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1 / 1)

第34章第三十四章

田子努力握紧手中的铁插,这是他全家唯一能够称作武器的东西,但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而且抖得厉害。这是人类本能的求生欲望在驱使着他。

任谁在看到十余个穿着皮甲,各挟刀弩,经受长期训练,甚至还有两个骑者的游侠队伍与举着农具,乱哄哄挤成一团的农人队伍对峙时,都会下意识地将胜利压在游侠一方。

甚至都用不着游侠们动手,只需要让两个骑者纵马一冲,这些"乌合之众”就会四散溃逃。

这是游侠们一路行来的经验之谈。

然而田子没有退,也不打算退。他努力弯下腰,将自己沉入最为熟悉的泥士中。

田子之所以叫田子,并非他是什么德高望重的饱学之士,被冠以子的尊称。而是他的母亲在怀着他时也从未放下过田中劳作,最终在田中生下了他。田中所生之子,即为田子。

然而十分地狱笑话的是,田子虽名字里带着田字,在田中出生,亦在田中长大,可从他出生到现在,十五年辛勤劳作,家中仍然没有哪怕一分的田地。或者说本来快有的,但正在失去中。

“希??--”两位骑者的马匹显然没有经过战阵厮杀,对面前高高举起的一排铁插应激了,不停地打着响鼻,用前蹄踢踏着地面,迫不及待地想要冲上前去将这些碍眼的东西冲散。

好在有骑者不停安抚着它们。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些泥腿子目前阵型未散,贸贸然冲过去说不定会让马匹受伤。

这些宛如野草,根本割不尽的贱民们加一块都没一条马腿贵,根本不值得他冒着伤马的风险冲。

于是马背上的骑者冲着地上的游侠示意,让他们先制造一个缺口出来。在这年月,骑兵属于一等兵种,步兵差着十万八千里,因此在得到示意的第一时间,站着的游侠头子就大踏步向前,胡乱挥着手中的钢刀,嘴里发出威胁:“一帮不识抬举的东西,赶紧散了,否则我这手里火把一落,让你们今年半粒粮都收不到!”

粮食收成就是农人的命根子,如今正是天干物燥的秋获时节,但凡挨着点火星,今年一整年的辛苦就要白费,大概率熬不过严寒漫长的冬天。但是没有人退,因为界碑就在身后。

一旦退了,休说是粮,就是地都要没了。

过去上千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滴汗水落到田里摔成两瓣,半夜饿得头晕眼花,猛灌凉水欺骗自己,只为了多留点粮食做种子,一插下去挖到了石头,震得手上的水泡撕心裂肺的疼。

结果眼看只要今年缴了粮食地就要变成自己的,却突然冒出“贵人"说什么他们的地被征了,而且连人都要成为佃农。这谁能忍得了啊,再害怕也要拿起家伙事干仗。即使大概率打不赢,要用脖颈中的热血浇灌这片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土地。有气力的年轻人在前头顶着,年纪大些的老年人则聚在一起,围着个年约十岁上下的少年哀求道:“小君子,如今该怎么办啊?”将生田变做熟田是一件非常、非常、非常困难的事。耕种同样面积的田地,付出同样努力,生田粮食产量仅有熟田的三分之一甚至更低。

而想要将一块生田变成熟田,少说要三年努力,这就意味着在决定开垦生田之前,必须得有一年的口粮余额,否则根本等不到生田变为熟田,人就要饿列了。

可这年月的农夫劳累一年能混个肚饱就算不错。攒下足够全家人吃一年的囗粮纯属做梦。

否则也不至于嬴成蟜选的那块地方十年过去了还荒着,魏治一听说他要撒钱开荒整个人就重新变得热情。

因此能聚集如此多贫民开荒,甚至形成有组织的抵抗,背后肯定是有靠山的。

而被农人们视做主心骨的少年此刻脸色却十分难看。他总算明白了当初他提出要资助这些受灾的农人时父亲为什么会露出真是拿你没办法的无奈神色。

父亲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饭都要多,肯定是早就料到了有人会仗势欺人吃现成的。

也是,抢现成的可比从零开始创造来得快多了。绝大多数高官显贵非是有超常人之智,而是有超常人之权罢了。

地嘛,给别人来种,田嘛,得由他们来收。但此时的境况容不得少年沉下心去总结人生感悟。望着一双双期盼望着他的眼睛,少年只觉喉中堵得厉害,再无当初贷粮时的爽脆利落。

人的神情与肢体语言其实已经能透露出许多东西,有些老人的身体已经忍不住颤抖起来,但他们仍旧固执的看着少年,期望少年能如三年前一般天神降临,挽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

