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1 / 1)

第94章第九十四章

嬴成蟜前世曾帮着家里做过腊肉,大致流程是年猪杀好后抬至干净的案板上,由经验丰富的杀猪匠按部位进行分割,然后在满屋子亲戚,乃至于左邻右舍的龙门阵中放入各种调料,最后制成香肠或是腊肉,满足接下来一年的口腹之欲。至于他为何突然翻找出这段布满灰尘的旧日记忆,全因他觉得自己最近这段时间像极了那被宰的年猪。反复被搬动,许多双手在身上各处按捏揉压,无数模糊难辨的声音在耳边嗡嗡响个不停。

可他终究不是被宰的年猪,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仍旧活着,至少从生理学意义上而言他是活着的。

只是现在的他灵魂与口口处在近乎分离的奇妙状态,这让他不至于死去,但口口所受的每一分苦难又完全反馈给灵魂,让他陷于无法感知外界的混沌中。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中,嬴成蟜曾尝试着用撬开他牙关灌药的次数来标定时间,至多一日三次,至少一日一次,相差不过两倍,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但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纤细单薄的灵魂不允许他单独储存如此浩繁的记忆。

完全尝不出原材料,只觉得万分苦涩的各种药液仿佛从未停歇地灌入了他的嘴中,让嬴成蟜觉得现在的自己肯定是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散发药味。不是说破伤风发作起来很快,不会遭太多罪的吗?想如今这般既痛苦又不体面的活着,还不如直接死了呢。

嬴成蟜就这般满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求生意志越来越稀薄。直到一一

“嬴成蟜,我有些后悔嫁给你了。

“母亲为了你,整日以泪洗面。甘罗和阿茂他们为了你,将生死置之度外,费尽千辛万苦替你洗刷了谋反的罪名。

“那么多人盼着你醒过来,可你就在这里躺着,一动不动。“你不是有慨然澄清天下,使四海再不生兵戈,百姓安居乐业的壮志吗?如今志向未竞,你想就这么没出息地死了,将来青史之上,不过寥寥数字叙你生平?

“阿父看错了你,我也看错了你…”

要不怎么说永远是爱你的人伤你最深呢,因为爱,所以了解。因为了解,所以才能找到最薄弱的地方下刀子。

嬴成蟜被深深地刺痛了,他不断无声地重复着"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与肉身连上了线,费尽全身气力抬动了一下犹如灌铅的手指惊喜的声音随之清晰传入耳中:“动了,动了!快去请医者来!”温度与湿度都刚刚好的布帕覆在了脸上,轻柔地擦去了宛如强力胶的汗水,使得嬴成蟜终于能够掀起眼皮,通过看到的景物来判断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虽说早在发觉搬动自己的人都十分小心谨慎时,嬴成蟜便得到了自己已经脱离危险境地的结论,但现在眼睛捕捉传递回的信息还是令他有些不可置信。四周大量的宫灯,平机(天花板)上描绘的云纹和其他象征着吉祥喜乐寓意的动植物,为他擦脸的小丫头穿的是宫中统一服饰,皆在表明他如今身处咸阳宫内。

就是不知具体是哪一处宫室,不过瞧这簇新的模样,应该属于常常使用的核心宫室,距离章台宫不远。

以兄长的性格,知道他性命垂危,不顾物议汹汹将他接入宫中是极有可能的。可阿留是内眷,长期滞留宫中御史肯定会炸窝的啊。嬴成蟜艰难扭头,张开嘴巴试图发出询问的声音,结果嗓子却是哑得厉害,鼓足气力也不过是模糊不清的呓语。

让四周负责照看他的寺人宫女慌得不行,打了好几轮眼色才推出一个胆子最大寺人的俯在他身边,试图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然而一无所获,正当寺人急得脑门上直冒汗时,亲自送医者出门的魏留回来了。

只看了嬴成蟜一眼便走到案几前,用手背碰了下水壶,启唇吩咐道:“别围着了,去个人提一壶放凉的开水回来。”众多仆役顿时如蒙大赦,尤其是那个被推出来听嬴成蟜说话的,更是瞬间没了人影,一溜烟地去取水了。

