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第五十四章
庙堂与江湖的悲喜并不相通。
哪怕民间物议已是鼎沸,但有魏王与信陵君这两个最重要的利益关联者保持了远超姚贾想象的静默,所以被冠以"重塑秦魏友谊"名头的联姻仍在有条不紊地持续推进中。
无论哪个年代,贵族婚嫁都是件麻烦事。
因为贵族娶亲的目的不是普通人那样增加可支配劳动力上限,更好地抵御生产生活风险。
贵族的婚姻需要更多地考虑政治收益。
尤其是嬴成蟜这种婚姻已经成为了两国博弈一部分的。饶是嬴成蟜已经穷尽想象力,但从姚贾那得到暗桩传回来的部分嫁妆单时还是小小吃了一惊。
他以前看三国,常见一句笑语,言曹老板毁在情欲管理薄弱,宛城一响贪欢,失子、侄、猛将、宝驹,后三者固然重要,但加一块都比不过长子曹昂。若曹昂存活,曹魏压根就不会有继承人之争。而作为曹老板主要对手的大耳刘则好在会娶媳妇。甘夫人产下阿斗,虽然从后来看阿斗才质仅为中人,没有完成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父辈愿望。
但对刘备这样逐鹿天下的豪杰而言,阿斗的诞生解决了继承人危机,增强了团队凝聚力。
糜夫人则是出自东海巨富糜氏,其家世代货殖,僮客万人,赀产钜亿。糜竺、糜芳送妹出嫁,仅僮仆就给了两千人,余者金银更是不计其数,极大的缓解了刘备为吕布所败后的困窘局面。而孙夫人与吴夫人则是分别稳定了同孙吴的联盟,益州本土派的人心。每一段婚姻都是结合了时间、地点、局势的最优解,把婚姻收益榨取到极致,说一句其人是华夏历史中最会娶媳妇的人也不为过。等而观之嬴成蟜,他的政治收益早在信陵君愿意牵头举办学术交流辩论会,任由他躲在后头当个不太显眼,却又绝对不能被忽视的赞助商,获得了敬贤爱才的贤公子名声时就已经被拉满了。
旁的诸如推广隶书,为秦国丰富知识库,推荐了一些士人入秦出仕都是额外收益。
至于他个人心中最在意的不要盲婚哑嫁,与妻子最少不会相看两厌,有一定共同语言的情绪价值也得到了全然满足。所以他根本不在意娶妻能够带来的经济收益。信陵君固然豪富,能够养门客近千,可他子女也多啊,手心手背都是肉,每个都得留点。
而且阿留嫁妆太多很容易影响兄弟姐妹间感情的。只是这份暗桩特别标注了仅是部分的嫁妆单,看起来可不是当下嫁妆的通行准则啊……
嬴成蟜轻轻摇头,按住了横在膝上的刀柄,那是信陵君前些日子特地送来的自用刀。
这年月因为青铜铸造技术成熟,且剑具有礼器性质,即便铁器已经逐渐普及,在惯性作用下剑的数量还是远远多于刀。但在近四十年前,信陵君给自己选择的第一把武器就已经是刀了。也许是少年跳脱,喜好标新立异,但仍可以窥见其人性格中不爱随大流,不走寻常路的特点。
“阿茂。“赢成蟜唤醒神游天外的梁茂,“去给我寻一块磨刀石来。”梁茂应声,却在迈步后猛地回转,满脸不解道,“公子,你要磨刀石做什么?″
他家公子向来不爱舞刀弄剑,再说了,要是有什么需要动用武力的地方,喊他不行吗?
梁茂觉得自己遇到职业危机了。
依靠野兽直觉察觉到不对劲的梁茂并没有得到自家公子的确切回答。嬴成蟜只是握住刀柄,将横在膝上的刀抽出半截,然后屈指弹了弹刀身:“取磨刀石还能干嘛?自然是磨刀啊。这是把好刀,不经常磨一磨可是会生锈的。”
“哦。“梁茂挠头,呆呆地离开,末了又因为赢成蟜一句话而兴奋起来。“阿茂,既然拿都拿了,那把你的剑也顺带一起磨磨。”而旁听了全过程的甘罗一脚踹到了正手捧着礼单,不住念叨着玉璧十对,彩绸五百匹,看上去就像中了邪的张苍小腿上。力度刚刚好,疼痛帮醒脑。
张苍痛叫一声,蹲下身抱住小腿反复揉搓,又在发现礼单被他揉皱后赶忙放在一旁,怒视"偷袭”他的甘罗:“阿罗,作甚踹我!”甘罗双手拢袖,老神在在:“主君当面,你口中却怪声连连,何其狂悖无礼,踹你都是轻的。”
张苍:???
