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1 / 1)

第41章第四十一章

既然准备做邻居,那么提前拜访打招呼便在情理之中。魏治作为信陵君的长子以及与嬴成蟜相熟之人,十分自然地承担起了居中联络的任务。

然后他就觉得自己明白为何父亲要亲自上阵监视了。嬴成蟜这小竖子之前对他说的十句话里如果能有四句半是真的,那他必要去各路神灵那还愿,感谢嬴成蟜没有挖坑给他跳了。不过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如今呈现在他眼前的一切根本不是什么增加未来治理封地经验的庄园,而是一座壁垒森严的军营!但凡他水平差点都看不明白的军营!

信陵君军事水平很高,曾两度大败秦军。当下虽为了消除君王的猜忌之心,不得不称病居家,每日以酒色自娱。

但闲暇之时就会撰写兵书,将自己平生所知于诸侯们为了感谢他赠予的兵书内容删繁就简,融为一体,形成更加全面完备的一套兵书。魏治作为长子,即便天资并没有信陵君那么出众,但依靠大量资源的投喂,军事水平还是能达到及格线的。

俗话说的好,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又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魏治这个内行人愈深入“庄园",心中就愈是吃惊,狐疑的目光不断在嬴成蟜身上扫来扫去。

这小子究竞是吃什么长大的?在这年纪能布置出军营已经是十分难得,一万个人中也未必能找到一个。

但这种每时每刻都被人盯着,不知从何处就会飞出一只箭矢,射穿他背心的感觉,在此之前他只感受过一次。

那就是他的父亲为了激发他对军事的兴趣,曾经垒沙为城,灌水为河,折木为兵,与他进行了一场没有鲜血的较量。

结果就是信陵君劲使大了,轻轻松松就把魏治打得全军覆没,非但没有激发出魏治对军事的兴趣,反而令魏治对军事望而却步。毕竞老子太强,儿子生出反骨是大概率事件。时间截止到参观嬴成蟜的"庄园"前,魏治都坚定地认为是他爹不讲武德,对当时年仅十岁的他下了太重的手。

但现在嘛,他绝对是亲生的。

更令魏治感到后背发寒的是一路见到的人皆以两人成行,三人成列的队形行走,还会主动点头示意,脚下似乎也生了规矩,只按既定路线走,从不抄捷径尽管这些人的数量不多,目测还不到百人,可个个都是十足的精兵气象。如果配发足量的甲胄,以一敌五轻轻松松。魏治虚得直咬后槽牙,据他所知,这位长安君为了修筑庄园,的确是吸纳了大量的青壮年。

可这些人都是普通农家子弟,甚至于衣食无着的流民,绝大多数人想必连左右都分不清,否则魏国朝堂也不会对此无动于衷。然而仅仅三个月,这些人就脱胎换骨,变成了相当能打的模样。这个爆兵速度,委实过于恐怖了。

导致魏治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长安君,何故建此营垒啊?”对魏治的惊讶,感叹,还有那一丝丝的慌张,嬴成蟜是很受用的。毕竟他遭了那么多罪,也是存了人前显圣的心思,不过面上还是要稳住,一片淡然道:“自然是为了备寇。”

备寇是如今天下通行的传统。

以时下的生产力和剩余价值榨取力度,普通百姓缺衣少食是常态,冬日里天寒地冻,所以经常会有人在饥饿的驱使下铤而走险,聚众攻击乡里。为了抵御这些亡命徒,各国均会在秋收后的农闲时节组织青壮进行一段时间的军事化训练,也是提高兵源素质,将来征召入伍后可以迅速形成战斗力。嬴成蟜的回答是合乎逻辑,令人挑不出毛病的。但魏治只想摁住嬴成蟜的肩膀,用大吼大叫释放出心中暴躁的情绪。你可是秦国的公子,贼寇疯了才会打你的主意!就算是有人打你的主意,你的安全也该由我们魏国负责,你这么大张旗鼓的练兵,究竞是瞧不起谁呢!

