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第四十四章

对于天命，嬴成蟜如今最强烈的愿望是顺顺利利摸鱼到此次冬狩结束。这年月可是既无高桥鞍也无马蹬，饶是他这种贵族骑马也只有个鞍垫，起到个让屁股和大腿少受一些摩擦的作用。

纯以腿力控马，在密林中追逐打猎，他是真怕自己这副小身板扛不住,收获个堕马而亡的窝囊死法。

总之独个坐在马背上的嬴成蟜不安感暴增，然后第一千零一次否定了把高桥马鞍和马蹬提前搞出来的念头。

因为这两样东西搞出来的最大受益者会是赵国边骑。诸国之中属吞并了中山国的赵国良马最多，骑士素养最高，战斗力最强，是当下能与大秦锐士并称的军队。

嬴成蟜可不会为了自己一时享受，为骑兵数量最多的赵国送上份大礼。而且尽管嬴成蟜现在无法确定李牧在哪，但其人作为战国四大名将之一，那可是相当难对付,给大秦一统天下的进程添了数不清的堵。如果其人再拥有通过装备更新，而战力飙升的边骑，能给秦军造成多大的麻烦，他简直不敢想。

等着将来天下一统,这两样东西作为秘密武器对付匈奴还差不多。人与人之间的悲喜并不相通，梁茂只觉得他家公子过于文弱，严重拉低了大秦公子的武力平均值。

但话又说回来了，若无他家公子的文弱，他也不能在秦国这个地方怒而杀人后全身而退，还因祸得福过上了极为舒心心的日子。所以他卯足了劲想帮自家公子把面子给挣回来。嬴成蟜看着梁茂让人抬来的大枪，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觉得一定是天气太冷，冻得他脑子都有点不灵活了。

好半天才哭笑不得的道：“阿茂，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冬狩，你让人抬虎枪做什么？”

信陵君可是天下闻名的贤公子，他组织的狩猎活动自然不是纯粹的找乐子。对外，此次冬狩的由头是趁着初雪未落，清扫林中的各类猛兽，顺带着留下气息作为威慑，免得这些畜生把亭、里当食物银行，肆无忌惮地取款。但对内嘛，大家心里都有数，所谓的各类猛兽只是野猪。这畜生远没有虎、熊的活动范围大，攻击力强，全靠着数量多撑门面。脑袋也笨，遇见大队人马都不知道暂避锋芒，而是硬顶着上。后世东北地区的俗谚“一猪二熊三老虎"，排行依据就是对人类的危害性。而梁茂让人抬着的虎枪足有一丈多长，枪杆为硬木，枪头是这个时代顶尖好铁打成，看上去威慑力十足。

但也只是看上去。

这玩意的主要用途是用于杀虎不错，可杀的是被关在笼子里、战斗力被极大限制的虎，表演性质远大于实用。

放在密林的实际狩猎，别说是高射炮打蚊子白费功夫了，不把自己坑死就算武艺高强，福大命大。

梁茂作为顶尖武人，当然也懂得这个道理，他挠着头不好意思道：“公子，我少时家贫，若无师傅惜才，恐怕连刀剑都学不起，只得学些短戟小锤。这个，我真没玩过…

嬴成蟜气得差点仰下马背，好好好，果然大枪才是男人的浪漫是吧！难得有点心眼子，难得多说些话，全用在这上边了？被情绪带着，嬴成蟜的话都有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行，这次回去了就让人给你制一杆。我再托付治兄，让他寻摸看看哪里有老虎，让你过过瘾头，如何？”

“多谢公子！"梁茂大喜，一扯缰绳拨马便走，像是走得慢了嬴成蟜就会反悔一样。

嬴成蟜盯着梁茂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不由笑出了声。果然越是心脏的越喜欢实诚人。

有了梁茂上前顶着为他挣面子，嬴成蟜这个老板才能施施然在后方煮茶看热闹。

无论谁来问，总之身体抱恙，不宜大动就对了。不多时，便见烟尘卷起，人马呼喝声源源不断涌入耳中。嬴成蟜知道，这是在驱赶包围圈中的猎物，耗尽它们的体力，以便后期捕获。

围猎作为需要配合的一项行动，已经半只脚踏入了军事范畴。在漫长的华夏历史上，游牧民族之所以单兵战力长期占据上风位，原因就在于他们的生活方式覆盖了部分军事训练成本。说句实话，嬴成蟜是很想近前一观，看看信陵君家这些精锐护卫与门客们的围猎过程与水平如何。

因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人就是魏国的最强战力了。但关系还没到那份上，嫌疑还是要避一避的。等着阿茂回来问问就成。

