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绡卧怨殃(十九 二十)(1 / 1)

第49章红绡卧怨殃(十九二十)

一直到出了香积寺,文霜仍惊魂未定,拍拍胸口道:“真是出门忘看黄历了,怎么遇见这个活阎王!”

白雪亭瞧她吓得三魂七魄都丢了,也勉强放轻声音安慰:“行了,回去跨个火盆,去去身上晦气。”

文霜抓住她袖子:“堂姐,你说他会不会记住我了?还要来找我麻烦?当年我就踩死他一只虫子,怎的这人这样记仇!”“你是士族女儿,他再怎样也不能强掳你去。"白雪亭拍拍她肩膀道,“要真是来找你茬,你到杨府找我也就是两步路的事儿。”傅滔纵是个权势滔天的混蛋,也得看郭询和圣人脸色过活,不敢不给白雪亭三分薄面。

白雪亭把心有余悸的文霜送回白府。时辰还早,她在东市晃了一圈儿,西南角坐落一家长安闻名的茶肆,取名“幽篁里”松竹假山,溪水潺潺,一派清雅风韵。隐约记得宫莲提过一嘴,说这家的荔枝冰酿做得好。她坐在二楼雅间窗框上,低头看街坊人来人往,四处喧闹。夏秋交际的风吹起银红披帛,钩在窗外梧桐枝上摇摇欲坠,白雪亭探身出去,两指一挑,刚将那段薄绸捞回掌心心就闻得楼下略带焦急的一声"小心”。她低头看,正对上一双熟悉的,古井无波的眼睛。白雪亭微讶:“同晖兄长?”

李晏走进雅间,温声问她:“一个人?”

“惜文又请不出来,还有谁能陪我?"白雪亭满不在乎笑笑,又叫小二添了一壶君山银针,辅以荔枝酪、樱桃煎几碟小点心。李晏往小二掌心放了一片金叶子,小二忙不迭点头道谢。白雪亭“哎"了声,“我怎么像个吞金兽似的?兄长不过出门晃晃,遇见我就破了大财,这可不布“出门在外,没有让妹子出钱的道理。"李晏把她付钱的手挡回去,又道,“何况你送来的晴与姑娘近日帮了我大忙,这点茶钱,当作酬谢罢了。”白雪亭心生好奇,“晴与这么有本事,还能帮上同晖兄长的忙?”李晏撇去茶水浮沫,缓缓道:“准确说,是帮了我家四娘。前些日子四娘准备与方大人府上结亲,方夫人明面说得好好的,私下里邀四娘赏花时,却同她说,她未来夫婿在外已有一子。四娘性子软,本想闷声受了这个亏,还是晴与替她出头,闹到我这里来,我方替四娘退了这桩婚。”说罢,他瞄了眼白雪亭,淡笑道:“到底是你送来的人,脾气果真随了你。”

白雪亭心虚啜饮口茶,转移话题道:“兄长今日原想做什么?别被我耽误了正事。”

“无甚正事。"李晏随口敷衍过去,顿了顿,又搁下茶盏,颇无奈道,“你还是别问了。”

他话音刚落,楼梯便被人踩得咚咚作响,他身边那位叫觉明的童子推开门,呼哧呼哧喘道:“郎君教我好找!原是和雪亭娘子吃茶叙旧来了。”李晏神色一滞,觉明却全无察觉,径自对白雪亭拜了拜道:“雪亭娘子见谅,我家夫人还等着为郎君相看妻子呢,失陪了。”白雪亭心下了然,圆眼睛稍稍眯起:“既是同晖兄长终身大事,小妹自是不好耽误的,兄长快去吧。”

李晏无奈对觉明挥挥手:“你先下去。我稍后就到。”“兄长是到我这儿躲清静来了?"白雪亭语声促狭。李晏按了按眉心,“自我过了二十六岁生辰后,婶母明里暗里总催我成婚,恨不得我今日相看个女郎,明日就办喜宴。”二十六岁仍未成婚的士族子弟不多,尤其像李晏这样家声显赫,才学人品又出众的,合该是不缺好姻缘的。

白雪亭问道:“兄长为何至今不成婚?”