然而他们终究失望了。

少年低下头,声若蚊纳:“退吧,诸位若不弃,可来我家谋一份生计。”他们家能在魏国立足,全凭已经离世的大父遗泽。可大父虽说受人尊重,但终其一生不过是个在魏国避难的客卿,被虚置高位,并不掌握实权。尤其是如今与父亲相交莫逆的魏相病重,还不知道这份尊重能剩下几分,他不能再给大父添麻烦了。

言语,或言之言语能带来的希望是最珍贵的东西,游侠们用刀剑都没能使农人们退却,但少年用轻飘飘的三言两语就做到了。年老的农人开始无声流泪。

为即将失去的田地哭,更是为自己哭。

他们终究是没有拥有属于自己田地的命,上天不会给他们第二次好运道。有人认命,开始招呼自家子侄随少年离去。虽然这位小君子家中田土不多,未必能安置下他们这么多人。但这位小君子一向言出必践,去了至少能有衣有食地过完接下来的冬天,可以来年再做打算有人认命,自然也有人不认命。一个须发皆白,脊背佝偻的老人快步跑上前,伸脚踢翻了一个听从家中长辈之言,正垂头丧气往回走的青年,从他手中夺过了铁插,重重杵在田中,戟指怒喝道:“退退退,就知道退!“老子就是信了你们的邪,才一路退到了这,没白天没黑夜,裤腰带都勒断了三根的干了五年!五年!

“结果到收粮得地的时候你们说要退了。你们把手伸到口口里摸摸,是不是已经没了那二两肉,没法子再站着撒尿了!“要退你们退,老子不退!老子今日非得和这些畜生过过招,看看他们的脑袋是不是像传闻中那么结实,一插拍上去只留个白印!“早死晚死都是死,老子也拉个垫背的一块!来啊!哪个不怕死的就先上来!”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直戳人心窝,就连那被视为主心骨的少年此时也被他锐利的目光所迫,不敢与他对视,更别说什么劝解之言了。田子家中不过五口人,父亲在去年积劳成疾病故,此时男丁中属他最大,在联合垦荒的人群中属于少数派,先前被身边离开的同伴一拉,整个人就不由自主的离开了队伍。

然而此时听到老者的话后,顿感心头有一团火在烧,一咬牙一跺脚,挣脱同伴的手快步跑了回去站到老者身边,像之前一样对着游侠们举起了铁插。当然,和之前一样,依旧是颤巍巍的。

但这已经足够令怒发冲冠的老者欢喜,大力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后生,平常真是没看出来。

田子唯有回以苦笑,他并不勇敢,只是已经无路可退。父亲临终前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说是只有保住这些田家里才能立住脚,才有活下去的希望。否则孤儿寡母的迟早被人连皮带骨地吃干净。父亲是田子见过的最聪明之人,所以父亲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哪怕是以卵击石,哪怕希望渺茫。但是万一呢?不努力的人可是连万一的希望都不会拥有。

人心中都有着勇气,只是需要人带头。

老者与田子的挺身而出令更多人心中的勇气被激发,陆陆续续有人折返,形成了一面更小、但更坚固的人墙。

令那领头的游侠悔得差点咬碎后槽牙。

经验主义害死人啊,就不该为看这狗咬狗的热闹,放弃了纵马冲散人群的最好时机。现在好,这帮泥腿子是真要玩命了。但也问题不大,他们十余人除了骑士都穿着甲,还有弓箭,打这些泥腿子就像老子打儿子,无非是费点功夫罢了。

游侠抬起手,欲要下挥,发出进攻的命令。然后两根套马索就结结实实套在了身上,把他拖拽倒飞而出,巨大的疼痛顺着脊椎传递到大脑,一时间失去了语言能力。慌得他连忙抬出靠山:“我是龙阳君府上门客,好大狗胆,竟敢绑我!不要命了吗!”