烟尘差不多平息时，嬴成蟜的果茶也煮得差不多了，壶嘴中喷出长长的烟气，令干冷的空气似乎都有了几分甜香。

嬴成蟜紧了紧披风，提起壶往杯中倒茶。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魏治风风火火闯了过来，抓住他的手腕一把扯走。“好啊，难怪遍寻你不得，却是在此处躲懒！快随我走！”“不是………

“我……”

“治兄一一”

这次没了甘罗帮忙，魏治直接像拎小鸡崽子似的把嬴成蟜拎起来就走，嬴成蟜一路挣扎，终于在拴马石边趁着魏治取马的空隙逃离了“魔掌”。声音都岔劈了：“治兄，我身体抱恙啊！”魏治一手扯着马缰，一手搭在嬴成蟜肩膀上，用了些力把他的挣扎摁了下去，咬牙道：“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呢，还身体抱恙？总之不准躲在后头，无论如何也得去逛一圈。”

这年头的贵族基本都是军事贵族，武力值差不到哪去。否则即便老祖宗笔路蓝缕做到了开疆，后代子孙也完不成守土，早就被灭国了。嬴成蟜是号称虎狼之国的秦国公子，不到三个月时间久就练出了一支十分可观的精兵，因此魏治根本就没考虑过赢成蟜武力值是真拉胯的可能性。再说了整个台子都是为了与嬴成蟜拉近关系建的。临了临了嬴成蟜这个想主角缩头罢演，蹲到后头看热闹，魏治绝不能容忍。哪怕不出声，也得去舞台上站着，好歹让人知道主角出场了。魏治这话音与他哥太像了，于是嬴成蟜果断投降躺平：“好好好，现在你是老大，你说了算，逛一圈就逛一圈。”

嬴成蟜利索地翻身上马，不显丝毫异样地轻夹小白马的马腹跟在魏治身后。大型合猎与大型战场相似，不同区域战斗结束时间相差可以极大。跟着魏治行不到一里，嬴成蟜就发现了一处已经结束战斗的“小战场。魏桐正领着几个年岁相仿的孩子用童弓射兔子，周边围着许多护卫不停把试图逃跑的兔子重新赶回包围圈。

“父亲！"魏桐看见魏治，远远地就开始招手呼唤。魏治也是个宠孩子的，丝滑地就拐过去了，下马抱起魏桐举了个高高，笑道：“在这做什么呢？”

魏桐声音脆亮：“想射些兔子，扒了皮给母亲、姑姑、还有弟弟妹妹们做围脖。啊，长安君也来了！”

魏治抱着儿子没让他见礼，偏头冲着嬴成蟜扬了扬下巴，一脸得瑟。瞧见没，这就是我儿子，孝顺又懂事。

嬴成蟜绷直唇线没做声，不是，他现在才多大岁数啊，炫儿子还能炫到他跟前？

旋即有些羞恼，因为按年纪，他还真得和魏桐算一辈，魏治这是把他当儿子看了？！

嬴成蟜猜对了一半。

以他的年龄个头，在非正式场合魏治真的很难做到不把他当儿子看。但赢成蟜每每展现出的本事又会让他的理智占领高地，不会做出出格的事。现在也是一样，魏治唱瑟完了儿子就对嬴成蟜说道：“试试弓？免得排着胳膊。”

运动前热身是很有必要的，尤其是在寒冷天气。惜命的嬴成蟜从谏如流，取弓搭箭，姿势十分标准地对准兔群，嗖嗖嗖三箭连射。

沉默是此时的魏治。

他觉得自己错了，不仅错了，还错得离谱。眼前这家伙真的是秦国公子吗？如果真是秦国公子，怎么会连射三箭连根兔毛都没射下来！秦国教习射术的的师傅都死绝了不成?要知道他们这些人在刚拿得起弓的五六岁就要练习射术，到魏桐这个年纪就会被带着参与狩猎，而且最开始射的活物一定是兔子。就这个距离，七岁的桐三箭里至少都能中一箭，你嬴成蟜可是十一了！藏拙也不至于藏到这个地步吧。

魏桐本来想当个气氛组的，手都举起来了，就等着嬴成蟜射中后鼓掌捧场，结果遇到这种事直接把他脑子干宕机了，手悬在半空中是鼓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这个秦国的长安君，好菜的样子，感觉还不如自己呢。嬴成蟜对此倒是接受良好，换成左手又张了几次弓，确认两臂肌肉已经彻底活动开后，对着魏治说道：“治兄，我准备好了。”魏治无语抬头望天，可他没有准备好啊。