闻言,李晏垂眸,温声道:“故人因我丧命,合该为她多守几年。不必平白蹉跎其他女郎光阴。”

白雪亭微怔,缄默片刻后方小心翼翼道:“……郭二娘子?”李晏不语,但眉目间一丝不可掩藏的愁绪已然默认。早年在李氏族学时,白雪亭听惜文提起过,李晏有位自小定亲的未婚妻,是郭子婧的族姐,不幸死在了逃去金陵的路上。“当年郭李两家一道横渡淮水,子姝与我同船。船夫中有一位是羌人士兵后裔,我父戍边多年,早与羌人结下血海深仇。那船夫在我饭食中下了毒,当时恰好子姝晕船,到我房中求药,我怕她吐得胃里空空,就让她吃了桌上那碗清粥,谁知不出半个时辰,她就在我面前呕血而亡。”白雪亭指尖立时蜷起来,长安沦陷,贵族出逃金陵,那是十三四年的事了,彼时李晏不过十二三岁,郭子姝又能有多大?子婧风姿不俗,想来子姝也定然出众,与李晏本该是一对璧人。可怜世事无常,豆蔻韶华,枉断送了性命。也难怪李晏迟迟不愿定亲,看着未婚妻因自己而死,怕是夜夜噩梦都来不及,莫要说娶新人进门了。

七月过后,天气明显凉了下来。轻薄的夏衫收进柜子深处,白雪亭换上厚实的重莲绫,一色的雪青。

今日休沐,她睡得久了些,醒来已是正午。她回身将床帐挂上玉钩,娇润的红交织晴光浓金,繁华色调更衬得室内幽静,静到仿佛能听见光影在砖石上跳动的声音。

她坐在妆镜前,仍有些困顿,长发打了结,在手里摸了半天也懒得拿起梳子梳通。

秋日午间,时间流速像病人凝结的血管,缓慢得几乎停滞。打破这片刻宁静的,是仓促走进来的宫莲,她俯身靠近白雪亭耳朵,语速极快地说了几句话。

白雪亭的瞌睡虫顿时散尽了,她霍然站起来,“淮安王给白文霜下聘?就今天的事吗?”

宫莲颔首:"正是。白府的人半个时辰前来报的信儿。”这下白雪亭也管不得头发乱不乱,匆匆一挽就出了门,边走边吩咐宫莲:“今晚不用等我回来。”

宫莲跟不上她脚步,干脆停在原地,思索片刻,叫来个小厮,低声嘱咐他:“快,去衙门告诉少爷,少夫人恐怕要在白府受委屈!”光德坊白府吵得不可开交,白雪亭刚迈过门槛,莲姑就哭着扑上来,抱着她大腿道:“雪亭娘子,您可千万救救我们家二娘子!”中庭摆了一排系着红绸的箱笼,是福王府送来的聘礼。箱笼后头,文霜正在周静秋怀里抹眼泪。

白雪亭挣开莲姑,慢慢走过去。

白适宗只一味叹气,“二娘啊二娘,你招惹这么大的祸事进门,这……这可叫我怎么办?淮安王可不是郭十六,鸣凤司一纸诉状就能把人关进牢里。而今职礼都送进来了,你不嫁,岂不要连累全家陪你掉脑袋?”文霜回嘴道:“淮安王院里一张草席裹出去多少姬妾!阿爹当我不知道吗?他就是个不择手段的大恶人,专好折磨女郎,我还和他有旧仇,阿爹觉得我去了还能有活路吗?!”

白适宗被她一噎,“这……这……姬妾是姬妾,人家三媒六聘娶你进府,是要你去当王妃的。既是正妻,他又怎会拿对付妾室的手段对付你?”“你……白适宗!"文霜猛地站起来,指着他鼻子骂道,“你个没用的软蛋,为了不得罪福王府,连亲生女儿的性命都可以不顾!你还有没有廉耻心!”白适宗暴怒拍案:“白文霜,这是你对待亲爹该有的态度吗?!”白雪亭听得耳朵起茧子,两步上前一脚踹在他后背,白适宗当即摔了个狗吃屎,趴在地上哎哟哎哟叫痛。

她刚睡醒,正是火大的时候,瑞完又抬脚踩着他脊梁骨碾了碾,冷声道:“不想你这把老骨头断送在今天,就让人把所有聘礼都送回去,对外就说是我替妹子退的婚。”

周静秋上来劝和道:“雪亭,仔细真出了事……白适宗叫着痛,咬牙道:“要退,你去退!你白雪亭出身高贵,自有帝后庇护,你开罪得起福王府,我们得罪不起!”“不好了不好了,主君,夫人!"莲姑慌慌张张指着门外,“淮安王他……他亲自来了!”

白雪亭面色乍冷,又狠踩了白适宗一脚,尔后立刻把白文霜推进房间内,警告她:“锁好门,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准出来。”文霜红着眼睛握住她手腕:“你……你当心!”白雪亭没空和她寒暄这个,只“嗯”了声,便拢了拢衣袖迎出门去,正对上傅滔左摇右晃地走进来,两个小厮跟在他身后,捧着一块牌匾。“哟,咱们大功臣的女儿也在?“傅滔哈哈笑了声,“刚好,我娘子亲眷都到齐了。来啊,亮匾!”