魏留顺势坐到嬴成蟜身旁,填补了空缺。

从赢成蟜的视角看去,自己妻子的表情淡淡的,完全看不出他方才听到的那股椎心泣血。

但表情可以骗人,身体却是不能的。

嬴成蟜清晰看到了魏留深陷的眼窝,以及眼窝下的青黑,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已经到了弱不胜衣的地步,能够清晰看到皮肤下的血管颜色。嬴成蟜忽然觉得胸中被塞满了,沉甸甸地令他说不出话来。夫妻之间只是无需多言,不是当哑巴不言。嬴成蟜张大嘴巴喘了几口气,然后努力勾出一个笑容,抬手握住妻子的手,努力包裹起来。魏留第一时间选择了挣扎,但力度极其轻微,像是怕伤了他。于是收获了嬴成蟜握得更紧的手,以及唱瑟的笑容。

秉承着与病人少计较的为人基本道德,魏留没有再挣扎,任由赢成蟜握着,只是瞥了他一眼。

赢成蟜立刻读出了其中蕴含的丰富意味,总结起来就一句话:“你给我等着。”

嬴成蟜想撒开手去了。

正巧此时取水的寺人也回来了,毕恭毕敬地把水壶放下。“松手。"魏留淡淡地吩咐道。

嬴成蟜赶紧松开手,看着魏留有条不紊地将热水和凉水倒在一个杯子里变成温水,小撮一口确认温度刚刚好后,把杯子送至他嘴边:“张嘴。”如此这般几杯水下肚后,嬴成蟜干涸的嗓子得到了充足的滋润,终于有了几分自己真正活着的实感。

但最为迫切的生理需求解决后,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他从不后悔为理想而死,只是这份后果需要母亲与妻子,还有一众僚属共同承担,心中难免愧疚。

可在这种境况下,不说点什么也着实尴尬。嬴成蟜犹豫再三,终于选择了一个安全的话题打破沉默。“阿留,我昏迷了多久?”

“四十二天零三个时辰。”

不是四十二天,也不是四十三天,而是四十二天零三个时辰,嬴成蟜的心再一次被堵住了,艰难牵起嘴角回以笑容:“竞然睡了这么久吗,辛苦你了,阿留。”

“我不辛苦,母亲才辛苦。”

嬴成蟜联想起方才他听到的母亲为了你,整日以泪洗面的话语,心就揪得和麻花一般,都来不及问妻子经历了什么才如此丝滑地叫出母亲二字,以右手手肘为支点,强行撑起半边身体:“咳咳咳,阿母现在怎么样了?是我不孝,累及阿母担忧了。”

魏留按住赢成蟜的肩膀,用轻柔但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推回到软枕上,语气满是不赞成:“你这样逞强,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母亲只会更担心。“放心吧,母亲最近去骊山为你祈福了,我已经派人去告知母亲你醒了的消息。你要是想做个孝子,就好好养着,莫要等母亲回来,又见你昏迷不醒,一动不动。”

这话下得就有些狠了,把嬴成蟜弄得神色尴尬,面红耳赤,十分自觉地把被子拉到肩上,然后缩回双手躺平,乖巧得宛如刚出生的婴孩。只是嬴成蟜虽能管住肢体动作,脑子却一刻钟也闲不下来,仅当了半响的“乖宝宝”,便又故态复萌,腆着脸笑道:“那我为什么会在宫中?这不合规矩。”魏留正在给他泡蜂蜜水,闻言直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规矩?什么是规矩?于你我这样的人,规矩不过是堵天下悠悠众口,让官员和百姓老实听话的幌子。更何况你兄是秦国王上,在秦国,他说的话,就是规矩。“只有你这种笨蛋,才会用自己的性命去填所谓的规矩。”魏留嘴上说得越狠,嬴成蟜反而更放心,因为这代表着魏留还不知晓他宁死也要守护的那个秘密。否则以魏留的政治敏感度,绝不至于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根据他的经验,当妻子心里有火的时候最好是让她立刻发出来,否则将来被找后账他绝对相当难受。

果然随着魏留发泄完心中积攒的怒火,语气也和缓了许多:“你因谋反之罪入狱后,甘罗和阿茂他们觉察出不对劲,顺着事情中的疑点查了下去。“在军中存储的蜂蜡中发现了纸条,我把蜂蜡连纸条一起呈给了王上。当时廷尉又上禀你突起高热,陷入昏迷。

“而王上看过蜂蜡中封存的纸条后,直接下令将你接入宫中治疗修养。我提了一嘴想要就近照顾你,王上应允了。”嬴成蟜闻言直接上演了一个呆住。阿留是他的结发妻子,说的话他自然是信的,但阿留这话他只能信一点点。