他素性如此,而且主君自己就厌烦虚礼,所以也从不拿这些来约束他。再说阿罗你以前也没有因为这个同我动手啊,今天突然动手是怎么回事!但严格论起来,还真就是他不占理。
县官不如现管,比起赢成蟜这个没什么架子的主君,张苍还是更害怕直接给他发工资,经常出面捞他的甘罗。
所以只能减小声量,委委屈屈自辩:“那我也是情难自禁嘛。倘若这嫁妆单属实,只是部分价值就如此贵重,全部还不得掏空信陵君的私囊啊。”要说张苍于数算方面真是天生的高感知,仅是盘了小半年赢成蟜的账目,就根据魏治的进货数量、频次与金额,把魏治手里的流动资金数量给估了出来。他说完整嫁妆单约等于信陵君的私产,那么相差就不会太多。甘罗拢在袖中的手指都快绞断了,他现在是真想把张苍给按住暴打一顿。看不准风向,读不懂气氛,哪壶不开提哪壶,带不动的猪队友就应该沉进汴河里喂鱼!
他又不笨,更不瞎,哪里能看不出这部分嫁妆单的含金量,否则也不会猛踹张苍让他闭嘴了。
常言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信陵君先前带着主君当学术辩驳的赞助商,用名声帮主君铺路,给够了好处,是想以主君为婿,待到将来身故后,凭主君秦国公子的身份,借秦国国势,关键时刻能够庇护子孙。
要的回报已是有些苛严,但凡换个人就无法实现。因为有这个能力的没这个良心,有良心的却没有充足的能力。如今更是以倾家之财相托,潜台词就是将全家都托付给了主君。主君大可以佯装不知情,悄无声息吞了这笔钱,可主君却主动要了磨刀石开始磨刀。
从利弊而言,甘罗认为这样很不划算,甚至可以说是愚蠢。但从人情而言,他却十分庆幸自己选了这样一个主君。因为哪怕是十恶不赦的坏种,也是愿意和好人做朋友的。所以张苍还是闭嘴吧,别念叨着让主君改了主意,他们这些下属以后就要倒霉了。
张苍原本是还想再叨叨几句的,但看见甘罗神色不善,作势抬脚欲踹,就知情知趣地憋了回去。
旋即抱起了嬴成蟜的大腿,凑趣道:“主君,我这佩剑好像也到了该磨磨的时候了。”
嬴成蟜看了看张苍鼓起的小肚子,很难想象他将来长到八尺是什么模样,小胖子变大胖子,看上去倒是够唬人的。
但让张苍舞刀弄剑,得了吧,还不如他这个半吊子呢。想了想后说道:“不必,子任你的手当舞文弄墨,刀剑之事过于屈才。这样吧,自我得封后还从未去过封邑,每年空食租税而已。“眼看着就要娶亲归国,再这么放着也不像话,你和阿罗可为我的先行官,去长安县帮着我盘盘账,免得他们糊弄我,如何?”先行官可是个美差,张苍听罢笑得嘴都歪了,也不说什么磨剑的事了,腆着小肚子一步三晃向外走去。
途经甘罗时还扯了他一把,似是想单独商量些事情,但又挨了甘罗一眼刀,刚撑起的气势立刻散了大半,悻悻地退了出去。待张苍走后,嬴成蟜看着甘罗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竞然有些发怵。果然属下太聪明了也不行,关键时刻没法糊弄啊。“阿罗…"赢成蟜试图做着最后的努力。
“主君不必多言。"甘罗头一次打断了嬴成蟜的话,“我受主君大恩,不到舞象之龄就成了您的家宰,恩情尚未偿还。再说哪有身为家宰却不跟随主君去迎接夫人的道理呢?”