也就是兵不咋多,否则我肯定告你意图谋反!尽管这个外国质子谋反一词实在冷僻,但我坚信你就是那样的人!不过他的反应显然是被嬴成蟜给预判了,面对着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的魏治,嬴成蟜只是冲他挤了挤眼,一片无辜道:“谁叫我初来之时下手没个轻重呢,小命重要啊,还望治兄多多包涵。”

魏治的后槽牙开始发出声音。

我谅解你个屁,早知道那天就拼着得罪龙阳君,也要把你摁住没法出手。你小子究竞要把这件事吃到几时啊!明明你才是动手杀人的那一方好吧。为了缓解魏治的牙龈压力,嬴成蟜十分贴心地继续说道:“不过治兄,魏国的流民何其如此之多啊?

“我只不过让人对外说了一句管饭而已,涌来的人就差点把我的屋子踏平。“治兄你现在所看到的这些人,已经是我劝了又劝,家里根本无米下锅的了。

“我若不收留他们,今冬又多几具尸骨矣。”“治兄……“赢成蟜突然凑近,压低了声音,一副神秘模样,“莫非真是苛政猛于虎?″

魏治闻言,立时放弃了磨牙,目视赢成蟜良久,满腹言语终究化作长长一叹。

孔子昔年周游列国时路过泰山,见有一名妇人在坟前痛哭,便让学生子路上前询问。

子路对那妇人说道:“你哭得这样伤心,必定是有深重的苦难吧?”妇人答道:“是的。从前我公公被老虎咬死了,后来我的丈夫也被老虎咬死了,现在是我的儿子被老虎咬死了!”

孔子说道:"既然这里的老虎如此凶残,为什么不离去呢?”妇人回答说:“因为没有苛政。”

孔子便对子路说道:“年轻人要记住啊,苛刻的政令比老虎还要凶猛。”魏治少年时读这段书只会把齐鲁两国拉出来好好嘲笑批评,到底是多不当人,才会使区区几口人宁匿于野林,也不成为国民啊。长大后才发现外面的世道并不太平,他所以为的太平只是因为他的父亲善于治理封地,爱护百姓黔首罢了。

可随着父亲入朝为官,威望越来越高,那些惠及百姓的措施反而慢慢消失不见。

没法子,官场上讲究是一个和光同尘,我们都拿就你不拿,显得你清高?而且信陵君这你这个个头高的都不拿,我们怎么拿?还拿好不容易积攒下的钱粮去赈济那些贫民,做梦去吧,宁可自己花得分文不剩,至少还享受到了,给那些穷老百姓顶个屁用。再说一个公子要那么好的名声,默认你心怀不轨要谋反哦。这是魏国的,乃至于天下诸国的结构失衡问题,只能依靠赢成蟜的外来人身份强力破局。

魏治非常和缓地拍了拍嬴成蟜地肩膀,同样低声说道:“我托大替他们谢你一句,但不要过分。”

练兵可是个极敏感的事,魏国这么大,保不准就会有不开眼的找麻烦。嬴成蟜嘿嘿一笑,要的就是这句话,满口应承:“一定,一定。”大大的笑容配合上精致眼眉,真的挺招人喜欢的。反正魏治是没忍住以貌取人,然后就又被气得血压飙升。“什么,治兄你问我这兵是怎么练的?瞎练呗,还能咋练。”“别别别,有话好说啊治兄,你这抡拳头就没意思了!我寻思这练兵没别的技巧,足粮足饷就行啊。”

“不是,治兄你还想叫我说什么啊,论天下强兵,你们魏国武卒才是首出同侪者吧。”

