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第五十五章
无数的历史已经证明,世上没有光打人不挨打的好事。因此报复转瞬即至。
“咻咻咻一一"骑兵冲到近前,停马急射。弩相对于弓有很多优点,譬如说能速成、射击精度更高、对使用者要求更低、更省力等,但在华夏上千年的冷兵器历史中,弓一直存在未被弩淘汰,主要依仗一点,射速更快。
在熟练度相同的情况下,弓手的射速是弩手的三倍,是一个足以引发量变的速度差距。
兼之弓手技术与力量并存的技术兵种,即便弓具损坏,也可以无缝填入枪手与刀手这些一线兵种,反之则基本做不到。只不过除了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没有败家子会这么干罢了。因此这些骑兵在看到赢成蟜一方戈矛如林,不缺弩「箭后果断选择了伤亡更小的打法。
即利用马的高移动性加弓的高射速,放起了嬴成蟜的风筝。冲到近前,连放三箭,然后转身就跑。即便熟练弩手的速度能赶上,但也顶多扎个尾气,加之这伙骑兵多有甲胄,实际造成的减员很有限。嬴成蟜为防万一,早就做了准备,私藏了大量的弩箭与箭矢不假,然而私藏弩具和私藏甲胄之间还是有区别的。
虽然在华夏古代史上,私藏弩具和甲胄同样被视为重罪,但私藏弩具的危害还是比不上私藏甲胄。
弩具是因为其速成性,可以迅速把只会在地里刨食的普通农人变为杀人工具,而甲胄则是因为能极大的提高防御力上限,而使一人成军。况且弩具还要受箭矢数量和使用者本身水平制约,而甲胄则是披上即能形成战斗力。
就这么说吧,一个毫无军事素养的人,拿上弩具很有可能因为各种原因在对战中战绩挂蛋,甚至因为使用不当损坏弩具,但只要体力充足,披上甲胄后完全可以在无甲者中杀个来回。
只听说过一十三副铠甲创业,没听说过一十三架弩机创业不是。嬴成蟜藏个上百架弩具还可以解释成身处敌国,想要自保,期待着关键时刻里应外合来解释。
要是藏几百副甲胄……
那就不用解释了,真想解释也下去向泰山府君解释吧,反正人间是不会受这状子的。
慢对快,低对高,无甲对有甲,兵家大忌嬴成蟜现在占全了。天幸此时还没有高桥马鞍和双边马橙,骑兵一般采取定点射击,要是一边移动一边射击,嬴成蟜这边根本连抵抗都组织不起来。然而面对敌方骑兵好似泼水一般的箭雨,受限于装填速度的弩手们即便拼了命地做出回击,也显得稀稀拉拉,牵制效果几近于无。因为缺少甲胄进行防护,阵列中不断有人中箭发出惨叫,然后被辅兵们拖到后方进行简易包扎。
直接造成的伤亡虽然不多,但十分地伤士气。得亏嬴成蟜平常厚待他们,一路上又有甘罗不断画大饼,言说到了封邑成为秦民会有多少好处之类的云云,这些即将成为秦人的魏人才没有溃散。他们在梁茂的指挥下缩回车仗,各寻掩体,只把戈矛露在外头,远远望去就像一只长出了铁刺的刺猬。
但光挨打肯定是不行的,单士气下降就是个大问题,遑论此时嬴成蟜训练的新卒居多,守得久了可能就要忘记如何进攻了。兵法有云中说的久守必失就是这个道理。
因此魏治在观察了一阵后主动说道:“按秦魏两国军制,骑兵进击时需带一壶箭,总共三十支箭矢。照他们这个射法,顶多再来三轮就得箭矢耗尽。到时我带人出去冲一冲,好歹把局面打开。”
但嬴成蟜只是眯着眼睛不说话。
急得魏治想上手推他,却被梁茂紧紧攥住了手腕,不允许他打扰嬴成蟜思考。
俄而,嬴成蟜终于做出了回应,他先点了点魏治的胸口,又反手指了指自己:“治兄,你是信陵君长子,我是秦国公子,即便你我任何一人独行,诸国也未敢有对我们下手的。
“更何况如今是我娶亲,你送嫁,行于秦魏之间,接壤之地还是我外家之国。
“既然敢用劲旅扮做盗匪截杀你我,治兄不会还以为他们能乖乖遵守军制,只带一壶箭出击吧。”
魏治的脸唰一下就白了,声音有些发颤道:“那,那依你之意呢?”恐慌的增长可不是线性的,要是这些骑兵带的箭矢不止一壶,白白挨打的时间延长,休说是嬴成蟜训练的那些没见过血的新兵蛋子,就是父亲留给他的那些老卒都很可能崩溃。
嬴成蟜还是没有立刻作答,而是看向嘴巴闭得像蚌壳,似乎有点被吓坏的姚贾。
“姚君,温县守将你知道多少?”