咸阳宫又不是寻常人家的菜园子,打个招呼就能进。哪怕他哥因为知道了事情真相对他心存愧疚,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让阿留久居宫闱。就阿留的性格而言,必定是做了些别的,而且不会太友好。魏留显然也不愿深谈这个话题,直接来了个生硬转移:“有心思问东问西,不如先想想你等会该如何面对你的兄长,如今的大秦国君。“你昏迷之后,王上连着辍朝一旬。你发热最严重,水米不进那几日也是他日夜看护,连我与母亲都靠近不得。

“前几日还想为你增加封邑,被昌平君力谏方止,但改为日日去宗庙为你祈福了。我方才可是看见了,那报信的两条腿跑得像是背后有老虎在追。”“咳咳咳……“嬴成蟜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脸色在青、红、白三色中快速转换。

慌得魏留急忙弃了快要调好的蜂蜜水,对他一阵抚胸拍背,这才把气给顺过来。

“我没事,没事。咳…"嬴成蟜被魏留强摁着灌了大半碗蜂蜜水。而得到糖分的身体发出愉悦的信号,令他的脑子可以短暂地超一下频。兄长反应如此过激,看来是已经知道了他竭力想隐藏的秘密。也不知兄长在得知消息后是惊多一些,还是喜多一些。愤怒与恐惧肯定会有,但以兄长要强刚毅的性格,愤怒与恐惧绝对不是主流。

兄长是个顺毛驴,如果能知晓他获知消息时的反应,他应对起来能更加从容一些。

结发夫妻间的默契在此刻再一次得到了完美诠释,魏留仅瞥了眼嬴成蟜此时的神情就知道他在琢磨些什么,直接说道:“我看他那时候的神情像是生气。不过不是对你生气,像是对自己生气更多一些。”嬴成蟜愣怔了片刻,自己生自己的闷气吗?这倒是个新奇的反应,不过他基本知道该如何应付了。

夫妻两正说着呢,寺人就步履匆匆地前来禀报:“长安君、君夫人,王上御驾已至。”

嬴成蟜挑眉,好家伙,来这么快?

他一面支起身子,让魏留在他身后垫软枕,一面轻声说道:“带上所有人走,离远些。除了我主动叫人,否则无论听到任何动静都别过来。”魏留眼底浮现出浓重的担忧。她那日携蜂蜡为嬴成蟜洗刷罪名,可是清楚看到那位大伯哥是多么破防失态的,这要是待在一起,自己丈夫还是大病初醒,一阵风就能吹倒……

赢成蟜笑笑,伸出右手食指在魏留掌心点了点:“你虽后悔嫁了我,我却常常感谢上苍,两世有幸方能娶你为妻。相信我,会没事的,好吗?”嬴成蟜本就有些男生女相,大病一场后更是瘦得只有薄薄一片,面色白得惊心动魄,唯有剧烈咳嗽时才会涌上丝丝血色,如今软语相求,实不是魏留能够抵抗的。

“你最好说到做到。你已经骗了我一次,没有下一次。"魏留合拢五指,握住嬴成蟜的手,努力克制住了表情与力道。“放心,我心中有数。“赢成蟜抬起左手,替魏留把散落的碎发挽到耳后,“已许白首之约,绝无背离之理。”

魏留垫好了最后一个软枕,像对待一个容易垮塌的泥胚,小心翼翼地把嬴成蟜放了上去,但嘴里说出来的话还是狠的:“你若背诺,我便不是守寡,而是休夫!”

嬴成蟜笑得眉眼弯弯,并不做反驳。

小夫妻之间的情趣与心照不宣,对于一收到消息就急匆匆赶来的赢政来说就很刺眼了。

笑笑笑,竟然还有心思笑!

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背着所有人填进性命,如今还……还……你倒是尽兄弟之义、忠臣之节了,可我将来哪还有脸面去见九幽之下的列祖列宗!

