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长舟不至于跟个稚童计较。
他能看出,于旻对下午那场搏杀还惊魂未定,怕是不敢自己待着。
说不定那小娘子故意的……穆长舟正想着,于旻躺下片刻功夫,真真神色放松,睡得打起了小呼噜。
果然,这是故意把他做辟邪的阎王使。
穆长舟气笑了,明明有时看起来挺蠢个小娘子,有时却又狡黠得叫人牙痒。
甄顺第二日一大早就下山,请了附近医堂的坐馆堂医来。
老大夫给袁修永、穆长舟并于旻都诊过脉,开了药方子,还留下好几包安神的药。
常州知州也很快派了管家过来,丝毫未提水匪之事,只给袁修永和穆长舟送了好些仪程。
袁修永并未出面,只叫袁大丰打发了对方。
送走了那管家,暗地里听着的甄顺进厢房跟穆长舟禀报。
那刘家管家话里话外的意思,全是说他们家郎君知错,已写了请罪的条陈送往圣都,一切听候圣人和主家发落。
甄顺颇为纳罕,“看常州知州对那些水匪的态度,倒是瞧不出这□□是如此通情达理之人诶!”
穆长舟微哂,通情达理?笑话。
袁家大郎在圣都任御史中丞,虽官职不高,只是正五品,进一步却是御史台的一把手御史大夫,前途无量。
御史台监察百官,上可直达天听,劝谏君王,下掌各道巡察司,督查百官。
袁家二郎在河南道任一道观察使,同样是官职不高却能直达天听的存在。
更不用说袁修永即将任职从一品的太子太师一职,即便无实权,却可左右储君乃至圣人的所思所想。
刘氏作为袁家姻亲,除去出了个驸马以外,并未什么能干之人,对袁氏的实力也比其他人更加了解。
对上穆长舟这个威名在外的醇国公,那胆大包天的□□说不定都敢生出灭个口的心思。
但袁修永要归京的消息已送到圣都,□□只要得知此事,就绝对不敢动袁修永。
毕竟穆长舟若死在外头,圣都弹冠相庆的官员,妄图取而代之瓜分狼覃军的武官不计其数。
可若袁修永因□□出任何意外,同气连枝的清流世家能把刘氏满族都生吞活剥咯。
这也是那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文官,叫穆长舟这个杀敌如麻的大将军也得忌惮的缘由。
思及此处,穆长舟突然没了跟赵瑞灵和袁修永交好的念头,他们这些文人瞧不起武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何必白费力。
五日后,穆长舟的伤口重新结痂,袁修永也休养得差不多,众人继续赶路。
袁修永把赵瑞灵叫进了自己的马车,准备多教她些东西。
以前袁修永了解的赵瑞灵,是个比寻常小娘子更娇弱的女娘,即便她不自量力要认祖归宗,他也只想尽力护她性命无忧便是。
谢如霜曾在给他的密信里说,她失忆七载,与夫君遭遇生死危机时才机缘巧合恢复记忆。
她女儿并未继承谢氏任何才能,她深谙圣都之水深,惶恐于末途,别无所求,只求赵瑞灵隐姓埋名,做个普通人幸福无忧一辈子……
可经翟山驿一事,袁修永却发现,无论如何,赵瑞灵骨子里流着的,还是靠骁勇善战,才气无双闻名的谢氏血脉。
见过那等刀光剑影的血腥场面,于家二郎和那小女婢晚上都得喝安神汤才能入睡。
倒是娇滴滴喊着这不舒服那里吓人的赵瑞灵,除被穆长舟吓晕那次,后头倒跟个没事儿人一样活蹦乱跳,夜夜安眠。
袁修永悟了,既赵瑞灵认祖归宗已不可避免,他当然希望赵瑞灵能不坠她阿娘之才名才好。
所以他将圣都如今的各家实力和盘根错节的关系,一股脑儿地往赵瑞灵脑袋里塞,连吃午饭的时候都没放下。
“你外祖已经去世,如今当家的是你大舅舅谢正阳,他娶了太尉之女梁氏,三公都是勋贵重臣,两家联姻算是强强联手。”
“你二舅舅谢承阳如今任刑部侍郎,却娶了中书侍郎之女杨氏,三省除却尚书省外,都是只忠于皇家的寒门代表,与勋贵并不和睦。”
“你小舅舅谢景阳没什么出息,在都水监任了个小官管着修河渠,可他却得了长公主之女端平郡主的青睐,跟郡主单独住在郡主府。”
……
赵瑞灵听着袁修永的话,感觉跟听念经一样,原本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全是昏昏欲睡的茫然。
什么三公三省,她只知道最厉害的官儿是首辅,被人称呼为相公,感情圣都不止一个相公?
她就是进京认个亲,最多到太后面前装个乖巧的吉祥物而已,为什么要知道这么多复杂的事儿啊呜~
“哦,对了,你亲外祖母曲氏还健在,她身份贵重,乃是先圣表妹,当今圣人也得喊你外祖母一声表姑。”偏偏袁修永光说还不够,还要考她。
“但太后、英国公和谢侍郎都是你外祖前一任娘子所生,只有你小舅舅和你阿娘是曲氏所出,你觉得,进了英国公府,该跟谁亲近?”
赵瑞灵食不下咽地咽下嘴里的烤肉,迷茫抬起头来。
“跟三舅母?”
袁修永拿绢帛敲赵瑞灵的后脑勺。
“让你用心看我给你的文卷,你看到狗脑子里去了?”