魏治是信陵君长子,且是最受器重喜爱的儿子。如果不出意外,将来接过信陵君位置的必定是他,因此能成为他护卫头子也非徒有蛮力之人。护卫队长略想了想后抬起手:“停止进攻,把他们手里的火把都灭了,不用绑,看着就行,你去向公子禀报此事。”于是嬴成蟜第一次见到了素来温文尔雅的魏治极其难看,仿佛能开酱料铺的脸色。

他略想了想,大概想通了其中缘由,但故意问道:“治兄,贵国龙阳君真是够不讲究的。这些都沦落到垦荒的农人,身上能榨出什么油水啊,这么威风去找钱多的显摆岂不更好?”

魏治被嬴成蟜这么一挤兑,脸色更差了,强撑道:“龙阳君虽爱财,却从不行此强夺民产的不仁不义之举。多半是他手下门客打着他旗号私自为之。”嬴成蟜继续挤兑:“原来魏国是这般没有法度的地方啊,区区一个门客披张虎皮便能横行无忌了。

“吾久闻信陵君之贤,多得百姓爱戴,治兄今日既然遇到,就不打算管一管吗?否则我真怕信陵君的清誉有损啊。”魏治被赢成蟜挤兑得脸色青一阵紫一阵,但他没有动。在他看来父亲其实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按律法规定地收粮收税,天灾时减免税赋并开仓赈济罢了。

然而仅仅是这样就让王上深深忌惮,不仅不让父亲参与朝政,更是将父亲当做应急的夜壶。

需要的时候火急火燎找出来,不需要的时候就深深塞入床底,不让哪怕一个人看到。

父亲率领六国联军大败蒙骜,一直打到函谷关下后,就重新变回了需要塞入床底的状态。

非但没能参与六国第二次合纵攻秦的战事,就连世人皆认为会给父亲的丞相位置,那也是龙阳君的。

龙阳君虽然看不上这些小钱,但为人却极度护短,他不想给父亲惹麻烦。眼见魏治都被自己挤兑成这样了还没冲出去解决问题,嬴成蟜就知道指望不上他了。

干脆站起身冲车边的梁茂张开了双臂。

梁茂会意,侧身将嬴成蟜抱到了马背上。

魏治大惊:“长安君,你要做什么!”

嬴成蟜坐在马背上,冲魏治比出一个他前世尽人皆知的国际通用友好手势,直接贴脸开大:“不做什么。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平,有人管。“昔年孟尝君过函谷关不得,不得已弄出鸡鸣狗盗之举,自感受辱便集合联军复仇。虽然愚笨,但到底有几分血气。“治兄虽为信陵君之子,如今观之却无甚血气。我大为信陵君遗憾,虽家族长保,但青史之名恐不如孟尝君矣。”

说罢也不等魏治回复,直接对梁茂下令道:“阿茂,咱们走!”梁茂早有此意,狠夹马腹朝着双方对峙的田中奔去,马蹄高扬,卷起大片尘土。

因为迟迟没有得到魏治的命令,护卫队长已经猜到了魏治的选择,已经在命令手下散去,令那获得释放的游侠气焰再度嚣张起来。常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自从魏治的护卫队长下令给游侠松绑,农人们的气势便成了三而竭,不复先前坚定。就算是田子这个坚定的抵抗派,此时眼前也在走马灯似的怀念人生,想着待会一定要多拉个垫背的。

但又有马冲了过来。

虽然只有一骑,但迅疾如飞,且跳跃从容,全程愣是没有踩到一株谷物,足见骑术精湛。

带来的也不是刀兵惩治,而是个粉雕玉琢正在呸呸呸吐着尘土的少年。少年旁若无人地吐干净了嘴里的土,然后冲着沮丧的农人们发出了充满诚意与友好的询问:“我现在正缺田地,不知各位是否愿意把自己的田地卖给我呢?”

被巨大惊喜冲昏了头脑的田子还来不及答话,那自称是龙阳君门客的游侠就喝骂道:“你是哪里来的小竖……”

暴脾气的梁茂没有给游侠说完话的机会,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血柱便冲天而起。

嬴成蟜挠挠头,无奈转身看向瞬间紧张的众人,笑嘻嘻地往下压了压手:“别紧张,别紧张,不过是死了个嘴里喷粪的罢了。”又指着一个蓄势待发的游侠道:“就你,对,就是你。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买地的人叫赢成蟜。记不清?那你就说是大秦长安君,家兄乃当今秦王,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