尤其是阿父,临终前都不忘叮嘱他兄弟相亲。嬴政有心想训斥几句,但又想起不久前他在章台宫挨的那一通怼。真不愧是信陵君之女,性格刚烈之至,宁折不弯。所以只能握手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示意有外人在场,赶紧结束腻歪。嬴成蟜于是笑着推了推妻子:“好了,阿留你先去外边待一会吧。”魏留并不蛮缠,依言离开。然而她头不低,目不移,径直从赢政身边走过,好似嬴政完全不存在,而他哥完全默许,甚至看上去还有些心虚?目睹一切的嬴成蟜下巴差点砸地上。尽管他已经猜到妻子做出了些很猛的事,但猛成这样,还是太考验他的想象力了。哥哥这是看在同父兄弟,三族有大量重合的份上才网开一面的吗?嬴成蟜相信他哥既然默许事情发生,心中便不会计较。但作为臣子,还是要识趣些。

因而待到寺人宫女尽退,室内只剩兄弟两人之际,他主动支起半边身体,虚虚地朝嬴政拱手致歉,强笑道:“还请王上恕臣身体困乏,失礼不恭之罪。嬴成蟜这招以退为进直接把赢政给气笑了,原本绷直的唇线变为讥讽的上翘:“失礼不恭,原来我大秦的长安君,寡人的弟弟,高热昏迷不醒月余,几度濒死后只认为自己是失礼不恭吗!”

嬴政并没有压抑自己的情绪,或言之在知道弟弟苏醒的那一瞬间,他内心铸就的厚实堤坝就裂开了一道缝隙。

幸好,幸好他没有放纵君王的猜忌,幸好魏留骂醒了他,幸好弟弟醒了过来。

换做其他熟悉赢政脾性的大臣,见到嬴政现在这副强压怒气的模样,多半会两股战战,口不能言,唯有磕头请罪,期待惩罚能轻一些。但对嬴成蟜而言则完全不一样,作为打小相伴的兄弟,他见过太多次嬴政闹别扭发脾气了。

因此闻言非但不慌,反而散了力气,重新将自己摔回软枕堆中,露出个无赖的笑容,双手一摊道:“那不知兄长想给弟定一个什么罪名呢?弟如今唯此残躯,兄长如果想要的话,咳咳,就拿去吧。”嬴政的嘴唇重新绷成了直线。

兄弟间太亲密了就这点坏处,弟弟非但不怕他动怒,而且很会拿捏动怒的他。

哪有喊着兄长自请罪过的。

再说了,他前不久才就给弟弟增加封邑一事闹了一场,要是如今再治弟弟的"罪过",在朝臣,在天下人眼中,他这个秦王就是反复无常至极了。嬴政狠狠摸了摸后槽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举起做投掷状。但看着弟弟连抬手都费劲的虚弱模样又于心不忍,鼓了鼓腮帮子,大步走到赢成蟜床前,把小布包重重拍到了嬴成蟜身侧:“有罪没罪,你比为兄清楚。”嬴成蟜费力扭身,抓过小布包打开,咧着嘴无声笑了。“是我最爱吃的桃脯,弟谢过兄长。”

嬴成蟜捻了两枚放入嘴中,欢喜地眯上了眼睛,睁开眼又见到嬴政一脸很想笑,但又因为心心中有气强行憋住的别扭模样,于是用手托起小布包朝赢政的方向送了送:“我知道兄长最疼我了,必是舍不得治我罪的。”“谁说我舍不得打你的!"嬴政高高扬起了巴掌,又在见到桃脯和弟弟笑嘻嘻,毫不设防的竭力开朗模样而无力地垂了下去。嬴政胡乱抓了一把桃脯塞进嘴中,像个小仓鼠似的嚼了半天,泄愤似地把核一口气全部吐出:“为了那么点小事,把自己糟践成这个模样,扶苏都要比你聪明懂事得多!”

嬴成蟜依旧是闭着眼享受桃脯美好滋味的模样,心中却是长出了一口气,叹了声总算是来了。

有些话就怕不说开。

如果不说开,问题就会像死结一样,把有关的、无关的东西全部卷进来,变得越来越难以收拾,直到两端无法承受死结的重量而断裂崩塌。“王上…"赢成蟜丝滑地改了称谓。

嬴政抬手阻止了嬴成蟜没有说出口的话,又抓了一把桃脯进嘴,怒气不减地说道:“但民间所言傻人有傻福果然不假,你有韩母妃,还有一个好妻子。这话说得就有意思了,嬴成蟜斯文地吐出桃核,小心翼翼问道:“不知拙荆做了何事,引得王上如此感慨?若她有何言行失当不恭之初,还请王上念在她是担忧下臣的份上,宽免一二,下臣愿共担之。”嬴政冷嗤一声,但此时声音中却没了怒意,只是平静的叙述:“你倒是痴情护短得很。