小厮将上头红布一揭,“天作之合”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右下落款,是福王亲笔。

傅滔勉强站直了,挑衅望向白雪亭:“吾父得知我将要迎娶白二娘子,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当即就为我题了天作之合四字,当作我与二娘子的新婚礼物。她堂姐,把人叫出来收礼!”

说着,傅滔左脚一抬就要越过中庭。白雪亭广袖一扫,刹那间一道寒光闪过,利剑已出鞘,稳稳横在傅滔身前。

傅滔讶道:“你敢和我动武?”

她绷着脸,手腕一转,猛地劈向他身后那块牌匾一一电光火石之间,那两个小厮甚至没反应过来,“天作之合”霎时裂成两半,“啪"的一声,狼狈摔在地上。

傅滔大怒:“这是我父福王亲笔,你活腻了是不是!”白雪亭细剑直戳他眼睛,寒声道:“哪怕是圣人皇后亲笔,我也照砍不误!”

“好,好!“傅滔狞笑三声,猛然撞上前,力道极其蛮横,死死扣住白雪亭手腕,生生从她手中夺下长剑,一把丢远了。这人横行霸道多年还没被打死,不仅是身世过硬缘故,他好武善斗,天生蛮力,若非练家子,在他手中绝讨不得好。一息之间,白雪亭被他反制,亏得傅滔尚有半分理智,没当场拿剑砍了她,只是一只手高高扬起,挟破风劲道要狠狠给她一耳光一一若真落下来,恐怕半张脸都要被他打毁了。白雪亭咬紧牙关,心想哪怕今日被这混蛋扇掉八颗牙齿,也要回敬他点颜色看看。于是瞅准他下腹空门,正要伺机而动时,预料中的风声却没有拍到脸上她仰头一看,傅滔扇她巴掌的那只手被一截银白护腕凌空拦住。顺着那截银护腕向上,是赤红的衣袖。

来人不消说话,鸣凤袍、银鱼袋已足够彰示身份。杨谈冷着脸掀翻青筋暴起的傅滔,转身挡在白雪亭身前,俯首对狼狈不堪的淮安王道:

“殿下无故打伤功勋重臣之女,哪怕你是皇室宗亲,也少不得要走一遭三法司公堂!”

傅滔慢悠悠爬起来,眼神像回南天幽湿的青苔,穿过杨谈,黏腻地在白雪亭身上转了一圈,嘻嘻笑道:“哟?靠山来了?不是夫妻不和吗?怎的我一打你,小杨大人倒急了?”

“靠山?"白雪亭嗤了一声,“殿下给我妹妹下聘时不见他来,我劈匾他也不在,偏现在我把人得罪完了他倒是过来了。怕是想追究我毁坏福王亲笔之罪,批我和殿下一道拎上公堂吧。”

杨谈转过身去,冷眼看她,长眉蹙起,浑身消不下的戾气:“你平时在外惹祸,我忍了你多少回?今日要不是宫莲怕你冲动特地传信给我,你当我愿意来给你收拾烂摊子?白雪亭,你自己无法无天便罢了,眼下你再不情愿也是杨家少夫人,要再给我杨府添乱,不如你我尽早和……”“好啊,和离啊。"白雪亭立刻接过他话头,带着一股恶狠狠的决然,“你别又是嘴上说说,最好今夜就写了放妻书,你我各自别嫁另娶!否则我怕是要日夜磨刀,早晚将你削个百八十片!”

他俩一唱一和,吵得面红耳赤。倒是让挑起火的傅滔看愣了,谁说话脑袋跟着谁走,都快被这俩人闹晕了。

倒也不至于闹到见血吧…好歹也是帝后赐婚,傅滔多少得给他叔父叔母面子,出言劝和道:“哎,小杨大人,少夫人,差不多得了,和和美美和气生财阖家欢乐才是正理……

白雪亭剜了他一眼:“还不滚。你也想挨刀子吗?”傅滔当即闭嘴,想到白雪亭当年刺杀杨行嘉的悍勇一一杨行嘉收拾他都轻轻松松,居然败在这女子手下!

