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1 / 1)

第50章第五十章

如果要问秦王政四年(公元前245年)天下最热闹的地方在哪,那一定是魏国都城大梁(今河南开封)。

其原因是被魏王猜疑闲置,终日里饮酒作乐的信陵君突然醒悟,又支楼起来了!

而且还是学他姐夫平原君搞普适性更高,危险性更小的学术交流与辩驳活动,而非高端隐蔽的□□。

学术大家之所以称大,显学之所以称为显学,其学说的正确性与适用性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认可的人多。

墨家的许多主张就差指着王权的鼻子骂,跟着你们这些吃肉食的虫豸是无法天下太平,获得安定幸福生活的。

但墨家就是天下显学之一,甚至在一分为三后还能把许多学派吊起来打,为何?极受底层百姓欢迎,门生弟子多而已。所以宣传自己的学说就成了每一个士子学有所成后第一要务。只要把相信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那么名声、钱、地位都会纷至沓来。而宣传是讲究平台的。

国家级电视台广度就是要比县级电视台强,顶刊的影响力能甩出水刊一百零八条街去。

在信陵君成立自己的宣传平台前,天下学术氛围最浓厚的地方无疑是齐国的稷下学宫。

燕昭王筑黄金台,平原君赵胜在封地东武城广聚士子,并邀请邹衍与公孙龙就白马非马这一议题进行辩论,都曾冲击过稷下学宫学术中心的位置。但随着燕昭王与平原君这两个主导者身死,后继者或不重视,或有心无力,终究归于沉寂。

稷下学宫就像过去的上百年那样,静静地矗立在那,看风卷云散。但信陵君这不一样,许多人是真心实意地认为信陵君所组织的文会是能够取代稷下学宫,成为天下新的文化中心。

不是因为如今主持稷下学宫的荀子年岁渐高,身体抱恙,而是因为在信陵君这能获得纸,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纸!

自从纸张这一物事被秦国发明出来,因其轻便、蕴含信息量大的优点迅速被士子们接纳,在早期产能不足时,一度价逾黄金。如今的产能虽然提升了许多,但在秦国官方的控制下,主要还是在秦国贩售,流入它国的少之又少。

因纸而选择入秦士子不说摩肩接踵,也能称得上络绎不绝。而这其中又有相当一部分人在入秦后就没再回来。不是人死了,而是被秦王开出的优渥条件给绊住了腿。只要在秦国出仕,就能在购买纸张时享受内部价格,虽然每月购买量根据官阶不同有限额,但价格还不到市场价的十分之一啊!就算不拿来自己著书立说,加点价偷偷往外卖,三年后也够归家买田置产,当个富家翁的了。

然而秦国崇尚严刑峻法,弱民强国,对许多自由散漫,好抨击时政,讽谏君王的士子来说是不折不扣的虎狼地。

对纸张的渴望终究无法战胜惜命的本能,许多士子就像幽灵般徘徊在函谷关外,等待着一些隐秘渠道流出的少量高价纸张。直到去年信陵君组织门客进行学说讨论辩驳,学派、年纪、名声通通不设限,主打一个辩论大舞台,有活你就来,且对优胜者给予大量纸张作为奖励。其数量以道德经五千言算,即便在中间加了自己的注释,也够誉抄三十份。唯一的要求就是选择将获得的纸张用作著书立说后,需要额外用秦隶字写一版,交由秦长安君这个奖品提供者,存入秦国守藏室。可这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根本不是要求,反而是变相的奖励。如老子、孔子、墨子等一派宗师,微言大义,弟子门生众多,学说流传不绝者千百年间也就这么几个,而且被时光涤荡,多有散佚不全之处。秦国如今为天下最强之国,被收入秦国的守藏室肯定比自己私人保存更靠谱啊。

光是想想百年之后,人成黄士,而还有人能在秦国守藏室中翻阅到自己的著作,就已经让许多士子激动不已。

立言可是三不朽之一!

所以信陵君的门客们验证过真实性后,很快就闹腾起来了。汉武帝独尊儒术后今文派与古文派尚且争论不休,打得狗脑子都快出来了,遑论如今正百家争鸣。

总之输者坚定认为输不是因为本派学说菜,只是因为自己拙於言词。等着,我这就写信摇人,让本派高手来会会你们这些赢了的。而人生在世谁还没有个三亲六眷的,赢了的眼瞅着自己有名垂青史的希望,少不得对外炫耀,迅速招来了不患寡而患不均者。这不敢去秦国,还能不敢来魏国吗。参赛资格,我要参赛资格!既然是贤公子,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于是信陵君很快“捱不过"门客连番请求,把参与交流辩驳的范围从自己门客扩大到天下士子。

