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第六十八章
嬴政本想问问发生了炸营的宫卫如今情况如何,但在见到一脸平静的王贲后迅速地放弃了这个念头。
虽然算上当前这次他与王贲相见也仅仅只有两次,而且两次中王贲都是作为其父王翦的搭头存在,主要起到一个混脸熟的作用,但嬴政既属意王翦出任事关生死的卫尉一职,还特地嘱咐王翦把儿子带上,事前的背调工作当然少不了。从涉及王贲的军报、蒙骜为他专门写的荐书,以及这两次的面见来看,嬴政认为王贲还是担得起蒙骜荐书中沉毅谦退四字的。既然王贲话中没有提及宫卫,那必然是认为情况并不严重,没有必要向他汇报。
而且此事非王贲所辖,贸然询问恐会让王贲招致怨怼排挤,因此嬴赢政也就按下不表,专心欣赏弟弟难得的窘迫惶急。嬴成蟜此时却是急得汗都要下来了。
相较于这个时代的统兵将领,嬴成蟜最大的优势就是他拥有后世记忆,大概知晓华夏军事对抗形式的大概发展脉络。如今的兵者诡道,能打赢就是好战术是从春秋早期的领浩浩之军,列堂堂之阵发展而来的。
至于夜袭战术被大规模使用,那就得等到三国及南北朝时期了。那时交战双方相互夜袭之频繁,令夜斫一词在典籍中大量出现,到最后直接成为了夜袭的代名词。
其中嬴成蟜印象深刻的是甘宁在濡须口的百骑劫魏营和张辽在逍遥津的八百破十万,都是十分出色的夜袭战例。
而在此时,夜袭基本属于没招了的搏命之举。《孙子兵法》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而思想对实践有着指导作用。理论上的一点点进步,就有可能带来实践上的巨大突破,直接决定着兵卒的生死,战役的成败,乃至于国家的兴亡。嬴成蟜这套快领先时代五百年的夜袭战术当初还只停留在纸面理论阶段时,就已经让尉缭这个当世难得的兵法大家追着收徒,而且在尊重他性格的前提下把一身所学倾囊相授。
所以对于一朝用出必定会技惊四座这件事嬴成蟜其实是有准备的,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会把王翦这尊大佛给招过来。
甚至是当着他哥面,借着他哥的势想把师徒名分给坐实,好得到这套战术。居于上位者操持权柄的精要在于制衡,简而言之就是要让下边的人斗。只有下边的人斗,才能更好地利用超然的位置当裁判,拉一派打一派。若是王翦真成了他的学生,再叠加他近支公族的身份,那些有心对抗君王权力的人肯定会十分自然地往他身边靠拢。到时候他非常容易被架起来。
伊尹、霍光、诸葛丞相在华夏历史上属于极少数。依照华夏传统,王莽、曹操、刘裕、吕不韦、梁冀、李善长才是主流结局。嘶,不敢想,不敢想,真不敢继续往下想了…嬴成蟜这幅纠结的模样落到王翦眼中就是不愿教授。对此王翦其实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这年头知识掌握在极少数人的手中,即便纸张已经推广数年,但还远没到出成果的时候。知识上的鸿沟壁垒,就是一个人,乃至一个家族安身立命的根本。可让他这么一个沙场宿将对先进战术视而不见,无异于让一个老饕放弃近在咫尺的美味佳肴。
更何况以长安君尊崇的身份,他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因此咬了咬后槽牙,又往前迈了半步,想要继续恳求。多少让他听一耳朵解解馋吧!
嬴成蟜再无法承受这尊大佛追加许诺了,如梦初醒般跳了起来,一把搀住欲要下拜的王翦:“将军真是折煞蟜了。
“将军战功赫赫,为我大秦开疆拓土,是我这坐享祖荫,得兄长庇佑的年少小子远远不及的。将军既言此法于我大秦有大益,蟜身为公族子弟,又岂敢敞帚自珍。
“只这拜师之言切莫再提,全当你我交流探讨了。”王翦面现不赞同之色,想要说些什么。
就是秉承着有教无类观念的孔夫子,收学生的时候也要几条肉干当学费呢。因为如果获取知识不用付出代价,那么往往也不会被珍惜。嬴成蟜又一次抢在他前面说道:“吾所求者非是金银财宝等俗物,愿将军得此术后能善加利用,为我大秦继续开疆拓土。”王翦心中一热,好似有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但最后只说出一句话:“悉从长安君之意。”
于是嬴成蟜顶着被汗水打湿的衣裳,当着他哥的面,在章台宫中向王翦讲述起了自己得之后世的小巧思。
“实不相瞒,王将军口中的夜行夜战之法,在我眼中只有四字而已。”“是哪四字?”