算了,泼妇一个,惹不起。

更兼杨谈是杨氏宗支独子,国朝刑狱官他排第一,几个月前一句话就抓了郭十六吃牢饭。满朝上下惟一一个能和郭家分庭抗礼的人。而今宗室式微,郭杨当道,傅滔就算不怕他,却也不愿和他硬碰硬。于是灰溜溜领着人跑了。

待外人尽数散去后,杨谈方松口气,低头瞥见白雪亭手腕上一道骇人的红痕。傅滔力道蛮横他是知道的,白雪亭肌骨纤弱,这一记再狠一些,怕是能拧断她腕骨。

杨谈心尖发紧,不自觉上前:“阿翩……

“郎君!"还不等他碰到白雪亭,文霜便急急忙忙跑过来,低下头悄声道:“多谢郎……不是,姐夫搭救!”

杨谈收回手背在身后,又退后半步隔开距离,“二娘子客气。真正救你的是你阿姐,不必谢我。”

文霜挽上白雪亭手臂,被白雪亭轻轻拨开。她看了眼错愕的文霜,平声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哎,堂姐!”

这厢姐姐没留住,那厢杨谈也拱手告辞。

文霜挠挠太阳穴,眼见着那道挺拔的影子走远,轻咬下唇,下定决心追上去:“杨大人!”

杨谈应声回头,蹙起的眉显得有些焦急:“二娘子还有何事?”文霜喘匀了气儿,问他:“你…你是真的要和白雪亭和离吗?”她话音未落,杨谈便道:“没有的事。”

说罢匆匆离去,这回连句告别都没留给她。文霜愣愣看着他大步追随白雪亭而去,忽然生出个想法:方才那些,都不是杨谈的真心话。

他绝不讨厌白雪亭,甚至很关心她。

她在门缝里看见了,傅滔那一巴掌扬起来时,杨谈一瞬间的慌乱绝非作假。当他拦下那记耳光后,落在白雪亭身上的眼神,又是那样担忧后怕。文霜有一搭没一搭拨弄腰间香囊,心心想,也许她长达四年的暗生情愫,结局就只能是这样了。

白府门口,明珂抱剑斜靠马车,原本懒懒散散,一看见她立马站直了,绷着脸道:

“少夫人,请上车。”

他不太想伺候白雪亭,白雪亭更不想坐杨行嘉的车,道了声"不必"就打算绕过去,手腕却忽然被人隔着衣袖攥住,力道不大不小,刚好让白雪亭不能挣脱她气恼回身看,杨谈低了头,拇指指腹在她腕上轻轻摩挲,很专注。傅滔下手没个轻重,拉扯得她火辣辣的疼。那些肿痛的红痕被杨谈温热指腹一寸寸抚过,留下和缓的余温。

看他牵住了就不松手的样子,多半还想低头吹一吹。为免这恐怖的情景真的发生,白雪亭趁他不备迅速抽回手。杨谈有些错愕,悬在半空的手掌下意识一张一合,握了个空。缄默片刻后,他轻轻扯了扯她衣袖:“车上有药。”白雪亭不为所动。

“你还真打算靠一双腿走回去?"杨谈真是拿她没办法,小声道,“我们总得商量商量你妹妹的婚事,不好让她一直被淮安王纠缠吧。”这话一出,白雪亭才给了他正眼,赏光上了车。杨大少爷的马车地方宽阔得很,车门悬挂两颗圆圆的香匣,散着清淡的茉莉香,车窗用冰蓝色的绉纱绸子掩着,那纱绸也熏过香,隐约是极淡的雪中梅花。座椅铺着雪白的绒毯,一长条够把整个人蒙进去。白雪亭腹诽,没什么情调的一个蠢人,倒学会人家附庸风雅的那套。若杨行嘉晓得她这番心思,恐怕要叫冤枉。再如何他也是簪缨世家养出的贵公子,长安雅士那些情调实则信手拈来。她斜靠车窗,腿上盖着绒毯,懒洋洋伸出手,任杨谈在她腕子上涂药。药膏凉津津在腕上铺开,杨谈抹得很轻,不时打着圈儿揉一下,无奈对她道:“淮安王力气虽大,但是个不会转圜的笨人,你明明躲得开,做什么非要和他硬抗?”

白雪亭撇开眼,自然不能说是因为更理直气壮地反击。她毫发无伤,但傅滔被她打伤了,在别人眼里就是她理亏,就是凶名在外的白江之女连皇室宗亲都敢打。可要是她先被傅滔甩了一记耳光,那就不一样了。人人都会想,果然淮安王是个天生的坏心眼儿,又欺负小姑娘了。白雪亭算得一清二楚,这副模样落在杨谈眼里,他自然也是看穿了她心里那点盘算。

…真是天生来讨他债的祖宗。

她不回话,杨谈也没办法,只能借问她堂妹的婚事迂回和她谈正事,温声问道:“你对你家堂妹之后什么打算?”