“不过你放心,她也没做什么。不过是为你鸣冤,强闯了章台宫,指着寡人的鼻子大骂寡人不念及兄弟之情,不顾你往昔立下的功劳,最后把那蜂蜡重重拍在了寡人面前,从袖中拔出短剑横于颈上,说要与你同生共死。”嬴成蟜感觉自己丧失了语言能力,竞然无法快速地组织词句来描述这一系列举动,只能在心;中反复感叹未经三从四德礼教束缚的女性拥有极其旺盛蓬勃的生命力,自己真是娶到宝了,桩桩件件都是他不敢做的事。赢政紧盯着自己的弟弟,没有放过任何一丝表情变化。说句实话,在他剖开蜂蜡,取出藏在其中的纸条,看清上面所写的他非庄襄王之子,实为吕不韦之子,血脉不纯,当推长安君为王的内容后,嬴政心中最先涌出的念头并不是感激弟弟的牺牲与保全,而是在想要不要就坡下驴,把弟弟的″假谋反"变成"真谋反"。

无论在王室还是在民间,次子的尴尬处境都不亚于长子,甚至可以说在具体对待态度和培养方式上,次子比长子更难以拿捏。对次子不能太好,否则容易养大了心思,与长子争位置,削弱国家或家庭的力量。

但也不能对次子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因为谁也不能保证长子一定平平安安的长大,于是次子必须做成备份,在必要时能够顶事。而且即便长子平安长大,也需要兄弟帮衬,维持局面。

这种既要又要还要的心态,往往是封建王朝中兄弟阅墙,自相残杀的根源。在这点上嬴政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唯一的弟弟不仅能力出众,无需父亲倾斜资源就自动长成了一个合格的备份,还不争不抢,全心全意支持着他。所以他也愿意投桃报李,在继位后给予弟弟顶格的信任与待遇。他期待着与弟弟就这样做一辈子相亲相爱的君臣兄弟。然而弟弟一手炮制出的“谋反事件"狠狠地动摇了他的期待。在这次事件中他见到了弟弟卓越的个人能力,充足的帮手与威望,就连理由都有人绞尽脑汁想好了捧到他面前。

而且理由还是他无法自证,已然恨透了他的母亲会迫不及待跳出来添油加醋的身世!

可以说只要弟弟想反,就可以随时反。

不,这已经不是弟弟想不想反的问题,而是只要有人反对他,弟弟就会成为首要围猎目标,对他不满之人会通过支持弟弟来发出声音,表明态度。弟弟能拒绝一次两次,能拒绝五次十次吗?即便弟弟拒绝了,那又如何保证弟弟不会被胁迫,不会被赶鸭子上架呢?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弟弟挡住了一切,他还能像从前那样与弟弟相亲相爱,从不相疑吗?

类似的事情在幼时就发生过一次,以弟弟主动交心退让,父王将弟弟迁出宫中表明态度而告终。

但他们现在已经不是孩子,能够给予庇护的父亲也撒手人寰。君臣名分既定,试图争夺章台宫中那个位置的举动也从夺嫡变成了谋反,在量刑与能够造成的破坏上是天差地别。

因此他们兄弟如今必须用更加审慎的态度,深入解决问题,亦或者是他动用君王特权对弟弟进行口口消灭,直接移除问题产生的另一方土壤。父亲曾经教过他,不能信任臣子,使得权力下达的上位者是懦弱的;而无法回收权力,避免自身陷入危险的上位者则是无能的。比起看弟弟做了什么,他更愿意听弟弟怎么说。就像少时那样,单单听听就让他疑惑焦虑尽去。

如果能窥探到弟弟曾经也有动摇过的迹象,那么他的负罪感也会减轻,将来能更坚定地做出决断。

但嬴政从弟弟脸上看到了什么?

有点得意,有点庆幸,还有挫败,更多的是吃到好东西的惬意与享受,唯独没有惊慌与失望。

似乎无论自己怎么选择,他都能坦然接受,毫无怨尤。嬴政大松了一口气,但旋即心中升起巨大的恼怒,那是一种因自己隐藏的卑劣被戳破,在阳光下无所遁形所生出的。所谓自惭形秽便是此如此。

但赢政性格还是很好的,他只会见贤思齐,而不是恶向胆边生,把对方拖到与自己相同的道德水平,然后再用自己丰富的经验打败他。可弟弟这个自得其乐的模样,实在是太扎赢政的眼了。不是,凭什么就你一人乐乐呵呵的啊,你个臭小子知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你忙得脚不沾地!

气不打一处来的嬴政直接上手把装有桃脯的小布包给拽了过来,嚼得正起劲的嬴成蟜抓了个空,睁开双眼无辜地看着嬴政。嬴政咬牙切齿:“吃,就知道吃!”