温县,即与成皋接壤的秦国县名。
姚贾一路出使,对沿途地理可谓谙熟,得嬴成蟜发问,即答道:“温县县尉鲁启,爵为第七等公大夫,统兵千余。”嬴成蟜笑了,但笑容很冷:“姚君,你不老实。”也不等姚贾辩白,嬴成蟜就自顾自的说道:“我派出的斥候已经走了有小半个时辰,按理他早该领兵来迎本公子了。“还是说他一个边县县尉,玩忽职守到这么久都不能集合军马?本公子安危事小,这要真起了战端,又当如何?”
嬴成蟜一路上都防着有人偷袭自己,当然不会忽略己方没有甲胄,防御力薄弱,不能久战的问题。
所以他一路上都致力于给自己找援兵。
魏国境内好说,让魏治派人去接治,信陵君的招牌往外一抬,哪怕守官是魏王的亲信都要给七分面子,多多少少派些人马护送。更别说还有各地的世家豪族,游侠少年络绎不绝地拜访,希望认识结交魏治这个信陵君长子。
有黑白两道一齐发力,想要悄无声息地调动大量人马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把消息提前撒出去,后续叫援助也会更简单。到秦国他也会如法炮制,只不过换他拿出自己秦国公子的身份。只是嬴成蟜没有想到,他人还没进秦境呢,在魏国无往不利的方法就翻了大车。
或者可以这么说,蠢人的直白与大胆让他们选择用最粗暴的方式应对他的谋划,而这在一定程度上是最有效的。
根据谁拖后腿谁心中有鬼的原则,迟迟不见踪影的温县县尉已经成了赢成蟜心中头号怀疑目标。
他才不关心其人的爵位是什么,统领的兵马有多少,他问姚贾,就是想问其人背后站着谁。
秦国的军功爵说是可以凭军功升爵,人人平等。可军功爵,军功爵,没有军功哪来的爵位。
秦国全民皆兵,凭什么有些人能捞到仗打,有些人却只能戍守内郡蹉跎岁月呢?
一个接下来数年时间都是主攻方向的边县县尉,爵位还是二十等军功里最为关键的公大夫,他要是相信此人背后要是没人帮衬,那他当年就白蹭他哥的储君教育课了。
姚贾扯着袖子抹了一把脸,手臂上瞬间感到水润一片。心中不由暗道一声苦也,这位长安君未免也太难糊弄了。
他虽是经李斯推荐入仕,严格意义上算王上的人,可枪打出头鸟,以他的分量掺合到派系之争中只有一个死字,嗅到味道后第一反应就是躲得远远的。嬴成蟜却不管那么多,漫不经心施加压力:“姚君,你大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置身事外。
“可我也提醒你,他们那些人可不会留活口。本公子要是破了块皮,你就等着用浑身的皮来还吧。”
姚贾打了个哆嗦,整个人仿佛三伏天喝冰可乐,瞬间清醒过来。坏了,为性命所迷,居然把自己的定位给忘了。现在不是他想不想掺和派系之争的问题,而是作为王上坚定支持者的长安君已经被人发难,在向他寻求情报的问题!长安君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王上收拾不了别人,还收拾不了他吗!姚贾咽下因紧张分泌的大量口水,连忙亡羊补牢:“长安君,小人着实不知。只是前些时日听说王上新封了长信侯。”嬴成蟜的思维有一瞬间的卡壳,随即惊呼道:“长信侯,嫪毐?!”姚贾不知道这位先前看起来还十分稳定的长安君缘何突然激动,但自觉犯过大错的他还是努力为自己挽回印象分:“正是此人,是以此次攻韩之功封彻侯。”
嬴成蟜听到差点笑出声来,还真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啊。白起一辈子打了那么多仗,为秦国增加了那么多地,到死也不过是个位同关内侯的封君,而这嫪毐只是捏了捏韩国这个软柿子,就堂而皇之的成为彻侯了虽然吕不韦的文信侯水分也很大,可那个彻侯更多地是为了酬谢帮助登位之恩,攻打东周国属于为醋包的那点饺子。嫪毐曾领兵攻韩,那么温县这个边县的县尉是他的心腹很合理,可嫪毐为什么会派兵来截杀他呢?
