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第五十三章

人就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

作为大梁最高档的娱乐消费场所，兰池苑中的消息同它的客人一般，庞大驳杂，从不停歇。

“嘿，你们听说了吗？"兰池苑一楼大堂，有人推开正在倒酒的小僮,端着酒樽一步三晃地走到中央站定，张口就是一个传播八卦的标准句式。在大多数情境中，标准是老套的同义词。但正因为其被多次证明有效，所以才被不断重复，进而成为标准。

这次也不例外，很快就有人从一片雪白滑腻中勉强拔出了脑袋，喷洒着酒气大声回应道：“什么消息？有话说,有屁放！但有真东西，他们不出钱赏你，我赏！”

兰池苑与大梁其它消息场所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在此处消费的人非常有钱，而且从不吝啬赏钱。

最先发声之人还停留在口头打赏，就有人直接叮铃眶哪扔下了几串钱币，不甘示弱道：“别磨磨唧唧的，我今儿高兴，这是定钱。要是没点真东西，就打断你腿扔出去！”

那说有大消息的酒客似乎是喝得极醉了，赏也好，罚也罢，都未能令他有丝毫反应,只是举起酒樽晃晃悠悠往嘴里送。却因手脚不稳之故，一樽酒多半喂给了衣服胡须,然而声音却陡然变得极为凄厉，宛如啼叫的夜枭：“信陵君要犯上作乱，把魏国拱手送给秦国了！”类似的消息已经传了许久，无论初听时多么惊讶万分，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令人觉得不再新鲜。

有人喊了一声，继续埋头寻欢作乐。而有人则放下酒杯，命令属下去把人给打一顿然后丢得远远的。

信陵君窃符救赵，仁侠无双，天下皆闻，敬佩者多矣。在信陵君死去多年后，刘邦一个楚地魏人都愿意去投奔张耳这个信陵君曾经的门客，建立汉朝后更是特意寻回信陵君的后人，特设五户人家世代供奉信陵君的坟墓。

其人对天下游侠影响之大，由此可见一斑。遑论如今信陵君还活着。

只是把人打一顿给丢出去，已经算是信陵君精神追随者中的温和派了。这个消息刚传出来时，不乏有游侠当街拔刀杀人。眼看事情走势变得熟悉，不事生产的兰池苑乐子人们又开始自发地寻找乐子。

有人立刻拼起了赌桌，划分投注区域：“来来来，下注了啊，赌一下这个嘴上没把门的能撑过几下？我赌三拳！

“这人身板还算壮实，我赌五拳！”

“多了多了，我看两拳就行！”

有人下注的同时不忘发出嗤笑：“信陵君谋反？那我还不如相信母猪会上树！”

“就是，信陵君要是想谋反，早三十年就反了，还用等到现在？”“xx的，白高兴一场，我还真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大消息呢。算了，权且赌一场。”

“奸佞小人，当杀！”

众口一词的嘲笑终于使得那醉酒之人的酒醒了几分，面对已经将他团团围住的众多打手护卫，猛然爆发道：“既不想谋反，缘何秦王之弟一公子娶亲，竟许城池为聘？周天子娶亲都无此种待遇！”这也是信陵君谋反流言传播速度极快的最大原因。无功不受禄，更何况那是秦国给出的报酬！付一收三都是秦国心慈！

但这难不倒信陵君的追随者们。

有人解下腰间玉佩，扔到了代表着一拳的下注区域，不屑道：“因为这事根本就不是什么秦王之弟娶亲，信陵君嫁女，只是秦王找了个由头，想和咱们谈谈。”

“武兄，何必与这等坏了脑子的愚民多言。快坐快坐，等下见着血流满脸才叫精彩呢。”

“就是就是，气大伤身。”

但敢在事情发酵许久后仍在兰池苑公然开麦，本身就代表着不同寻常。酒鬼十分狼狈地躲过了砸向他的第一拳，在地上翻滚的同时大声叫道：“那秦国聘礼中的王服玉圭也是和咱们魏国商讨的一环吗！”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连一贯只会听命行事都护卫们都不敢再施以老拳，只上前揪住衣领把人给扯了起来，忐忑地等着主人的进一步指令。然而已经不需要进一步指令了。

因为更加详细的消息迅速被爆出。

“不信的话就去问问今日值守东门的监门吏啊！哦，此人是信陵君门客出身，多半会为其旧主隐瞒此事。

“那你们也可以去问守城的卫兵，反正只要给他们钱，他们什么都会说的！“放开我！哈哈哈哈哈哈，大魏，魏国，贤公子，哈哈哈哈哈！”酒醉之人挣脱呆如木鸡的护卫，又摇摇晃晃地把先前慌乱中扔到地上的酒杯捡起，高举着把最后两滴残酒倒入嘴中，仿若行尸走肉般离开了。因为发生得太过突然，一时间竞也无人拦他。能在兰池苑消费的不缺常识，那醉鬼话说得如此笃定，人物如此明确，而且从头至尾半个铜板也没拿，那事情大概率是真的。王服玉圭，那是各国君王专属。如果是送给王上，那就不应该夹在聘礼中。临时拼起的赌桌上已经放置了不少财物，足够两个五口之家一年生活所需，但已经没有任何人在意。