嬴成蟜眨巴了两下眼睛,似乎不理解哥哥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但嘴已经先一步搭茬了:“也对,干吃太甜,得配口茶。”说着就端起茶杯滋溜那么一口,把赢政脑袋气得嗡嗡的,脸以肉眼可见地速度迅速变红。

然后就听嬴成蟜嘶了一声,看着茶杯满脸嫌弃。赢政顿时慌了,一巴掌把茶杯夺了过来,埋怨道:“亏外边整天传你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话呢,怎么着,自己被烫着了吧。”嬴成蟜皱着眉,无奈地自辩:“不是烫的,是甜的。”嬴政露出同款皱眉神情:“甜的?这甜也成错事了?”“凡事过犹不及。阿留用了太多的蜜,和我这嘴里的味道一冲,甜得发苦。”

嬴政突然想把手中的残茶泼弟弟脸上。

从来只听说不够甜,没听过人嚷太甜发苦的。他就是对弟弟太宽纵了!

然而不等嬴政发作,嬴成蟜便扯了他衣袖软语相求:“兄长,要不你帮我煮壶茶,让我冲冲嘴里的味道呗?”

嬴政的双眼因为吃惊而瞪得滴溜圆。嘿,多新鲜呐,已经好多年没听见人这么和他说话了。

见嬴政此种表情,嬴成蟜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多么了不得的话,艰难地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掀被做起身状,嘴中说着:“有口无心,有口无心,兄长勿怪,我自己煮,自己煮…

由于嬴成蟜演技过于拙劣,直接导致赢政是笑都懒得笑了,伸出手不容置疑地将赢成蟜给按回了软枕上,冷冷道:“天大地大,生病的最大。你要是再有个闪失,你家那个非得找我拼命不可。我去煮,我去煮成了吧。”看着嬴政无可奈何去取茶壶的背影,嬴成蟜露出一个奸计得逞的笑容,还不忘“补刀”:“兄长,我这嘴里现在没味,还是得带点甜才好喝。“兄长你往里加点蜂蜜,一平勺就行,最好是再加几颗桃脯,数量不用多,大点的两颗,小点的三颗就行。千万别放多啊,多了味容易酸,咳…嬴政终于忍不住了,取下裹着桃脯的布袋,狠狠得向喋喋不休的蠢弟弟掷去:“你给我消停点吧!”

他可是精通生火、劈柴、挑水一系列生活技能的人,打小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蠢弟弟没资格教他。

从赢政开始煮茶到茶烧开的这段时间中,兄弟两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器皿碰撞的声音和清浅的呼吸声。

随着红泥小火炉中木炭转红,烟气上升,赢政仿佛做最精密的实验一般,将茶叶、蜂蜜、桃脯依次按比例放入壶中,感受着热气扑面,香甜气味溢出,壶盖被顶得叮铛作响。

气氛实在是过于好了,以至于嬴政有了种自己回到少年时的感觉。是他刚刚回到秦国,父王还在,为他提供庇护,弟弟倾力助他,只用在学室读书写功课,最为无忧无虑的时光。

“兄长一一水快要沸出来了。"嬴成蟜拉长了声音,懒洋洋地提醒道。被打断思绪的赢政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用不着你来提醒我。”提壶,倒茶,嬴政故意当着嬴成蟜的面吹散了上升的轻薄雾气,待到温度正好时一口饮尽,并且用一种极度浮夸的姿态感叹道:“啧,这味道,真是不错啊。”

对于嬴成蟜这么一个喜爱吃喝,又刚刚从长久昏迷中醒过来的人来说,这样的举动无异于给他制造伤口,然后再往伤口上撒盐。好在嬴政并不是什么魔鬼,一见弟弟偏过头去不予理睬,便主动端着托盘回转,而且直接坐到了床边。

“往里挪挪,分个软枕给我。瞧你那小气劲吧,我这个当兄长的还能亏了你的吃喝不成?不过是担心茶水太烫,提前给你试试为温度罢了。”嬴成蟜址牙咧嘴地反手从背后扯出一个软枕递给嬴政,又从赢政手中接过了盛满琥珀色的茶杯,满意轻嗅甘甜气息,笑得眉眼弯弯,一张嘴却仍不肯饶人:“兄长亲自为我试温,弟还真有些无福消受啊。”“黑……“嬴政都已经是躺下的人了,被赢成蟜这么一激,立时坐了起来,抬手就要去抢蠢弟弟手中的茶杯,“无福消受是吧,那你还我,我浇给地上的蚂蚁都不给你喝!”

