耳边问:“阿翩,你想要什么吗?”
“要送就送,问了就是不想送。"白雪亭侧过头看他,“杨行嘉,你以前送我东西会提前问吗?”
杨谈无言。
天地良心,他只是想送点称她心的。
“不年不节的…怎么还送上东西了?“白雪亭放低声音自言自语,“难道背着我干了什么缺德事?”
杨谈耳力好,听了个清楚明白。暗地里一边感慨,七月初七就在眼前,这不开窍的小祖宗真是把他折磨得够惨。一边又庆幸,她既没想起这一茬,说明和傅清岩也没有七夕之约。
他虽败给她了,但傅清岩也没赢啊。
他至少还有一纸婚书,傅清岩有什么?不就仗着病躯孱弱惹她怜爱吗?如此一想,杨谈心里舒畅多了。
隔日清早,杨谈拜会舒王府,意料之外的,侍从告诉他,端王府也有人来,眼下舒王正在放鹤楼见客。
一般舒王府来客,到山下正堂就停了。放鹤楼是座药窟,寻常人不爱上去,舒王那身子骨大部分时间也下不来。
端王殿下是个再惫懒不过的人,平日他对这个病重的弟弟连面子功夫都懒得做,今日居然还肯上山?
杨谈隐约觉得不对,留心问了句:“来的是谁?”侍从低眉答:“是端王妃。”
端王妃韦云芝出身韦氏小永州房,在世家里算不得高贵,能做端王正妃,主要是借了她姑母昭惠皇帝韦皇后的光。
昭惠并不亲近世家,立妃时也不曾考虑过高门女,精挑细选后,择了吴郡韦氏的女儿。他与韦皇后感情甚笃,昭惠崩逝时,韦皇后已有孕在身,可怜她多思多病,遭逢难产,不幸一尸两命,就这么随着先帝去了。顾拂弦口中,韦皇后是个极尽温柔安静的人。韦云芝刚好继承这一点。放鹤楼门敞着,她徐徐走出来,低着头,姿态娴静而恭顺。
杨谈拱手行礼:“臣见过端王妃。”
韦云芝见是他,微讶,一福身,声音极轻:“杨大人。”她回身,望了眼放鹤楼的方向,眼底隐隐三分忧愁:“舒王殿下今日精神尚好,大人快进去吧。”
杨谈朝她颔首,不再多问。
韦云芝更低了头,整个人折成风中弱柳,快步走远。她眼下一圈乌青,眼眶隐约泛红,不仅没睡好,还刚哭过。韦王妃来舒王府哭什么?
侍从多嘴,叹了一声:“王妃也实在不容易,听说前些日子端王殿下在别业大张声势选了几十名美貌女子,但凡有入眼的,就赐金银绸缎。王妃独守府中操持偌大家业就算了,端王殿下还一点儿都不体恤她,连探病这种面子活儿都交给王妃……”
皇子流言,舒王府的人说说也就罢了,杨谈是不好接话的。他行至放鹤楼,穿过敞开的大门。舒王裹着厚厚的貂裘坐在汉白玉书案前,见他走近,平缓道:“行嘉来了,坐吧。”舒王眉目间仍有病气萦绕,说话也偶尔断续:“方才二嫂嫂来了一趟,有劳你等这一阵了。”
杨谈喝了口茶,是新煎的敬亭绿雪,他仿似随口道:“端王妃似乎情绪不大好。”
舒王面色如常:“前日二哥又有一位媵妾诞下子嗣,二嫂许是有些焦心了。”
端王庶出子女一箩筐,韦王妃却始终不得宠爱,至今无子女傍身。“这到底是二哥二嫂的家事,不聊了。“舒王转而问道,“雪亭这几日没和你吵吧?″
杨谈握着茶盏,“她哪日不吵?”
说到此处,他无奈地淡笑了下,“牙尖嘴利的,吵不过她。”语气里熟稔纵容的意味太浓,对面舒王眨了眨眼睛,温然笑道:“她脾气就是这样,行嘉多担待。”
“我不担待谁担待呢?"杨谈平声道,“先做兄长再做夫君,还有什么忍不得?”
舒王笑意更加温和,眉目间流水一般包容万物:“今日倒不见她。”“这个点她起不来。“杨谈轻轻将茶盏搁下,“她多半也来不及派人传信,我就替她说了,雪亭往后大概不能日日来王府了。她白日在秘书省很忙,夜里还是让她好好休息吧。”
舒王茶盏停在嘴边,微微颔首:“这是自然,她身体重要。”几番来回后,气氛诡异地沉默了一息。便在此时,杨谈起身告辞。舒王并不挽留。
七月初七,杨谈一早在玉壶春订好了席面,叫人送到府上来。他提前七日让珠宝铺子赶制的一对冰镯子到后,又去书房将那本修补好的《延熙文选》取出来。
那日滢娘不当心弄坏这册书后,杨谈去秘书省偷偷问过,白雪亭手里这册失传已久,是孤本。他尝试好几种办法,到底挽救不过来,于是他只能照着拼接好的原本复刻一遍,白适安的字迹他学不来,但至少还能抄抄原文。杨指挥使浸在书房里不看公文不办正事,只专心给白阿翩抄书。小时候帮她抄,长大了还要抄,可见杨行嘉此人就是给白澄心当牛做马的命。
七月初七夜,他想把这册属于她的书还给她。杨谈等啊等,从傍晚等到月升。他心想:莫非是琅嬛阁又留人了?宫莲见他等了太久,上前问道:“少爷,要不婢子让灶上做些糕点,您先垫一垫?”
他叫来明珂,让他去秘书省瞧瞧怎么回事。随后答复宫莲:“用竹叶蒸糯米糕,再做一碗荔枝酿放凉了,等少夫人回来一起用饭。”戌时过半,也不见白雪亭回来。
杨谈莫名心焦。
再小半个时辰,明珂才匆匆忙忙跑进望春台,一脸犹豫道:“少……少夫人她……
杨谈心里一沉,面色忽地冷下来,“她去哪儿了?”其实他心里有答案,但当明珂说出“舒王府"三个字时,杨谈仍是忍不住闭了眼睛。
好,好!
七月初七夜,银河流泻,她去和傅清岩一起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