旁的白雪亭尽可以晾着他,唯独文霜的事箭在弦上,少不得要和他商量,于是她暂且大度容人,平声回道:“要是傅滔自己纠缠文霜,那倒不怕。他一个死八百次都不足惜的纨绔废物,得罪了也就得罪了。但若是他父亲也向着他,那就不好办了……”

傅滔的面子她可以不给,但福王不行。那是郭询的救命恩人,郭皇后都敬着他。万一福王殿下找上门来,这事儿就不好回转了。要紧的,是尽早相看个合适的郎君,赶在福王上门前将文霜先嫁了。杨谈颔首:“这家人不能势力太小,否则夺人妻子也就是福王一句话的事。可要定个高门世家郎君,凭白府门楣,只怕谋事难。”他略顿了顿,忽转头盯着她,仿佛难以启齿,但还是开了口:“其实有一个人很合适……”

杨谈语带酸味,别别扭扭补了句:“他还很听你的话。”白雪亭伊始还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知道他说的是舒王。傅滔再怎么无法无天,正经宗室玉牒上的亲王妻室总是不敢动的。哪怕白府家世不够托举文霜做正妃,侧妃之位也够傅滔歇了心思。何况白雪亭还在呢,为她谋得王妃的位置也说不准……她仔细思索的模样落到杨谈眼里,他格外讶异,本做好了被她痛骂一顿踹下马车的准备,结果她竞真的在考虑?

杨谈心尖像被羽毛扫了一下,暗道,她这是什么意思呢?小娘子对心仪的郎君,不该是不容染指的吗?白雪亭忖了片刻,瞥见杨谈那张脸才想起来生气。一一不是,闹什么?她也是一时脑子钝了,傅清岩那一会儿亲昵得像情人一会儿又疏离成陌生人的态度,她都搞不定,不要说白文霜这个傻的了。她剜了眼杨谈,冷声道:“我还有个更好的办法。”杨谈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白雪亭徐徐道:“你我和离,文霜嫁你。一来圆了她多年的心愿,二来杨大人的身份也够震慑傅滔,三来,也好放我解脱。”杨谈急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白雪亭冷眼看着他,“说好的一年之期和离,只不过早了一些而已。”

杨谈急得几乎口不择言:“你怎么跟皇后交代?你不是还与圣人有约定吗?这些难道不是都要借你我的婚事作筏子?”“但离开你,比给皇后和圣人的交代重要。”白雪亭很平静地说着,眼神毫无波澜。

杨谈恍然间坠入冰窟。

他再一次意识到,白雪亭在他身边真的很痛苦。她不是真的那么喜欢傅清岩,她只是想不择手段地逃离他。不是除了傅清岩谁都不可以,而是不是杨行嘉,谁都可以。只不过傅清岩是她的救命稻草,为她兜底的那个人。望春台到了。

杨谈无言,眼睁睁看着她下车。

他指尖不自觉发抖,不断自虐般想着,可从前你亲口说,要我来给你兜底,要我任劳任怨。

章和十九年春,西京。

杨谈拨开熙攘人群,把和人吵架的白雪亭拎出来。吵架的情由是一群士子在茶肆里吃茶对诗,无意间得知茶肆的女主人早年是妓子出身,被商户赎出去后做了那人妻子,但那商户是个坏种,吃了酒好打人,茶肆老板挨不住,拿剪刀反击,不慎捅入那商户肚腹,判“杀夫罪”吃了两年牢饭。

士子却当着老板的面,说杀夫自是恶孽大罪,如何能判个两年了事?说得老板不知所措,仍大言不惭。

白阿翩当然忍不得,当场拍桌子和人吵了起来。早在杨谈来之前,那些士子就被白雪亭吵服了。她扬起下巴朝对面那群士子哼了一声,随即拉扯杨谈衣袖,左右探头,嘻嘻道:“我靠山来了,不和他们这些迂腐士人计较。”

杨谈见她就是不看他,心里一酸,掰过她脑袋:“看哪儿呢?哪儿还有你的靠山?”

她白他一眼:“老师啊,他没来吗?难不成我靠山还是你啊?”杨谈点她额头:“良心呢?白阿翩,是我把你捞出来的!”白雪亭抱臂笑笑:“你?你任劳任怨帮我兜底,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彼时年少嘴硬,杨谈笑骂,谁要受这个罪?找你未来夫婿去!而今回想,偏偏字字锥心。他成了她名义上的夫婿,但她已经不肯要他的“任劳任怨"了。

杨谈在车内独坐片刻,明珂掀起车帘,欲言又止道:“少爷……咱们回官署吗?”

他摇摇头,下定决心,吩咐道:“去永宁坊,舒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