复又拱手请命道:“还请主君允我去武库中取一张弩。”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嬴成蟜还能怎么办呢,只得摆手:“你是家宰,所有的钥匙都在你那,真要取用,我还能拦你不成?只是避着些子任,莫让他知道。张苍如今只是年少贪玩,政治敏感度不高,但并不是会临阵脱逃的人。甘罗昂起头,从鼻腔中发出哼声,自信道:“他笨呢,准发现不了。”嬴成蟜摇摇头,没有接话。
掺和下属的争执是一种不明智的行为。
甘罗也不纠结这个,自取了钥匙去准备。
于是等到收着同样消息,急匆匆赶来与嬴成蟜商量对策的姚贾见到的就是贵为大秦长安君的少年正坐在小马扎上,躬背慢慢地磨刀。阳光正好,刀锋雪亮,少年很专注。
姚贾瞬间把已到嘴边的规劝话语给咽了回去。他看着少年掬起一捧水浇在刀刃上,然后按住刀身,左推右拉,随着刀刃与磨刀石不断摩擦,发出极富韵律的声音,姚贾这才有了些面前这位少年与章台宫的王上是亲兄弟的实感。
锐气四射,锋芒伤人。
但有些话是必须要说的,否则不管有多少理由,只要没能把长安君全须全尾带回咸阳,王上肯定会迁怒于他。
姚贾并不打扰嬴成蟜磨刀,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直到嬴成蟜磨刀完毕,取了干燥的布帕,一点点擦去刀身上的水痕,这才上前说道:“长安君,我想魏王也会收到消息的。”
除了梁茂与张苍这种政治敏感度低的,看过礼单的人应该多少都能窥到信陵君倾家相托之意。
以如今这位魏王的贪婪,既要信陵君在关键时刻忠心耿耿的救火,又要信陵君在平常淡泊名利,不参与朝政,不抒发想法,不实现个人抱负。纯把人当没有感情的耗材使,也就是信陵君是个守规矩的近支宗室,否则别说是君不贤臣投他国,就是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也早发生了。这种人能为了名声忍住杀意,也能为了名声迸发杀意,更别说中间还夹着数额巨大的一笔财富。
得罪秦国的胆子没有,公然逼杀素有贤名的弟弟胆子不够。但两面三刀搞事情,浑水摸鱼捞好处的胆子有,而且还很大。譬如说暗中逼死弟弟,然后派人假扮弟弟的门客,以复仇的名义对大秦长安君发动袭击,撕裂秦魏虚假联盟,在获取好处后重新退回六国合纵联盟中。反过头再用“秦国刺客"把弟弟的子女,尤其是最正统继承人长子杀死。只要首尾扫得干净,成则一切都是暴虐无道的秦国亡我魏国之心不死,寡人完全是一时糊涂。不过现在人都已经凉透了,象征性哭两声就行。败则飞速甩锅,是别人非要把钱放我家冰箱的栽赃陷害,寡人完全不知情。让我逮住始作俑者一定让他好看!
总之是刀切豆腐两面光,无论如何都不吃亏。姚贾的意思就是提醒嬴成蟜,要防着魏王从中作梗,假名生事。嬴成蟜挽了一个漂亮的刀花,刀尖斜斜上挑,对准了悬于空中的太阳,半眯着眼睛冷冷道:“无妨,敢来的杀了就好。”大
信陵君府邸。
魏治带人堵住了欲要逾墙而出的幼妹,嘿然冷笑:“都是要成婚的人了,还想跑哪去啊?
“你知不知道,成婚前你们不能见面,否则会走了福气的!”魏留一向敬服长兄,此时却红了眼眶,握紧手中长剑不管不顾地吼道:“我只是想去亲口问问他,是不是他出的主意要逼死父亲!”面对着已经摇摇欲坠的幼妹,魏治眼里闪过心心疼,但整个人没有丝毫动摇,嘴里吐出冰冷的话语:“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魏留不敢直视长兄,移开眼,机械呆板地重复道:“如果不是,那我就按礼嫁给他,如果,如果是,那我就一剑刺死他!”魏治没有立刻应声,而是盯着妹妹已经泛白的指腹看了好一会儿。剑都快拿不住了,还用剑杀人?而且你当赢成蟜身边的护卫是傻子吗!那个梁茂可是敢单人杀熊的!
