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第五十二章

对于魏太子增而言，好消息是他在上门请人时他的叔父信陵君十分配合，什么话都没说就放下了酒杯随他一起入宫。而坏消息也是这个。

这本就是一步险棋。成功逼反了尾大不掉的叔父叫未雨绸缪，有先见之明,而未能逼反则叫以君迫臣，实非明主，史笔会将他牢牢钉在耻辱柱上。为了能够实现自己的目的，太子增故意带去了大队军马，而且丝毫未做收敛，大张旗鼓地到了信陵君的别院。

就是想激怒那些他叔父豢养的那些徒有勇力，而脑袋空空的暴脾气门客。他想得很好，只要门客中有一个为了护主拔刃相向，他就敢砸下去一个不遵王令，阴谋反叛的大帽子，然后率领兵马"平叛"。等到人全部死光了，事情的“真相”如何就是他说了算。可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他没有得到任何可以使他高举屠刀的理由，如果不算那一双双充满怒气，看他就像是在看死人的眼睛的话。

可即便是以暴虐无道著称的周厉王，也不过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杀死那些敢于张嘴批评讽谏的大臣与国民，没阻止，也阻止不了道路以目。他要真干以眼神给人定罪的事，名声就要连周厉王都不如了。太子增心里清楚得很，这些门客都是他叔父以恩义结，其中不乏追随他叔父客居赵国十年者。

只要他叔父一声令下，即便是让他们去刺杀秦国的长安君都不会有二话。这些人不动手的原因只会有一个：他的叔父早就预料到了今日这种情况，早早做好了安排。

因此哪怕他们再不乐意,再不理解,也乖乖服从照办。本打算来个出其不意，结果一切却早已在他人掌握之中，没当场崩溃已经是太子增的君王教育课合格了。

太子增强提起一口气，心中不断默念叔父为臣父王是君，无论叔父有着什么他们父子未知的计划，优势也是在己方，这才没有显露太多异样回到了王宫。只是接下来的对话，就不是他能够参与听闻的了。偌大的魏王宫别说是护卫的甲士，就是活着的耗子都被赶绝了。太子增有心想劝两句父王您乃千金之躯，不可亲身犯险，就在严厉的目光下迅速溃不成军，悻悻离去，把空间让给了两位当事人。没有人知道这对曾经兄友弟恭，亲密无间的兄弟在此行将殊途之际说了些什么，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有这此谈话很长，长到信陵君离开王宫时已是月上中天，清辉铺地。

早已侯在宫门的臣属门客一拥而上，把信陵君往车上一塞就急匆匆离去，仿佛身后有恶狗在撵。

因为他早有吩咐，所以整个府邸从表面看来还是一片安宁祥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素来被视为重地，连魏治这个注定要继承家业的长子都很少涉足的书房此时却灯火通明，窗纸上映出一个婉约的身影。面对太子增特意带来的近千兵马都面不改色的信陵君，见此情景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能够在他这个节骨眼上进入他书房，并且光明正大留到现在的有且只有一个人。

没有正妻之名，却自从嫁入就一直在履行正妻职责的卫夫人。妻者，齐也。信陵君不是不明白修齐治平的道理，只是考虑到他的计划与妻子的性格大大犯冲，这才不自觉地往后拖。结果这拖来拖去，就拖到了被堵了门。

不过既是因自己拖延造成的坑，咬着牙也要填上。信陵君挥退了惊魂未定的从人，独自走向书房，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和他预想中一样，书房中没有外人。

卫夫人正手持毛笔，拧眉苦思，好似根本没注意到有人入内。信陵君嗅到了薄荷的清凉味道，心中一暖，迈步到卫夫人身侧，想要看看纠结是什么难住了自己的妻子，他又有什么能帮上忙的。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因为卫夫人所烦恼的问题是如何给他新画的雨后残荷图上色。天时已丧，地利无存，就连人和都是摇摇欲坠，哪怕是丹青圣手，也无法扭转败局。

嬴成蟜那小竖子虽惫懒了些，但看待时势的眼光绝对称得上顶尖之属。是天下大势要杀他，所以他只能从输得很惨和输得没那么惨之中二选一。信陵君垂下眼皮避开了妻子泪光闪闪的眼，没有去接饱蘸色彩的笔。信陵君把早已放凉的薄荷水一饮而尽，自舌及口，最后顺着喉道滑下的畅快凉意帮助他按下躁动，重拾冷静，语气沉稳平静地说道：“我把王上骂了一顿，骂他背信弃义，全无手足之情。