“曲氏是勋贵,你曾外祖曲国公曾是上任太尉,下嫁女儿给梁太尉,你大舅母是你外祖母的外甥女,你三舅母却是皇室女,不住在谢府,你上哪儿亲近去!”
赵瑞灵捂着脑袋,委屈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那只要我讨好外祖母和姨母不就好了,其他人就只当普通亲戚处着便是,何必要分个远近。”
这么复杂的关系,她记不住啊,再记脑子都要成糨糊了呜呜~
袁修永无奈叹口气,耐心跟赵瑞灵解释,“虽你入圣都,是为了安慰你外祖母和太后对你阿娘的思念之情,但故人旧情褪去,你总得有让她们继续宠爱的价值。”
太后陪先圣打下了天下,与元老重臣也就是三师和他们的门生关系匪浅,对中书省和门下省影响颇深。
圣人虽只掌控尚书省,却有勋贵支持,皇后母家鲁国公府更是拉拢了诸多皇室子弟,隐隐抗衡太后。
这些年袁大郎送来的信里几番隐晦提及,英国公府虽是太后的母家,但太夫人曲氏却更看好太子。
英国公谢正阳看似为太后撑腰,实则态度不明。
赵瑞灵这一进京,又是谢如霜之后,想算计、拉拢乃至威逼利诱于她,以谋取更大利益的,除却外人,最有可能的就是太后和英国公府。
才绝娘子这个名头,其背后牵扯的力量,远比赵瑞灵所了解的多,不然谢如霜也不会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认祖归宗。
赵瑞灵虽然听得迷糊,却不是不识好歹之人,不懂就问嘛。
“那袁翁您说,我该怎么做?灵娘听您吩咐就是了。”
袁修永噎了下,他也头疼呢。
他离开圣都到底久了,对如今圣都的情形把握得并不十分准确。
可他必须得在赵瑞灵进宫之前,为她理顺这里面的暗流,给这小娘子留出喘口气的机会才行。
他思忖道:“若你想扬你阿娘威名,当是亲近你二舅母杨氏,依靠太后。”
“若你外祖母和大舅母有微词,大事你尽可告诉太后,小事……且先忍一忍。”
虽然他即将任太子太师,可……袁修永在心里叹了口气,就太子那病弱的身体而言,却还是渭王的希望更大些。
袁氏只能忠于正统,赵瑞灵却不必。
他又道:“若你只想偏安一隅,就装得蠢笨些,只当什么都听不懂的,等着……他们分出个胜负再看听谁的便是。”
“如有人欺负你头上,能跑就跑,不能跑就伏低做小,左右有你阿娘的功劳在,谁也不敢太过分。”
“啊?”赵瑞灵瞪大了眼,越听越糊涂。
袁修永看她一眼,笃定道:“对!现在这模样就够了,偶尔闹些笑话倒也无妨,更容易叫人放心。”
赵瑞灵:“……”这小老儿是不是骂她蠢?
她噘起嘴,虽然那些线团一样的关系她还暂时理不清楚,却也听得出,无论做什么选择,她除了吃亏还是要吃亏。
这也太让人憋屈了呜呜呜~
穆长舟在一旁垂着眸子吃东西,甄顺一边烤肉一边伸着耳朵当听热闹,主仆俩都默不作声,显然不打算掺和进去。
但穆长舟不经意间抬起头,望见赵瑞灵整个人都颜色黯淡下来,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
他蓦地开口:“太后根基在武将,天下初定,外敌环伺,即便曲氏支持正统,却也不敢对太后不敬。”
“圣人和太子为正统,鲁国公府却明显不安于做个普通外戚,因此圣人一直想提拔寒门,勋贵心里自有一杆秤。”
“所以他们暂时分不出胜负。”穆长舟言简意赅将圣都如今的情形说清楚。
“才绝娘子背后可不是没人支持,若真有人敢欺她的女儿,打出第三条路就是了,赵娘子又何必拘泥于这两条路?”
赵瑞灵眼神蹭得亮了起来。
她第一次觉得穆长舟看起来格外顺眼,他人怎么样先不说,这种行事风格她可太喜欢了。
袁修永见赵瑞灵明显心动,忍不住冲穆长舟吹胡子瞪眼。
“怎么哪儿都有你,当谁都是你这种靠着打杀过活的武夫呢!”
穆长舟轻嗤:“文能兴邦,武能定天下,袁翁急着为文武分个高下之前,还是先睁眼看看实际情况,蛇打七寸的好。”
他瞥了眼依然眼巴巴看着他的赵瑞灵……还有快把眼珠子瞪出来的袁修永,心知自己又多管了闲事。
啧~他心里升起些控制不住的烦躁,懒得再多说,起身避开这俩祖宗。
赵瑞灵没听懂,立马转回头问:“袁翁,他什么意思?什么蛇打——”
“他说你蠢!”袁修永疾声打断赵瑞灵兴致勃勃地追问。
赵瑞灵:“……”他说还是您说?
袁修永见赵瑞灵鼓起小脸儿,明显不信,只觉头疼。
“你别听他瞎说!当年那些人……你阿娘毕竟已嫁了人,又已身故,谁知道你的存在会叫人欢喜还是恼恨,与虎谋皮,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袁修永声严厉色。
“他穆氏靠军功得爵,他母亲出身勋贵,骨头硬着呢,别说打蛇,就是在圣都宫里打杀几个不长眼的,旁人也轻易动不了他……”
不遗余力想打消赵瑞灵不切实际念想的袁修永,说着说着却怔忪着消了音。
他若有所思看向穆长舟的方向,心底突然生出些仿若白日见鬼般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