特意挑了个靠近门边座头的姚贾数着出门人数，不知不觉间翘起了嘴角。明显多了许多人出门，看来都坐不住前去打探消息了。还是长安君说得对啊，比起直接展露在眼前的，人们更愿意相信自己费尽气力才能探知到的消息。

这种半遮半掩的消息，的确好过直接上门恭喜信陵君成为魏王。不过还有一些事情需要收尾。

姚贾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中年男人。那是他此次出使的扈从，更是在他需要人出手干脏活时的总负责人。

“孙君，余下的事就麻烦了。”

被称做孙君的男子运筷如飞，把摆在桌案上的每一道菜都照顾到了。兰池苑可是魏国最顶尖的消费场所，不沾姚贾的光用公款结算，他是绝对不会迈入一步的。

但这不耽误他办正事。

三两口嚼完了口中的菜，他对姚贾点头道：“姚君放心，那人很快就会失足落水而死。当然，身上会有大量殴打的痕迹，浮起时脚腕手腕都是被绑着的。“魏国的官员只要不是眼盲心瞎，都能判断出他是被人殴打致死后沉入河中，因为坠石绑得不牢，这才浮出水面。

“有君先前以魏王老迈多病，恐时日无多，又韶华已逝，新君继位后未必会像如今这般亲信重用说龙阳君，其人必定死咬此乃信陵君杀人灭口，倒不必我们多费手脚，暴露埋伏在魏国的暗桩。”

姚贾不住点头回应，和他预想中一致。弄死个醉鬼而已，根本无需担心这些大秦的精锐翻车。

超额完成任务的姚贾心情无比明媚，所以开启了疯狂消费模式。这次批下来的经费在他看来不算多，不值得他伸一次手的，干脆全部换成美酒佳肴吃进肚子里。

看着面对一桌子菜反而不会下筷子的搭档，姚贾爽朗笑道：“吃不完就用食盒装了回去给弟兄们散散。出远差辛苦，总不能弟兄们来了一趟魏国，连兰池苑的菜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

末了又提醒道：“要是不够就再使人来买。等着那人浮起来，咱们就很可能要几天吃不上一顿饱饭了。”

孙行抬眼看他，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姚贾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作答。

他夹了一块肉放入嘴中，细嚼慢咽的同时远眺河面上的残荷断叶。周身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场，把繁华与喧嚣都隔绝在外。姚贾是魏国人，但不是大梁人，更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之后。其父只是一个看守城门的监门卒，不折不扣的贱役。因此他少时在魏国求学，没少受鄙夷与轻视。甚至有些人他根本不认识，仅因为他是监门卒之子，就直接把他当垃圾看待。直到他学有所成，远赴秦国寻找机会，机缘巧合下搭上李斯的线出仕，情况才有所缓解。

但也仅仅是缓解而已。

在姚贾看来，魏国烂得一如既往，对他的鄙夷只是深藏，而非减弱消失，不及秦国远矣。

所以他迫切地想要砸碎魏国这个只剩下光鲜外表，实则内里早已腐败流脓的破罐子。

对于抱残守缺，固执保护罐子的信陵君，他是敬佩的，但这只会让他更坚定除去其人的决心。

拒绝新时代的旧时代残党，就该和旧时代一起被埋葬。出于敬佩，他会把土填实一些。

姚贾举杯，一口气喝尽了杯中酒，他不擅饮酒，倒也喝不出这兰池苑最顶尖的酒好在何处，只觉这酒劲头很足，好似有道火线落入肚中，催出他七分思结“从来只有人杀人，但人真的被杀死了，大家又只会怪刀，说什么刀杀人，刀杀人，何其愚也！”

面对姚贾突然生出的狂态，孙行只能茫然地眨眼。满脑子要是正使疯了，自己该怎么办。

同一时间，梁茂陷入了和他相同的境况。

因为自家公子太久没说话，梁茂不得已手动帮助自家公子回神，然后小心翼翼地劝道：“公子，夫人弓术精妙，会些刀剑也不稀奇，这把刀说不定只是普通陪嫁…

嬴成蟜摸着刀鞘上的鱼皮纹路，还是不说话。普通陪嫁？普通陪嫁物可不会是男剑制式，更不会在东门守军发现他的聘礼中藏了违禁物后这个节骨眼上送来。

“呛哪哪一一"嬴成蟜拔出长刀，注视着雪亮的刀刃，忽然发现刀鞘口上刻着一行小字，拿到眼前细观才发现是：“十五从军征，以此刀首刃一敌，刻字以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