早知道赢成蟜箭术菜成这样，他就该换个方式的。他一直记得父亲说过，合作的基础是双方都能从中获得利益。而让嬴成蟜这位财神爷暴露箭术短板对双方来说都是有百害无一利。所以现在最不想让嬴成蟜出现在人前的人丝滑转成了魏治。魏治放下儿子，伸出手捏了捏他的嘴唇，定下只有父子二人知晓的约定，然后故技重施，把手压在嬴成蟜的肩膀上，只不过这次是把他往回带。“行了，我现在确定你身体的确是抱恙了，还是回去好好休息吧，不急于这一时半会的。”

魏治话里的意思他听明白了，就是另外找个时间向他介绍能办事的弟弟们。白瓷的制作工艺比青瓷要繁琐，一些轻微瑕疵品砸了很浪费，完全可以通过次一级的销售网络卖出去，把能挣的钱尽可能地挣到手。对于嬴成蟜来说，打猎这种事本来就属于可有可无，既然魏治这个东道主主动提出了撤退，他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要是能躺着把钱挣了，他绝不愿坐着。

希望回去的时候他的果茶还没有冷透，能将就着喝。魏治尚在纠结秦国是怎么培养出了赢成蟜这个军略极佳但武艺极废的奇葩，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愤怒至极的野兽嘶吼，骑乘的马匹受惊高高扬起蹄，差点把他给掀下去。

嬴成蟜的马术还要差些，得亏有个护卫帮了他一把，否则现在还不知道是哪面着地呢。

因此控住马后张嘴就是一串国骂："xxx，到底是怎么回事！”发泄完情绪后迅速开始给身边的护卫安排任务：“你们两个去发声处探探情况，你们几个把协助治兄的护卫，把桐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尽管他尚且贫瘠的野生动物知识令他没法分辨出刚才的叫声是什么动物发出的，但既然出现了大型野兽，第一时间疏散孩子是不会错的。等着魏治平复好心情，他突然就发现自己无事可干了。不由得又暗骂一句嬴成蟜果然奇葩。

赢成蟜主动找上了魏治：“治兄，这方面你比我强，你觉得刚刚是什么畜生在叫唤。”

魏治笃定道：“是熊。我猜应该是咱们打猎惊了刚冬眠的熊，这畜生爬出树桩了。”

不多时返回的护卫证实了魏治的猜测，并且十分激动地对赢成蟜说道：“长安君您的护卫真是神勇无双啊！”

嬴成蟜追问之下才知道，黑熊出现地很突然，是梁茂用虎枪给它扎了两窟窿，这才没有造成减员。此时梁茂正在兴头上，想来一出枪猎呢。魏治听罢眼睛一亮，这枕头到底是让他等到了，冲着赢成蟜一挑眉：“去凑凑热闹？”

梁茂都玩上枪猎了，嬴成蟜哪有不去的道理。这玩意的危险系数堪比红牛赞助，敢玩就敢死。他要是不去现场镇着，保不准就有人掉链子把阿茂给卖了。行至半途，又听得一声巨大的咆哮，一行人的马都被吓得膝盖打弯，任如何拽踹都不肯再往前一步。

没奈何，只得弃马步行。

得亏大梁附近地势平坦，步行没多久便到了。嬴成蟜见到了他两世来第一刺激的画面，浑身扎着许多箭矢的黑熊人立而起，胸口处被破开一个大洞，汩汩往外流着鲜血，在厚厚的落叶上制造出一道极长的鲜血痕迹。

可以想见之前经历了多激烈的搏斗。

而不远处梁茂手中持着的虎枪枪尖正在往下滴着鲜血，一副打爽了的模样。显而易见，这只黑熊已经被梁茂戳中了要害，死亡只是时间问题。但熊类有一个特性，那就是受伤之后会获得一个类似于狂怒的buff，以消耗生命力为代价提高瞬时攻击力。

简而言之就是莽，火器出现后熊都敢顶枪上，更别说实在如今这个冷兵器时代了。

受了重伤的黑熊将宽大的脚掌重重往地面一踏，迅速拉出一道黑影，直扑梁茂而去。

饶是梁茂毫不犹豫拖枪便跑，但受限于身体素质，两者间的距离也在飞速缩小，眼看黑熊就要一爪子拍上梁茂的天灵盖。但人类之所以能靠着平平无奇的数值成为蓝星霸主，是因为人类会制作和使用工具，以及互相配合。