无声的对峙持续了很久,终究是魏留没扛住,竭尽全力将头扭转,迎上长兄的目光反瞪回去,所有的肢体语言都在传达一个信息:我要一个说法!魏治既是欣慰又是心疼。他的妹妹终于长大了,只是长成了他最不愿意见到的模样。
这该死的世道!
但心疼没有妨碍魏治输出。
他是长兄,见多了弟弟妹妹的叛逆期,深知此时必须把苗头彻底扼杀。“好啊,你杀了他,那秦魏两国之间怎处?且不说秦国因此兴兵报复,只王上迁怒父亲,你又有何良策应对,可保全父亲性命?”魏留被问住了,身体摇晃愈发激烈,只还是不肯放弃,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可若真是他出谋将我的父亲陷于死地,我又如何能心安理得的同他相处呢魏治的回复速度很快,像是早就想好了该怎么说。也很冷,不掺杂任何私人情绪,宛如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在血肉中游走,割开肌肉,分离骨膜。“留,回答我,你是否喜欢他。”
魏留没有回答,用沉默代替了一切。
但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那你就把自己当聋子、瞎子、傻子,什么也不知道地出嫁。与他和顺度日,为他执掌中馈,生儿育女。除非我们性命攸关,否则绝不谈论此事。”“阿兄!"魏留的泪水终于冲破了眼眶。
魏治不为所动,语速如常:“看来还是父亲与我对你太过宠纵,少时任你舞刀弄剑,文史仅是略通。
“那我今日就重新教你一遍。秦穆公时,秦晋几代联姻,因此有秦晋之好的说法。但秦晋之间的大战,也多发生于联姻期间。“(晋)献公当政时,将女儿穆姬嫁给了(秦)穆公。“后来(秦)穆公助晋国公子夷吾归国登位,是为(晋)惠公。在秦国时,夷吾承诺归国登位后将河西之地割让给秦国。“可夷吾归国之后做了什么呢?他不仅没有将河西之地割让给秦国,反而在秦国发生饥荒时拒绝送粮援助,甚至派兵进攻秦国。“要知道在秦国发生饥荒的前一年,晋国恰好也发生饥荒,穆公为了帮助他这个妻弟,可是倾全国之粮,从秦国都城雍到晋国都城绛的运粮船队络绎不绝,几乎要遮蔽江面。
“韩原一战,(秦)穆公俘虏了(晋)惠公,惠公因为恐惧秦国,在被释放归国后将自己的太子圉送到秦国当人质,穆公又将自己的女儿怀赢嫁给了他。“穆公待晋国不可谓不厚,可在(晋)惠公死后,太子圉抛弃妻子怀赢,独自返回晋国继位。
“这激怒了(秦)穆公,令穆公转而支持起了流亡在外的公子重耳,重耳为了得到秦国的帮助,在谋士的劝说下接纳了原本的侄媳怀嬴为妻。“公子重耳在时,秦晋携手同行,战楚军于城濮。可公子重耳离世不久,穆公即发兵越晋境攻郑,晋军在崤设伏,大败秦军,秦军主帅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全部被俘。
“留,你告诉我,这数次联姻,真的使秦晋永好,互不背盟了吗?”魏留死死咬着下唇,没有说话。但任谁都能从她那苍白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看出,她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国家利益才是时代的底色,所谓联姻,只是冲淡血腥底色的点缀。抛弃点缀就如吃饭喝水一般稀松平常。
“可父亲为了救援姑丈,不惜窃符…“魏留到底是不死心,弱声弱气地反驳。她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魏治就立刻就炸了。“就是因为父亲窃符救赵,所以才王上惹来猜忌,如今陷于死地!”魏治不自觉地拔高了声音,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最终因为魏留的瑟缩与担忧,狠狠咬了一下口腔内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若父亲当初能保持如今对卫国的不闻不问,必还是他的富贵公子。即便国灭,亦不失享受吃用。”