“夜能视物。若物不能视,则更不必谈行与战。“而为使兵卒夜能视物,我又有内外两法。一来……嬴成蟜见到王贲已经从怀中掏出竹片与笔准备记录,特地放慢语速等了他一阵,成功收获一个感激的笑容。
“第一是内法,让兵卒足食,最好是加上一些肉,强健兵卒的体魄。”刚拿起笔的王贲瞬间就懵了,下意识望向父亲。长安君话里的每一个字他都明白,可合起来怎么就有点听不懂了呢。夜行夜战之法和吃饱吃肉有什么关系?
父子连心,作为传授王贲兵法之人,王翦的思路显然与儿子一致,立刻把问题问了出来。
嬴成蟜浅浅一笑道:“有道是胖子都是吃出来的,豆麦肉菜供给我等身躯所需,而肉为其中最贵者。
“食之能够长气力,而且体型也能更健硕。体魄既强,则夜间能视物的可能性自然会大大增强。
“我已在佐弋军中尝试过,足食三月并辅以一旬一次的肉食,兵卒多能夜间视物。”
嬴成蟜在这里耍了个小心眼。拥有后世记忆的他知晓夜盲症是缺少维生素a所导致的,而能够补充维生素a的方式是动物肝脏和深色蔬菜,而非肉食。但取其上者得其中,如今肉食难得,成本高昂,为了夜能视物这个小目标就供给小部分精卒每日吃肉绝无可能。
但秦国向来军事优先,为了打造一支能够进行夜战的奇兵,按照佐弋军如今的食谱,供给足量的粮食与蔬菜,辅以少量的动物内脏充当肉食还是十分有可能的。
属于方向错误但结果全对。
王翦点点头,似是同意了嬴成蟜的说法。
嬴成蟜于是继续往下说:“至于外,则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小花招了。“行军作战,只要好用能赢就是好办法。”一直旁听的赢政听不得弟弟这么谦虚,主动下场定性。
嬴成蟜咧着嘴乐乐呵呵道:“夜间视物,还需有光亮。不拘大小,但一定要有。否则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黑天气,即便兵卒眼睛再好,也什么都看不见“针对此,我让佐弋军夜行时每人腰间绑上一根细竹筒,中间点燃一根细香,左臂缠上一根白布,远比火把隐蔽。后人只需看前人臂与腰两处。”正在飞速记录的王贲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如今的他小仗也打了不少,有嬴成蟜主动捅破窗户纸后瞬间就反应了过来。手臂上缠白布应该应对的是有月光照明的普通夜晚,而腰间的小竹筒中的香则是为了应付没有月光的极黑夜晚。
要不是此刻身处章台宫,他都想要拍案起身叫好了。夜光中白布愈彰,黑暗中香头更明,都是非常好的辨识物。兵卒本能追寻下也能知晓地势高低起伏,提前做出准备,可比用绳拴手的老办法要好用得多,负重与花费也会更少。
嬴成蟜还适时回答了王翦的问题:“王将军您问有月光时要不要点燃腰间竹筒中的线香?
“肯定是要的。一来天公之事非人力所能及,谁也不知道他心情如何,几时会翻脸。
“若是因为前半夜的亮月偷懒省去了点香,后半夜突然变天就糟糕了。“须知军之败皆由乱生,夜间行军本就如赤脚立于刀刃之上。哪怕是一瞬之乱,后果也难以预计。
“更何况这香不仅有循迹接踵之用,还有计时之能。一炷香燃一刻半钟有余。校尉与五百主之香稍短,一俟燃尽即停下整军,稍稍等待因事脱列者。“除不容停下歇息危急转移时刻,重行每三炷香一大歇,轻行每六炷香大歇。”
王贲生平头一次恨自己写字速度慢,这可都是干货啊,即用即学的干货。不夸张地说,他爹当初教他都没这么细心过。“有此内外三法,则夜行可矣。而将军若想要达到如今佐弋军的水平,还有三点必须做到。”
“是什么?”