天地良心,他可是连嫪毐长啥样都不知道,怎么就成了嫪毐不惜派出精锐也要杀之而后快的人了呢?
姚贾适事扯了一下他的衣袖,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芈夫人生产在即。”这句话犹如闪电划破暗沉的夜空,嬴成蟜立时明白了姚贾的意思。还是那句话,对于身担天下的君王,是没有普适性规则一说的。民间男子普遍以二十及冠作为分界线,及冠后被视做独立个体,被赋予顶门立户的责任。
而放在君王身上完全可以提早到成婚、得子等人生重要时间点。都说抚百姓如抚子女,既然有了亲生子女,那自然也是可以尝试独立处理政务了。
看来他哥已经是在尝试着从赵太后那收回君王权柄了。母子连心,孝道在前,让赵太后为她做下的事情负责是不可能的,那么因赵太后获得了最大收益的嫪毐必定首当其冲。而秦国举国皆知,他是兄长最坚定的支持者。对付政治死敌,用这种手段就属于正常。
真是的,就不能让他安生地休个婚假吗!
本来他一路上防魏王搞事就已经够累了,想着回家了能消停些,结果反而是挨了更重的一锤子。
嬴成蟜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他唤过梁茂,对他耳语一番。梁茂听得连连点头,令魏治看得百爪挠心,却又不敢细问。
魏治算得不错,这年头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当然更有可能的是幕后主使之人根本没料到一只送亲的队伍意志坚韧至此,居然硬挨了数轮箭雨还没有溃散逃。
总之在又三轮箭矢后,骑兵们的箭雨停了。魏治看到骑兵们在远处重新集合,领头的那个在大声训话,然后骑兵们就发出一阵宛如鬼哭狼嚎的励气之音,紧接着纷纷弃弓拔剑,看样子是准备强冲他们这个临时结成的简易营垒了。
魏治不由把手里的剑握了又握。
虽然主动接敌这个主意是他提出的,但这真是自小养尊处优的他头一次经历战阵。
但那份怯懦与不安又在看到身旁的梁茂时消散大半。父亲曾经教导过他,只有把自己当成死人,才能在战阵中活得更久。如果做不到,那就跟着那个能做到的人走。梁茂无疑是个中好手。
事实证明也是如此,在接敌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魏治都没有遭到像样的抵抗,做得最多的事情是补刀。
因为即便他为了激励士气,努力脱离了自家门客士卒的护卫,被梁茂那杆特制虎枪“过滤”一遍的敌骑也是进气少,出气多,他能做的事情只剩下补刀。在冷兵器时代,个人武勇对战争是可以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在梁茂力毙数敌后,魏治很快感到敌骑有意散开避让,他的面前畅通无阻,畅通无阻啊!一行人很快穿过了上百骑兵,勒马准备再战。魏治很高兴,生平头次实战接敌就能取得如此成果,哪怕是沾了梁茂的光,也值得他大吹特吹了。
但魏治的高兴很快荡然无存。
因为他发现那些骑兵根本不是避梁茂锋芒,而是借机绕过他们,招呼起周围巡弋观察的游骑,直接朝简易的营垒撞了上去!魏治下意识去寻找梁茂,想让梁茂再充当一回牡阵(古代军阵八阵法之一,前锐后广的三角形突击阵型)阵尖,去解开营垒困境。结果好家伙,他发现梁茂不见了!
“夸嚓嚓一一"这是奔马撞上戈矛后,无法承受巨力的木杆断裂的声音。“呼吁吁一一"这是被戈矛重创过的马匹临死前的悲鸣。血腥气飞速充斥在了这个并不宽广的空间,身体本能开始疯狂朝嬴成蟜预警,而嬴成蟜只是把指甲嵌入掌心,利用痛楚支撑住情不自禁发软的腿,拔出与他身高还不甚相衬的长刀:“今日之战,有进无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