魏治把声音压得很低,但这番话却顽强地钻进了魏留的耳中,迅速地啃噬她的心脏。
魏留手中攥紧的剑落了,与地面撞击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当然知道哥哥在说什么,七年前被证骗到大梁,然后惨遭囚杀的卫君,就是他们兄妹二人的亲舅舅。
当时也有卫臣远赴赵国求到了父亲这,可父亲只说了句这全都是命数,就仍旧饮酒达旦,整日歌舞游猎。
如果父亲能一直做个不问政事的公子,那伯父应当还能容许父亲贤名远扬,可父亲偏偏没有。
魏留彻底支撑不住了。
纵然以她生活的环境,她很早就有了意外可能会比明天更快到来的觉悟,可亲眼看着如同山岳的父亲被一步步逼进死胡同,不得不缓慢崩塌,还是远远起过她的承载力。
魏治叹了口气,快走几步把妹妹抱住,柔缓地拍着她的背部安抚:“不要怕也不要恨,等你出嫁就是别家的人了。
“嬴成蟜其人虽算不上君子,却也绝非小人,应该不会苛待不你,你只需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其它的就不用操心了。“如果……“魏治的话停顿了很久,等到妹妹的情绪彻底平复,这才继续说道,“倘或将来真有紧急,你可学着做一做穆姬,旁的就不必了。听话,勿要再让父亲担心。”
魏留此时已经哭得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穆姬是谁。其人为晋献公之女,晋惠公之姐,秦穆公之妻。韩原一战后,秦穆公俘虏了晋惠公,秦穆公因为晋惠公不守承诺与趁火打劫的卑劣行为,想要杀死晋惠公祭天。
关键时刻是穆姬带着太子罃、儿子弘和女儿简璧登上高台,踩着柴草。她派遣使者捧着遭丧所着丧服前去迎接秦穆公,说:“上天降下灾祸,让我两国国君不是用礼品相见而是兴动甲兵。“如果晋国国君早晨进入国都,那么我就晚上自焚;晚上进入,那么我就早晨自焚。请夫君裁夺。”
在穆姬以死相逼之下,秦穆公这才改变了主意,没有杀死晋惠公,而是将他放归晋国,送来太子作为人质。
让她将来尽可能的学做穆姬,也就是说父亲与兄长预料到家族有倾覆之危,需要她用长安君夫人的身份做出保全。不等魏留追问更多,魏治就附在她耳边吐露出了更加劲爆的消息:“我准备将桐扮做陪嫁的童子随你去秦国,你不必过分照顾他,让他平安长大,令我坟前不至于无人祭扫就行。”
魏留本不算充盈的大脑这下被彻底击穿了。不止父亲,连兄长也………
魏留还想追问几句,但魏治却明显不愿再谈了,给护卫们扔下一句把她送回屋中严加看管的命令就急匆匆离去。
整个信陵君府目前优先等级最高的事项就是魏留出嫁,当事人携带利器想要翻墙出府,被魏治逮了个正着,下令严加看管,无疑是大事中的大事,魏治肯定是要向父亲汇报的。
作为整座宅院的实际控制者,信陵君更早地得知了这个消息,抬眼一看是长子来了,立刻低头去琢磨自己的画作,仿若例行公事般问了一句:“安抚好了?”
魏治也如汇报公事般答着:“是,已经安抚好了。”然后冷静就离开了他。
因为信陵君接下来说道:“还是你这个当兄长的知道怎么哄阿留啊,为父到底是老了。
“阿留年未及笄就远嫁别国,我到底放心不下,你这个当长兄的就受点累,送嫁一程吧。”
“父亲!"魏治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怎么,不愿意?阿留要是知道了可是要伤心的。“信陵君语速不变,画笔的速度却快了许多。
魏治可是精心培养出继承家业的长子,哪里会不懂父亲的用心,当即就跪了,泣声道:“父亲,天底下哪里会有抛弃父亲的儿子呢。”“天底下同样没有抛弃儿子的父亲。"信陵君的声音陡然转沉,“我已老朽,虽死无憾,何如幼者。
“留的心智还做不了穆姬,莫要使她空耗夫妻情分。而且你若得脱,王上便不敢对你的庶弟们下手。”
“父亲!”