“咳咳…“赢成蟜转身护住茶杯,“兄长乃是万乘之君,一言九鼎,焉能出尔反尔?这点福气还是让弟弟享了吧。”

唯有天子之国方可称万乘,嬴政必须得承认,他被这四个字哄得很开心,因此也就不再计较蠢弟弟小小的调皮,重新躺下,望着平几上繁复的云纹怔怔出神。

直到身边的啜茶声停止,嬴政才宛如梦呓般发出疑问:“蟜弟,关于谋反之事,你当真言尽于此,再没有要与为兄说的吗?”嬴成蟜咂了咂嘴巴,指腹绕着杯沿画圈圈,似乎是在回味方才所喝茶水的甘甜滋味,用十分漫不经心的姿态,说着相当严肃的话:“是弟考虑不周,给兄长添麻烦了。”

“你知道给我添麻烦了就好,嗯???"嬴政思绪散漫,下意识顺着弟弟的说,但话刚刚出口便意识到了不对劲,尾音直升了三个调。弟弟不惜担上谋反的罪名死去,也要为他隐藏关于身世的诛心之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帮他,怎么能说是给他添麻烦呢。嬴政甚至想伸出手摸摸弟弟的额头,看看弟弟是不是又发高热了,总不能是前阵子连着发烧把脑袋给烧坏了吧。可弟弟刚刚的言行举止,不见丝毫痴傻之态啊。

不过嬴政如今已经当了多年秦王,大风大浪见得多了,因而能够按捺住性子,继续等待弟弟的下文。

“不瞒兄长,樊於期与那些匈奴俘虏是通过蜡封的纸丸交流联络。”“蜡封的纸丸?"嬴政是第一次听弟弟说起其中细节,好奇追问道。“是的,蜡封的纸丸。下臣私忖,匈奴俘虏当是搬用军需物资之际偷拿了些蜂蜡与碎纸,然后将其投入属于樊於期的酒壶中与其联络。“军中有忠义庖厨名乐者,无意中撞破彼等奸谋,密告于臣。臣因而遣人密查,杀樊於期与其军中军官并匈奴俘虏。“只是事涉重大,臣不敢兴师动众,是故为图省事,臣武断判定他们只是偷拿了些许蜂蜡做密封之用。不曾对军中储存的蜂蜡进行详查,未曾想他们竟对蜂蜡做了这么大的手脚。

“一念之差,咳咳,险些,险些酿成大祸。幸而王上自有天佑,臣才不至于抱憾九幽。”

话说到这份上,就是傻子也该明白了,更何况嬴政从来与傻字不沾边。看着弟弟咳得前仰后合,好似被被暴雨摧折的嫩芽,仿佛下一刻就会折断。赢政走起紧起身,不住为弟弟抚背顺气。

“好了好了,事情都过去了,咱不说了啊。”嬴成蟜却仍在继续:“蜂蜡乃照明的珍贵之物,军中必不肯轻弃。翌日他军使用,必然发现其中藏匿的字条。军汉无知,或将大肆宣扬。“倘或辱及王上名誉,臣纵百死也难赎罪愆。”赢政心疼地扶住了弟弟,大脑飞速转动,开始思考手动让弟弟闭嘴的可能性。

自己什么身体状况不清楚吗!全天下就你小子长嘴了是吧,一个劲叭叭的!“些许歹人炮制的流言而已,寡人岂会放在心上。好了,你就放宽心多休息吧。"嬴政说着没有营养,例行安慰的话。“咳,咳咳咳一-"嬴成蟜忽地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咳嗽,用着仿佛要将肺咳出来,浑身上下无一处肌肉不在使劲的巨大力道,血液从喉中咳出,混杂着涎水肆意喷洒在整洁的背面上,红得触目惊心。但赢成蟜却用手指狠狠扣住软枕,强行止住了咳嗽,额上青筋爆出,一双眼亮得吓人,仿佛其中有火在烧,竟令赢政都不敢直视。鲜血和话语一齐从一赢成蟜齿缝中流出:“王上,当真不在意吗?”嬴政愣住了,从身体到精神的全面愣住了。这下是真回到少时了。