经过一年多时间的扩散,已然是仅次于稷下学宫的文化交流地,比平原君的东武城要强得多。

但这一切热闹都与嬴成蟜这个赛事最大赞助商无关。也可以说是嬴成蟜有意避嫌,不让自己与挂着信陵君名义主持的交流辩论赛产生除赞助以外的任何关系。

除非是有人心思灵通,选择主动投到他门下,他也会细细甄别,多数时候只送上一份呈仪,推荐其人去秦国试试。

这并非是赢成蟜放弃了目标,而是他改变了达成目标的方式。他前世以棋会友,认识了不少外国友人,通过和他们交谈得出了一个结论:“他们惧怕大国的根本原因,是惧怕大国不讲道理,动辄诉诸武力。”而嬴成蟜刚好有位号称战国第一大魔王,超长待机把秦国名声给毁完了的曾祖父。

穆公时秦国还是被称作仁义无双,是天下一等一的有礼国家。为了救援晋国的粮荒,舟蔽江面,逶迤连绵。

而到了现在,六国的路边一条但凡能说人话,都要骂秦国惯会背信弃义,极度缺德。

他那位曾祖父为了增强国家实力,避免国家被兼并,用点手段无可厚非。但如今已然来到决赛圈,再用这一套就是给将来统一大业和民族认同增加阻力了。

司马老贼洛水放屁,两千年后人们还是会在读到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时鄙夷一笑。

只是单纯的给奖品,不附加任何条件,说到做到,就是嬴成蟜重塑秦国国家形象的一环。

也是他塑造自身形象的一环。

红白脸套路可是长盛不衰,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公正讲信用的贤公子,将来才能更好地和他哥打配合。

从目前以及取得的成果来看,也是十分可观。既没有激发士子的叛逆心理,借着把书送到守藏室里的由头也极大地推广了隶书,送回去的书籍还能丰富理论库。

尽管到现在为止一句话都还没用上,但储备这个东西可以不用,绝不能没有。

有李斯这个他哥的天选丞相负责此事,那么将来他只要说服他哥定下框架,李斯肯定能很快能动用理论库的丰富储备把血肉填满。所以如今的嬴成蟜还真是只需要静静钓鱼,每捞到一条都是赚的,除非事情偏离既定发展轨道。

嬴成蟜今日的运气很不错,钓上了足有半臂长的一条大鲤鱼,待梁茂抄鱼入网,他立刻问道:“阿茂,分量如何?是昨日的大些,还是今日的大些?梁茂弓腰抬网,让网脱离了水面后掂了掂,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公子,我感觉差不多啊。”

嬴成蟜撇嘴,招呼正在数落张苍的甘罗:“阿罗,子任如今正琢磨珠算□诀才误了事。左右事情不大,也没造成什么损失,你就暂饶了他吧。“快去帮忙取个衡来,我想看看今日钓到的鱼是不是比昨日大!”算盘是嬴成蟜给张苍的见面礼,顺带着附送了一段“三下五除二,四下五去一"的不全珠算口诀。

但张苍明显不满足简单的加减计算,在琢磨出算盘的乘除法后,逐渐把领域拓展到了嬴成蟜都感觉有些脑袋大的开平方。一架算盘被他的小胖手盘得溜光,简直不敢想将来增补九章算术时会给数学渣们制造多大的心理阴影。

但将来时肯定不如现在时,张苍现在只能冲着甘罗十分狗腿地笑,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缝了。

不狗腿不行啊,他的主君是个十足的甩手掌柜,府内上上下下都是这位家宰掌管。

得罪了甘罗,是真的会没人拿钱去女闾捞他的。甘罗看不上张苍的放浪形骸,还荀子高徒呢,色中饿鬼还差不多。每每惹出事情,总要他去收尾。

但主君有令,他也只能遵从。

甘罗临走前不忘恶狠狠地威胁张苍:“下次你要是再敢同人争风吃醋败坏主君的名声,我就把你这架算盘拆了当柴烧,听见了吗?”张苍一脸惊恐地抱紧了怀中的算盘,点头如捣蒜。甘罗这模样别说是拆算盘了,就是拆人他都信啊。甘罗这才冷哼一声,施施然走了。

但等甘罗取了称重工具回来,立刻就发现气氛很不对劲。主君不仅没有围在鱼获边大吹特吹,甚至连钓鱼专用小马扎都倒在了地上。“怎么了?"甘罗将疑问的目光投向张苍。张苍的小细眼才刚刚开始动作,甘罗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呢,嗖的羽箭响声就回答了他的心中疑问。

听到响箭声,甘罗第一反应是想喊主君小心刺客,旋即反应过来,这片是庄园的核心区,主君亲自布置的明暗哨岗位置,守御的是梁茂一手训出来的人,刺客想潜入到这除非是长了翅膀。