“听话,不要再让我担心。”
“是……父亲。”
大
秦王政五年(公元前244年)四月廿一,卜云,宜婚娶。婚字由女与昏字组成,本意是指女子在黄昏出嫁,于是被拾掇一新的赢成蟜在太阳将落未落时翻上了马背,前去迎娶自己的妻子。尽管整场婚事的筹办期长达半年,但有关信陵君勾结秦国,意图谋反的传言从未止息,被风传为交易枢纽的赢成蟜自然也就格外引人注目。一路行来,嬴成蟜都生出了全大梁的百姓不会都在这了,即便魏王出行都不会有这么多百姓围观的荒谬念头。
但好在终究没有天降什么所谓的"正义之士"对他进行刺杀。否则即便对他的性命无法造成伤害,大喜之日也是够膈应的。围观吃瓜的大梁百姓尚且如此,整个信陵君府就更不会给他什么坏脸色。毕竞婚姻是结两姓之好,面上不能差事。
而且依秦魏两国议定的章程,嬴成蟜完全可以早早返回秦国的封邑,到吉日时派个家臣前来迎接导引。
但赢成蟜选择了留下,接上新娘后再同返秦国,已是给足了面子,尽够了礼数。
可要说笑脸相迎,那也算不上。
因为整个信陵君府上有着一个共识,嬴成蟜其人即便不是信陵君意图谋反的流言炮制者,也是背后的重要推手。
要不然那玉圭怎么会恰到好处地被人查出来,还有那么多人亲眼看见。因为有主君严令,以及看在女公子出嫁的面上,不对赢成蟜动手已是极限,真心实意地笑脸相迎着实过于强人所难。这也就导致了嬴成蟜别说是在迎亲时偷看一下自己的新娘是什么模样,就连离了魏国的一路上,都没寻到机会看个真切。因为不仅送妹出嫁的魏治是一尊相当负责任的门神,魏留也是真心实意在躲他。
即使心中早有准备,嬴成蟜还是花了足足两天时间才消化了这个事实。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大争之世讲感情,还是他太过想当然了。也不知前人在遇到这种事时心境如何,或许等到回国后得好好问问母亲。听母亲旧日言语,与舅舅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两方人马之间既亲近又疏远的氛围一直持续到秦魏两国边境。“公子,过成皋后就进入秦境了,您看咱们是就地扎营歇一歇,还是不停留直接入境?"梁茂捧着牛皮地图前来询问嬴成蟜的决定。“阿茂你觉得呢?"嬴成蟜随手揪起一根草茎,捏在手中反复搓着,举目眺望四周。
此地一马平川,无遮无拦,不是个适宜打埋伏战的地方。得了嬴成蟜回复的梁茂相当纠结。他政治敏感度低不高,但他了解赢成蟜。他家公子可不会平白无故地磨刀,而且这一路上行进都极为谨慎小心。不单有斥候探路,安营扎寨也多选易守难攻之地,就连庖厨也专门派了人去盯着。
梁茂略想了想后做出了谨慎的回答:“公子,连日来舟车劳顿,本该歇息。可在魏境内到底是别国,不如一鼓作气离了成皋进入秦境再休息为宜。”嬴成蟜又看向甘罗:“阿罗你的意思呢?”甘罗转而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魏治,淡淡道:“主君,到现在都没动静,看来魏王是放弃了。”
嬴成蟜也顺着甘罗的目光看去,不由感叹还得是老一辈的智慧啊。把魏治这个嫡长子往送亲队伍里一放,基本就断绝了魏王借信陵君名义生事的可能性。
总不能"信陵君的门客"打着为信陵君复仇的旗号袭击他这个秦国公子,结果反把信陵君的长子给杀了吧。
就是可惜他原本还打算借此抓住魏王的马脚,看看能不能让魏国把成皋、荥阳等地给吐出来呢。
只是经此一遭,信陵君"通秦"的罪名就更实了。否则你若是心中无鬼,干嘛把长子往秦国送啊。不过即便信陵君因通秦之罪身死,只要魏治滞留秦国,魏王也不好再对信陵君的庶子们下手。
要知道这年月贵族主打一个大家都是亲戚,有魏治这个明显的通秦派在前头顶着,其余庶子们受到的压力会小很多。假使魏王要是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动手,那魏治也大可以扛起为父、为弟报仇的旗帜。
“公子,公子"梁茂把兀自出神的赢成蟜给摇醒。“公子,你还没有说该怎么办呢。”
“还是稳妥些比较好,让他们快些用饭,再打发几个人去找边将说明情况,让边将派兵来迎,免得出岔子。”
一顿饭吃得风平浪静,毫无异状,而正当梁茂呵斥众人归队时,地面忽然传来了震颤感,那是大队车马奔驰才能制造出的响动。梁茂大惊失色,旋即反应过来,将胸腔中所有空气瞬时进出,其声高亢入云:“敌袭,列阵!”