在人类的工具与配合下，犀牛都会被放翻，遑论一只重伤的黑熊。密集的箭矢再度覆盖了黑熊。尽管黑熊皮糙肉厚，也挥掌打落了不少，但大量失血迟缓了它的反应速度，还是有不少箭矢扎入了皮肉中。甚至有一两支正中伤处，在剧痛刺激下，它又转移了攻击目标。嬴成蟜顺着黑熊的攻击方向看去，觉察到了一丝异样。怪哉，行猎怎得还有人着红衣，唯恐自己不被盯上是吧。不过从方才的箭术来看，也的确是有嚣张资本，至少比他强了一个筋斗云。又是极其迅捷，极其刁钻的两箭钻入胸前伤处，被彻底激发凶性的黑熊做出了殊死一搏，然而这最后一次冲锋却戛然而止。因为它撞在了早已设置好的阻拦网上，巨大的身躯重重地陷了进去，又被恢复形变的树木给弹了回来，如此反复多次后，黑熊终于没了动静。嬴成蟜这才吐出积攒在胸膛的一口气，与魏治打了个招呼，朝着梁茂走去。必须先狠狠夸奖，然后再狠狠批评。

真是嫌命长了，明明能耗死，非要玩枪猎。随着黑熊死亡，整个狩猎队伍的紧张气氛顿时一扫而空，收拾器具的收拾器具，剥皮的剥皮，还有人互相搀扶着去找随行医者，甚至不乏去换一身干净衣裤的。

这只黑熊出现得太过突然，不少人都因为急退受了扭伤或者剐蹭伤。嬴成蟜走向正杵着枪，眦着个大牙乐的梁茂，心中已经想好了该怎么表扬与批评，却见梁茂脸色急变，直接抄起枪朝他投来：“公子小心！”嬴成蟜下意识扭转身体躲开梁茂投出的枪，却因为协调性跟不上，勉强躲过后整个人就势倒在了地上打了两个滚。

也正是这两个滚，让他明白了梁茂为何会突然向他投枪。因为还有一只熊。确切来说，是一只不足岁的小熊。前世看过的那些山林打猎文让他瞬间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母熊带着小熊准备冬眠，却因为外面的狩猎被惊醒，母熊误以为是来猎杀它的，所以主动离开树桩袭击狩猎队伍，为小熊逃脱创造机会。小熊逃了，但没有逃远，而且还看到了狩猎队伍杀死它母亲的全过程，于是复仇心切的小熊瞅准时机准备偷袭梁茂。但由于熊的视力极差，他被当成靶子了！

不过想明白了没有用，得跑明白！

嬴成蟜一直堕马而亡就已经够窝囊了，现在却发现还有高手！比如说被熊舔上一口细菌感染死亡，被熊坐断脊椎之类的。这一刻赢成蟜甚至感觉自己被对手做局了。嬴成蟜的反应速度本就是极快，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更是隐隐突破了极限，梁茂中途投枪也成功阻碍了小熊的提速。然而都没有用。

以四肢奔跑的陆地生物瞬时速度普遍快于人类。饶是嬴成蟜感觉自己已经用出了吃奶的劲，距离也在不可避免地缩小着。他看到了四周的护卫正在如潮水般朝他涌来，但他已经能闻到熊嘴里的腥气。

嬴成蟜果断拔出了腰间用于割烤肉的匕首，判断着搏命的时机。“嗖！"羽箭破空，带出急促的声响。

血溅到了嬴成蟜脸上，或者说是血和脑浆的混合物涂了他一脸。一支足有拇指粗的重箭，深深地凿进了小熊的眼中，贯通大脑。中枢神经受创，小熊不甘地倒在了地上，被赶上来的护卫乱刃剁成了许多块。

当肾上腺素褪去，嬴成蟜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脑袋里一片空白。

直到被梁茂灌了两口水，嬴成蟜才胡乱抹去脸上的混合物问道：“刚刚是谁射的箭救了我？我要重重谢他！”

梁茂脸色顿时大固，但不会说谎的他最终选择了实言相告：“公子，那等箭术，应当是信陵君的女公子。”

嬴成蟜有些茫然地眨巴了几下眼睛，一时间没能转过弯来。这个剧本，它对吗？！！！

长安君成蟜，始皇弟也。少时游猎山林，遇巨熊，左右莫能挡者，几死。恰有神女游于林中，发矢毙熊，长安君感其恩，求告姓名，欲立庙常祭。神女拒，言：“吾救汝非为香火祭祀，而是不愿人间失一贤人。可教化万民，使世道清平，以偿吾恩。”

后果助始皇成帝业，百姓咸称其能。一一虞·虚言子·《说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