“行军后睡觉前用热水泡脚;准备两双鞋,涉水后立刻替换;即时挑去水泡,最好是用马尾,这样不会痛感会弱一些。”王翦摸上了短须,一派为难之色:“后两条易事尔,至于第一条烧热水则有些难啊。”
如今燃料还是木柴,一次性烧上足够成千上万兵卒泡脚的热水,哪怕是分批次轮流洗,对军队的后勤能力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嬴成蟜笑:“天下大事岂有易得者?况乎较之所得,又如何?”王翦亦笑,显然是认同了赢成蟜的说法。
再之后就是王贲有些听不懂但觉得很厉害的内容了,什么勤沐浴保持皮肤干爽,泡温泉治疗皮癣,一顿好的热食能够大大提高战斗力,所以越是艰苦的环境越是要有热食供给。
总的来说,这是一场胜利的,圆满的交流,比王翦预想中还要好上数倍。天下大事作于细,这位长安君不愧为尉缭的高足,虽是公族子弟,却深谙兵法之要,脑中巧思无穷无尽,为人又谦退有礼,毫不藏私,实在是秦国的幸事啊。
只可惜与国尉一样,对师门传承太过看重。不仅拒绝他拜入门下,连儿子也没被看中,只得相约为友,时时切磋探讨。可惜啊,实在是可惜啊。
王翦带着满脑子的新方法,稍有遗憾地离开了章台宫,而赢成蟜在王翦背影消失的瞬间便毫无形象地仰躺在了坐席上。天爷诶,可算是把人给糊弄走了。看在你我今日倾心相谈的份上,将来我必须得攻击你时是不会讲情面的。
目睹一切的嬴政只觉诧异,弟弟的胆魄之雄他深有体会。垂髫之年出质魏国,浑身上下找不出任何东西与怕沾边,归国后更是直婴嫪毐锋芒,今日怎么面对一个王翦便大失水准。
嬴政干脆走下专属御座,一屁股在弟弟身边坐下,“不满地”拍了拍弟弟肉嘟嘟的小肚子:“蒙老将军虽属意王翦接任,但其人尚声名不显,成蟜你为何失态至斯?”
嬴成蟜心中答案:“那不废话么,那可是王翦,名列武庙,灭国大功,兵家弟子绕不开的人物,紧张是肯定的。”
嬴成蟜实际答案:“蒙老将军宿将也,屡擢忠良之士,有慧眼识才的美誉。“王翦如今虽声名不显,但其人能得蒙老将军看重,将来必成英雄。弟恐应答不当,失了我嬴氏威风,坏了师傅的名头。”嬴政看着弟弟以手遮眼的惫懒样,下意识觉得弟弟的话有所保留,大概率不全是真话。
但他又不是什么追根究底的魔鬼,弟弟说的话又逻辑通顺,很有几分道理,因此便遵照父王在时所教授的难得糊涂之语轻巧放过。但赢政到底是没忍住逗弟弟的活跃心心思,持续性拍着弟弟富有肉感的小肚子说道:“今次对论,语意高妙,对策翔实,王将军先前又欲拜你为师,我已命人详加记录,将来必定会传为佳话啊。”
一直用手背遮着眼睛装死的赢成蟜终于移开了手,与赢政大眼瞪小眼。终究是嬴成蟜先叹了口气无奈道:“兄长,如今有佐弋军在,嫪毐已成小患,不足为虑。兄长还是多想想下次攻击哪国树威吧。”内安则外举,大秦王上亲政,总是需要一点开疆扩土的小胜利作为庆贺之礼的。
至于嬴政话中王翦欲拜他为师,将来定会传为佳话的话茬直接略过。所谓夜行夜战之法完全来自于人类最强轻步兵的经验教训总结。仅是借鉴传授他有时都会脸红,又岂敢堂而皇之的占为己有。而以封建时代君与臣的鸿沟,他哥若是真心疑他,他无论怎样应对都难逃一死,不搭理已经是存活几率最高的应对方法。君可疑臣,臣却不好疑君。
眼见弟弟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处变不惊的淡然模样,嬴政顿觉无趣,都不用手拍嬴成蟜的肚子了,只闷闷地说道:“成蟜,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有时候真的很无趣。”
“托兄长的福,从前未有人同我说。也是托兄长的福,今日弟听到了。”嬴政先是愣怔,随后表情直接裂开了,抓起坐席就朝嬴成蟜呼了过去:“顽劣竖子!”
赢成蟜忙不迭翻身躲开,口中嘻嘻笑道:“总之弟富贵荣华皆得自父王与兄长,父王既已乘龙仙去,于国于家,自当由兄长做主,弟绝无怨尤。”言罢头一次不请辞,大步朝着殿外走去。
赢政很喜欢弟弟这种不拿自己当外人的作风,能让他想到小时候兄弟两人亲密无间,好似同胞兄弟的美好时光。
但他选择把人给叫了回来。
嬴成蟜很乖地转身回返,但谨慎地保持着与嬴政的距离。大约一臂长,真有个风吹草动地方便他跑路。嬴政白了瞬间变得怂兮兮的弟弟一眼:“近些,我又不会吃了你。”嬴成蟜谨慎地朝前挪了两下,就是距离嘛,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嬴政都被气笑了,干脆抓起桌上那张写有胜者奖励军功的诏令,自己上前塞到嬴成蟜手中。
“兄长,你这…"嬴成蟜有些懵。
传令这事不归他啊,越俎代庖很容易被人削的。嬴政却不管那么多,把着他的手臂拉近距离小声说道:“王翦父子已至半个时辰有余,寡人派出监督两军比试较量的人却迟迟未归。蟜弟,你明白这是仁么意思吧。”
嬴成蟜眉毛一挑,神色不复轻佻,把诏令郑重收好后点头道:“臣明白。王上睿智明断,行打草惊蛇之计。如今蛇已惊,该由臣拨草寻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