不得不说来袭者选择的时间十分刁钻。
因为嬴成蟜一路上都防着魏王派人搞事,所以就连短时间的吃饭休息都是严格遵照防御阵型布置的。
车马结阵在外,人在内,兵卒轮番用饭,确保己方时刻拥有防御力量。若是想趁着吃饭发动袭击,绝讨不了好去。但偏偏是选择了饭毕后的短暂调整期。
这时候大部分人都在寻找自己相熟的同伴,以自己负责保护的车马确定新的位置,甚至还有人正解开裤头浇灭火星,手中兵器都不知抛到了哪里。此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青黄不接期,需要时间来填补缺陷。但愈是危急时刻,愈能体现出一支军队的战斗素养与意志。负责送嫁的魏治等人自不必说。
信陵君此番都怀揣着托孤之念,因此但凡有点好东西,都塞给子女了。跟着魏治的送亲队伍尽是从信陵君征战过的心腹门客和退伍老卒,厮杀经验十分丰富。
都不用梁茂高呼敌袭预警,就自发地合拢车仗,列队树起戈矛,尽显精锐气象。
令魏治吃惊的是嬴成蟜练出来的兵,确切来说是庄客佃户,反应速度居然只比那些积年老卒们慢上一丝。
见一旁的老卒们有条不紊地结阵,也在直属伍长、队长们的呵斥下迅速安静下来,找寻到自己的兵器后朝着已经结阵的老卒靠拢。至于车仗,自有辅兵操心。
充当着辅兵角色的制瓷工匠与未成年小僮们在整理车仗的同时,也纷纷掏出刀剑,乃至于匕首,倚着车仗形成次一级防御阵线,将女眷护在最内层。魏治十分肯定嬴成蟜这支队伍尚未沾过血,可就是这么一支还未沾过血的军队居然比父亲给他的老卒只差一线……
若是再见过血,怕是六国精锐也莫能挡之。哪怕早知嬴成蟜极善练兵,但眼前所见还是令魏治忍不住咬了一下舌尖,用疼痛促使自己保持冷静。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人在两三年前仅仅只是失地的农夫,困窘到几乎要冻饿而死,见到刀剑只会下意识的磕头求饶,左右尚且不分,更别提什么旗帜、金鼓,队列。
除极少数人被遴选出成为脱产的专职士兵,其余人不过是在秋后农闲时以备寇名义整训一个月,按理来说早该散漫无度,可偏偏在此时是全然的劲旅模栏而这些人全部是魏人啊……
王上不能恤之爱之,如今要尽为秦卒矣。
魏治所不知道的是,他所赞扬感叹的军队正在被赢成蟜挑着刺。工坊环环相扣的协作制以及农庄的集体劳动制可以让他们拥有更高的纪律性,就像戚继光喜欢矿工当做兵源是一个道理,因为在矿下不听招呼是真能害人害己的。
令行禁止则事半功倍,旁的如健壮的体魄,精良的兵器都可以后天补足。但模拟到底是赶不上实战。比起魏治所统率的纯老卒,他的兵还是差了些历练。
还没短兵相接呢,就有两个人因为紧张划伤了自己。“主君,受伤的人都安顿好了。“甘罗骑着小马自后方赶回,与嬴成蟜并辔,恭敬地回应道。
嬴成蟜保持着拔刀的姿势,口中问道:“伤势如何?军心士气可有动摇?”“都不严重,只是划伤而已。两人在包扎时都积极请战,说是因此小伤缺席会被笑话。”
不等嬴成蟜做出回复,隆隆的马蹄声就已至近前,看着足有四五百骑,声势极为骇人。
而面对如林的戈矛,骑兵们不由放缓了速度,渐渐停了下来,选择远远对峙。
马的耐力并不强,若是防线还未组织好,鼓足余勇冲进来占便宜肯定是毫不犹豫。
但若是防线完备,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毕竞成熟的骑兵值钱,战马更值钱。非国战决死,是不可能轻易抛却的。
也正因对面这些骑兵的举动,令某些人生出了不该有的幻想,弱弱道:“停而不攻,莫非是前来迎接我等的边军?”正在给手中弩机上弦的甘罗看向发声之人,因其人是姚贾的从随,这才忍住扣动扳机,送此人下九幽的冲动。
但姚贾也不是糊涂人,抬手就是一马鞭,将发声之人抽成了滚地葫芦。“我打你个动摇军心的蠢货,也不动动你那满是水的脑子想想,若是边将出迎,怎么会不打旗号,不派斥候先行接治!如今相见,更是大举刀兵,你见过有这般胆大的边将吗!”