魏兄被赢成蟜一番话堵得,差点呕出口血来。果然不能指望这滑得像泥鳅一样的小竖子说点实话,还武卒呢,都什么年月的事了。

要是武卒还像文侯时那么英勇善战,魏国也不至于三天两头的进行大梁保卫战了。

但要说真生气,那也不至于。这种速成练兵之法,休说是一国公子,就是寻常士人都会当成不传之秘,充作晋身之阶。嬴成蟜能不急不恼地和他兜这么久圈子,已经很让他惊讶了。所以他决定看看嬴成蟜积极推销的生意究竟是什么。不断向内行进,总算是见到了一些庄园模样,虽然其中不乏军营形制,但人明显要更松弛,没有肃杀之气,感觉舒服多了。魏治看着眼前足有一人高的巨大泥炉,避开搬运竹子的工人,有些啼笑皆非:“长安君说的大生意竟然是竹炭吗?”这玩意虽然也属于只有贵族富商才能使用的奢侈品范畴,但属于比较低端的,而且因为具有季节性,哪怕是大量售卖在他眼中也仅是小利。更何况这里的规模并不足以大量售卖,瞧着像是庄园自用。魏治其实很想问一问父亲在意无比的纸能不能售卖,但顾虑到现在说会暴露父亲埋下的耳目,所以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不过这炉子看起来挺有意思的。”嬴成蟜心道,馒头窑嘛,用来提升窑内温度的,在这个时代也算个不大不小的发明了。

赢成蟜听之任之的态度激发了魏治的谈性,他继续点评道:“长安君你可千万不要和我说这嫩竹烧出来的碳比老竹贵啊。”赢成蟜耸耸肩,露出十足的纨绔子弟嘴脸:“我说我当时就是好奇烧着玩,想要看看有什么不同,治兄你信吗?”魏治哈哈大笑:“信,当然信!吾辈正当如此啊!”生为王子公孙,竞日游乐,对什么好奇就去做什么,丝毫不顾及成本才是常态啊。

君不见秦军围邯郸时,百姓极度缺粮,而平原君府中还足酒足肉,姬妾穿着绫罗绸缎嘛。

似赢成蟜这样积极进取的才是极端少数派,否则父亲也不至于非常想除去他。

魏治自以为洞察了嬴成蟜的弱点,快意非常。父亲教过他的不怕人聪明勤奋,就怕人无所好。一个人只要有爱好,那么无论是交朋友,还是下黑手,都要容易得多。嬴成蟜有这么一股子贵族脾性就行。

而嬴成蟜也配合着大笑,但心中想的却是有了魏治散布消息,将来再把竹炭一卖,今后应该就没什么人纠结他从前整那么多嫩竹子干嘛了,可以把造纸一事彻底遮盖过去。

主要目的完成了,嬴成蟜开始着手搞钱的次要小目标。养一个脱产士兵的花销可是很大的。魏武卒崩溃的一大原因就是魏国财力不足,军费只靠哥哥拨款注定无法长久,必须得狠狠开源。于是嬴成蟜笑过之后主动开启嘲讽:“治兄,你可是信陵君之子。”信陵君之子五个字挑动了魏治敏感的神经,让他不由自主捏了捏指节。他清楚记得上次从嬴成蟜着听到这五个字,是被嘲讽没有血气,丢了父亲的脸面。贵族间为了利益唾面自干是常态不假,但当面放嘲讽,挨揍的可能性也很大,而且真打起来和村里闲汉也无甚区别。毕竟先秦时期是华夏制度的探索期,原始的野性与新生的制度并存,互相渗透影响。

嬴成蟜还是有点虚的,稍稍退了两步,确认自己已经退出魏治手臂攻击范围才清了清嗓子道:“治兄既为信陵君之子,怎么能以为我要与你合作这种生意呢?我也是大秦公子,不差这点钱。”

魏治不解:“那你这是?”