那么能在此地射箭之人的身份,自然是不言而喻。果然,松树后很快传来他熟悉的笑声:“哈哈哈,怎么样,嬴成蟜,我这用箭射上来的鱼是不是比你钓上来的这条大?”以及他主君明显着恼的反驳:“你这是草鱼,我这是鲤鱼,能一样吗!”“怎么就不一样了,都烹熟了放你碗里,你能说一块是鱼肉,一块不是鱼肉吗?″

“你……阿留强词夺理。”

“哼,不管,总之这条鱼比你的那条大。再说了,人人都知晓你嘴皮子厉害。咦,我好像看到一样的鱼了……

魏留话音未落,抬手张弓又是一箭。箭矢拖着系在箭尾的长长细线,姿态优美地贯入水中。

少顷,一缕鲜红扩散开来,很显然是射中鱼了。嬴成蟜破防地抱住了脑袋不住摇晃。

还有没有天理了?这鱼生病迷路这么厉害的吗?!!!看距离也就在我打的窝子旁边,上好的饵料你不吃,非要用头硬接弓箭是吧!

必须以叛国罪论处,永不原谅!

等等,自己好像才是来者。

在两条鲤鱼比较完重量大小,嬴成蟜在心中给了魏留8.6分的高分,因为他已经有1.4了。

邪修虽然邪了点,但速度是真的快啊。

仅仅两支箭下去就是两条大鱼,可比他自己钓鱼快多了。远在咸阳的师傅收到消息后肯定也会为他的加练感到欣慰。但魏留此来显然不是来指导赢成蟜钓鱼的,过了把射箭瘾头就停了手,给他传递消息道:"这次辩论头名是个叫淳于越的齐人,其人在稷下学宫成绩名列前茅。

“又雄辩善言,除了性格有点轴外其余皆不错,父亲说你可以尝试把他收为己用。”

嬴成蟜一愣,都顾不上地上濒死的鱼了。

谁?淳于越!就是那个被后世人以讹传讹,传成扶苏师傅,把扶苏教得呆板不知变通,天真直冒傻气的人?

看来真是块金子,连识人无数的岳父都传消息过来,让他试着去招揽。还是辩论赛举办以来的第一次呢。

嬴成蟜其实也很想招揽一些年富力强的门客。哪怕不干活,在府里坐镇呢,也好过外界总有人讥讽他府门上挂着的匾额该叫三只小狸。

没办法,以貌取人是社会通病,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是经验总结。他如今与门客们的年龄构成过于年轻,甚至称得上幼态,单靠梁茂一个人真的很难撑得起场面。

而且淳于越实在特殊。

尽管嬴成蟜相信自己的判断,淳于越与好大侄没有师徒关系,但防一手总是不会错的。

于是他说道:“行,我等会就让阿罗去接触他。不过我现在招门客没问题吧?”

魏留笑,擦干净了箭头上的水迹方才说道:“放心,天下士子因你提供的纸张之故齐聚大梁,文气鼎盛,我伯父笑还来不及呢,没工夫找你的麻烦。”魏留还想笑嬴成蟜几句,梁茂却匆匆行来,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往他手里一塞:“公子,咸阳的信。”

魏留一瞥信封上的玄色火漆痕迹,当即找了个借口告辞。秦王的信,还是少看为妙。

巧了,看信的赢成蟜也是这么想的。

信上说芈夫人,也就是他哥去年迎娶的昌平君芈启之女有了身孕,医者把过脉后说十有八九是个男孩。

而且在听说芈夫人有孕,在去年因为私调纸张被亲儿子问责,一气之下借口咸阳宫室不吉,搬去旧都雍居住的赵太后也回到了咸阳。上有亲长,下有麟儿,任谁都会为之高兴。更何况他哥一直很缺爱。单看这信上的字迹,都能感受到他哥的兴奋。

但嬴成蟜看得是后背一阵阵冒寒气。

上有亲长,但这个亲长与人私通,大概率刚刚给他哥添了一个异父弟弟。下有麟儿,麟儿因矫诏自杀而死,长时间霸占华夏悲惨继承人排行榜第一名。

嬴成蟜冒出的寒气很快变成了冷汗。

因为他哥在信上说准备月内出兵韩国,拿下成皋、荥阳一带。如果一切顺利,最多在明年这个时候就要进攻魏国,以取得朝歌作为目标。这样就能把占领地连成一片,新置郡县,切断韩、赵、魏三国与东方的齐、楚两国合纵的通道。

魏王虽然庸,但并不傻,应该在兵发韩国时就会有所反应。所以如果他想要跑路的话,现在就可以收拾行李了。如果不走,留下来安抚魏人之心,那就还要在将来配合秦国使节干一件事情。

行反间计,除去如今最有可能拉起六国联军的信陵君。嬴成蟜捏紧了手中的信纸,默然望天良久。历史滚滚如潮,只进不退。

他的好日子,终究是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