从随的痛呼驱散了部分胆怯之人心中的侥幸。既然来者一定是敌人,那也就不用奢望有惊无险,干到底才是唯一出路。魏治在观察了一会儿后,也打马来到嬴成蟜身边,面露难色道:“看样子并不像流窜的盗匪。”
成皋等地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三易其主,先是韩,再是秦,如今又属魏,权力的交接覆盖需要时间,所以必然会出现真空地带。而权力天然厌恶真空,官府一时未能抵达的地方,肯定会被民间组织自发填满,出现盗匪属平常事。
但既属盗匪一流,组织与纪律跟不上,哪像眼前之敌,颇通进退之理。嬴成蟜取下挂在马鞍一侧的小弓,自箭囊中抽出一支特制的响箭,张弓指天,笑道:“是与不是,打过就知道了。”随着嬴成蟜一声令下,辅兵们立刻掀开了三辆大车上覆盖了一路的黑漆雨布,在魏治愕然的目光中将其中满满当当的弩机与弩箭分发下去。秦弩因为已经实现流水线生产的缘故,蹶张士(指用弩的士兵)冠于七国,嬴成蟜这个秦国公子手上有些弩箭实属正常,可这么多弩箭,暴起发难说不得能从内夺下大梁的一扇城门……
这到底是质子还是祸害啊!
但此时魏治的惊讶纯属多余,因为分发到弩箭的士卒已经娴熟地以膝顶弩,双手上弦,而后搭上箭枝,利用望山进行瞄准。“咻一一"嬴成蟜箭矢冲天,空气灌入箭尾镂刻的孔洞中,发出尖锐的气音。“放!"紧接着梁茂一声大喝,箭如飞蝗,遮天蔽日。以膝搭配双手上弦的口口拉力在二至四石之间,射程可达二百步。对面的骑兵显然也没有想到赢成蟜会有这么多弩机,饶是在听到响箭声音后立刻分散队形,但还是吃了大亏,结结实实用脸接了一轮箭雨。有人被扎中了面部躯干,捱不住痛栽倒在地,也有些箭扎在了马身上,使得马儿开始发狂乱跑,搅乱阵型。
但更多的人好好活着,眼睛最尖的梁茂甚至能看到有些骑士满不在乎地拔下挂在衣服上的弩箭,碎裂的衣物下隐见铁甲的幽光。以有备打无备,嬴成蟜这一轮取得的成果不可谓不大。多了不说,至少这一轮下去就废了敌人百分之七八的有生力量。但取得如此成果的嬴成蟜非但没有高兴,反而脸色愈发凝重。因为以这年月的军队的战斗意志,伤亡率达到十分之一是撤退、五分之一会崩溃,三分之一意味着失去作战能力,不出意外的话会被全歼。盗匪不过是初级的暴力组织,一般而言纪律是比不过军队的,所以在出现百分之七、八的伤亡率后,最该出现的情况是撤退。但这些人非但没有退,反而是积极救治伤员,争先恐后毙杀惊马,试图重整队形进行下一次进攻。
嬴成蟜眯起了眼睛,问魏治:“治兄,魏国可有如此勇悍之军?”魏治摇头:“连年失地,国中骑兵已然不丰,似此等勇悍者不过数千,且尽为王上心腹股肱。
“王上应是舍不得派出他们,而且从身形来看,我未见有相熟者。”嬴成蟜拨了一下弓弦,无悲无喜:“看来我的对头比我想象中要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