嬴成蟜招招手,示意魏治跟自己来,旋即两人绕过正在烧制竹炭的馒头窑,在房屋的东侧找到了更加巨大的窑,身为赢成蟜家宰的甘罗正在有条不紊地指挥工人,间或在往手中的小本子上记上一笔。从烟囱中喷出的澎湃热量让魏治有些怯于上前,但脚边的一些小碎片却让他心有所感。

不用嬴成蟜介绍,他就蹲下身捡起一块比较大的碎片查看,然后积攒许久的情绪瞬时爆发:“嬴成蟜,如此好瓷,怎得碎了!”在甘罗的帮助下,嬴成蟜手忙脚乱地挣脱了魏治的辖制,心中暗暗发誓提高个人武力值迫在眉睫,否则阿茂不在跟前他就得抓瞎。但已经上头的魏治显然不会给他整理情绪的时间,双手捧着那块比较大的碎瓷片,看嬴成蟜就像看仇人似的。

其实原始瓷器早在商代就已经出现,如今南方广泛烧制青瓷,器形涵盖尊、罐、豆等。因为路途遥远,运输中多损耗,所以要价不菲,属于高档奢侈品但此时烧制的青瓷还非常原始,在嬴成蟜所熟知的历史线中,一直要到东汉中期青瓷的烧制技术才趋于成熟,能够烧出符合现代标准的瓷器。不过如今有了嬴成蟜横插一杠子,通过对胎土进行反复水洗沉淀,草木灰水浸泡等手段降低胎土中的铁含量,抑制氧化显色,令原本应当南北朝时才出现的白瓷提前现世。

相较于青瓷,白瓷最大的特点就是胎体素白,可以更好描绘,装饰更加随意,为彩瓷做了铺垫。

现在使魏治大破防的就是一片白瓷碎片。

以魏治的眼光,几乎瞬间就看出了巨大差异中所蕴藏的海量利益。贵族嘛,追求的就是个人无我有,人有我优的脾睨感。有计划如嬴成蟜,如今看着十分悲愤的魏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说你看到的这些碎片全是不合格的残次品被砸烂后产生的,你这是错把鱼目当珠宝吗?那样可就真容易结下大仇了。十佳好家宰甘罗再度挺身而出:“治公子不必如此激动,此物屋中广有。魏治在甘罗的指引下迫不及待地拉开屋门,瞬间闻到了满满的金钱气息。他觉得自己可以凭着这上百件白瓷,把大梁城中有头有脸之人的钱包全部榨干。

不不不,仅一个大梁怎么够,韩、赵、燕、楚、齐他都有朋友,把兰池苑的关系全用上,一个也别想跑!

也许该联系一支往匈奴去的商队?那能挣的金饼也不少啊。魏治不缺钱,但他着实享受赚钱的乐趣,尤其是这种包赚不赔的垄断生意。他可太清楚赢成蟜为什么会找上自己了,匆匆扫了一眼琳琅满目的白瓷过了瘾头,立刻回身紧紧攥住了嬴成蟜的手,十分诚挚地说道:“长安君果非凡俗,这生意我做了。有我魏治一日,必护得君周全。“嗯,不过此物若想得获巨利,须得……“被喜悦所充斥的魏治一时有些卡壳,嬴成蟜丝滑接了下去:“治兄放心,我既与你商讨这门生意,自是以你为先。至于区域总代理,一级批发商,二级批发商这种事情就不必拿到现在说了,过于扫兴,当前最优先事项是把人拉上船。魏治大喜,又说道:“我父听闻了长安君你的事迹,大加赞赏。父亲说久在芝兰之室,可染其香,准备在君之左近修筑一所别院,让我们兄弟多与长安君你亲亲近。

“父亲也会搬来长住。有父亲坐镇,料定无小贼敢觊觎生事。”嬴成蟜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难怪刚才怎么问魏治此行的目的,魏治只打哈哈和他兜圈子呢,合着在这等着他!

他是在乎这点技术外露,钱财流失的人吗?他只想把尽可能多的人拉上名为共同利益的小船,保障自己生命安全啊!怎么就召唤出了信陵君这个魏国头号大boss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信陵君可是如今大秦最想除掉的人。毕竟有这么一位既有着强大号召力,本身还非常能打的统帅型人才在,秦军是不敢组织大军发动决定性战役的。

而众所周知,外交人员与间谍之间的分界线向来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