“自打坐上那个位置，就一天天地变得越来越没有人味，说话当放屁，不仅没用还令人恶心。

“我是魏国公子，享受国家食禄，理当永不背离魏国。“但我已经信不过他，所以为儿孙计，我找了一个有权有势的女婿托付家人。

“所以如今成皋与荥阳数城他是收也好，不收也罢，总之女儿我嫁定了。“要是看我不顺眼，毒酒也好，三尺白绫也罢，大可取了我的性命去，只要一息尚存，绝不鸣冤有损宗庙社稷。”

之所以强调一息尚存绝不鸣冤，是为了放大潜台词。你要真敢这么做，那我死后一定是魏国列祖列宗那去鸣冤告状！而且是狠狠地鸣冤告状！

卫夫人听罢轻笑出声。

不意在此种境况又见到了意中人年少时的恣意张扬。只要将生死置之度外，那么性命就无法成为别人威胁的筹码。敌人甚至还会因为害怕血溅到身上坏了形象，从而主动保持距离。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王上最是好名，其次是幽冥之说。被砸了这么一通威胁，短时间内肯定不会再找麻烦了，她也能安安心心准备女儿的婚事。还是那句老话，新女婿除了是个秦国人以外，挑不出缺点。这年头远嫁是个坎，而且以秦赵两国的敌对关系，很可能出嫁即是永别，她得多给女儿准备一些，争取做到有备无患。然而卫夫人的笑容几乎是刚刚浮现就消失不见。因为信陵君的话并没有停。

“我把他骂过之后，自请去为父王守陵。如果阿留的新夫婿不给我找麻烦的话，这一关就算过了。

“待办完了阿留的婚事，咱们就收拾行李出发，粗茶淡饭，饥也一天，饱也一天，好过在此仰人鼻息，看人脸色。”“妾敢问于夫君，什么叫做阿留的新夫婿不给您找麻烦？”信陵君语气轻描淡写，就像是在说今日天气晴转多云，但说出的词句却让卫夫人瞬间脊背发凉。

“秦魏乃是敌国，为国家计，我一直想杀了那小竖子。而那小竖子和我想得一样，也想杀了我。

“此次用成皋、荥阳数城为聘求娶阿留，使国家陷入两难之地，又离间我与王上关系。

“我虽不知这法子是不是那小竖子想出来的，但却能肯定那小竖子默许了此事发生。

“否则那秦国使者姚贾为何好好的行人馆不住，成天待在那小竖子的庄园中？我不信偌大的秦国，缺了个使者就办不成婚事了。“如今我与王上决裂，那小竖子若是想弄死我的初心不改，肯定会趁此机会给我找麻烦。”

卫夫人越听越是心惊，感觉手脚都已经快不是自己的了，根本不知道如何安放。

但她听得出意中人话中的亲昵与欣赏。

别听着一口一个小竖子，实际上就连魏治这个亲儿子都没获得过这种待遇。因为聪明人大多厌蠢，而信陵君也未能免俗。对于真正的聪明人，他从不在意彼此间身份的巨大差异。

而遇到既合眼缘，又能跟得上思维，身份还差不多的聪明后辈，他很难忍住好为人师的冲动。

卫夫人感觉到自己的牙齿正在捉对厮杀，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她到底是卫国的公主，很快想明白了一旦新女婿找自家夫君麻烦会带来的后果。

作为一个已经不被魏王信任，自己也拒绝信任的魏国公子，生命其实已经进入倒计时。

如果再被一个秦国公子找麻烦，那等待他的结局只会有一个一-生命倒计时立刻归零！

卫夫人双手紧握，指甲几乎要嵌进肉中，也因此保持住了冷静，声音稍显发飘的问道：“夫君您似乎很高兴？”

信陵君摇头失笑，拉过卫夫人的手，轻柔地把指头一根根掰开，温声劝慰道：“我如今都是已经过了知天命年岁的老朽了。吃的、喝的、玩的，天下间没有我没尝试过的。

“生来锦衣玉食，及长飞鹰走马，论官爵位极人臣，统率万军，除了御阶上那个位置，我什么都不缺。”

“有梓潼与你先后相伴，有治与留这样聪明懂事的孩子，人生已是圆满，再无所求。

“那竖子若不趁我之危取我性命，则是人品可嘉。阿留又救过他一次，嫁去之后定能夫妻和顺，日子遂愿。

“倘若选择取我性命，则心性智计可称成熟，足能为阿留撑起一片天，保她将来性命无虞。

“那竖子私德其实不错，与治合伙贩瓷，从来公平和气，未曾以势压人。“所以我还挺希望他此时出手的。以我这不中用发老朽之躯，换他一份愧疚之意，将来定会善待阿留。”

似乎是为了实现他的愿望，数日后大梁城中出现了一个传播得极其迅猛的流言：“秦国使者此行并不是来为长安君提亲的，而是见当今魏王昏庸无道，想要扶持信陵君登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