弟弟的洞见与词锋一如往昔,但他已不能再用不熟作为避而不答的理由。在这一刻,什么审慎的态度,迂回稳妥的处理方式全部被赢政抛诸脑后,他只想尽情地宣泄情绪:“蟜弟你当真对章台殿中的那个位置感兴趣?”嬴成蟜定定地看了嬴政一会儿,仰头无声地笑了起来,然后力气耗尽重新摔进软枕堆中。

能说出来就好啊,能说出来就能有点活人气了。嬴成蟜不知道原历史线上关于他哥乃是吕不韦之子的流言蜚语具体是何时出现的,是灭六国前还是灭六国后,亦或者是大秦灭亡后才出现。史籍有限,也无法知晓他哥是否知道这个流言,有没有做出一些竭力自证,表明自己当得起这个秦王之位的行为。但嬴成蟜清楚知道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兄长是绝对会在意这件事的。颠沛流离的幼年,好日子过上没几天便父亡的少年,作为重要性格塑造期的青少年时期还遭到了相依为命母亲的背叛,这一切都导致了他的哥哥如今极为看重依赖嬴姓子孙这个唯一可靠,能够带来权力与安全感的身份。而这个身份在不久前被打破了。

所以如果不及时纾解因谣言而引发的负面情绪,他的哥哥将来极有可能深陷其中,并且做出一些违背社会普遍价值观,被后人斥为暴君的行为。嬴成蟜没学过心理学,但多一个倾听者和情绪宣泄口不会是坏事。方才劲使得太大了,嬴成蟜不得不花费很长的时间才恢复到能够正常说话的状态。

而在整个过程中,嬴政就那么死死地盯着他,毫无感情,毫无温度,只有逐渐充斥的血色。似乎下一息就会火山喷发,流出滚烫的岩浆点燃所有。嬴成蟜费劲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哆嗦着手往嘴里送,但仍旧有大半杯喂给了被褥,气得他干脆把残存的茶水往地上一倒,无奈地对已经化作雕像的赢政说道:“王上,关于这个问题,臣十年前就告知过您了。“您要是忘了呢,那臣就再说一遍。秦王是个苦差事,臣不想干,也干不来。王上还是勤勉施政,让臣安心享受王上荫庇,做个混吃等死的贵胄子弟吧。“那你还说!"嬴政的声音依旧很冷,但眼中的冰层却已被击穿,血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滔天怒火。

果然是平素优容太过,导致现在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但赢成蟜见状反而更乐呵了,抬手胡乱摸了一把嘴上的鲜血,直直迎上嬴政目光,十分认真道:“兄长,莫忘父王对您的劝导,戒急戒躁。“我只是想说,咳,生来是什么人不重要,想成为什么人,能把自己变成什么样的人才重要。”

嬴政听到那句"生来是什么人不重要"的时候就有些忍不住了,但想到那句戒急戒躁又强行忍住,静听下文。

“自华夏兴,以姓别诸子孙,遂有姬、姜、姒、姚、嬴、运、妫、妊八大姓,另有芈、子等旁姓为辅。彼时有姓者,无不为王侯贵胄之后。“夏桀亡,殷商兴,吾等先祖入朝歌为臣,至飞廉、恶来父子,已是国君信任,国人仰赖,西戎畏惧的戍边大将。

“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周室凤鸣岐山,败商军于牧野,帝辛自焚而亡。

覆巢之下无完卵,飞廉、恶来身为商朝大将,在周朝只能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生怕稍有不慎便引来灭顶之灾,阖族不保。“我想当时所有人都认为我族仅是性命能保,不过三代便会籍籍无名,沦为历史的尘埃。

“咳咳,至于后来嘛,这是学室的必教的课业,兄长你定然是知道的,交给你来说。”

嬴政已将弟弟的心思猜到了几分,顺畅接话道:“周立国百五十年,(秦)非子因为周王养马有功,获封于秦邑(今甘肃省天水市清水县东北),因此我等嬴姓子孙也号为秦嬴。

“又一百年,(秦)庄公破西戎,(周)宣王封其为西陲大夫。再五十年(秦)襄公护(周)平王东迁。(周)平王感其恩德,遂为诸侯。“由此历三十世,至于你我。”

嬴成蟜眼中的火愈发亮了,字字如锥:“我秦嬴历三十世,才从籍籍无名,中原诸侯斥我等荒蛮似戎人,到今日各国仰我等鼻息,秦之上卿贵于小国国君的盛况。

“这其中难道靠的是谁的血脉更尊贵吗!

“论血脉尊贵,如今天下血脉最尊最贵者当为周天子后裔。可他们现在在哪呢?在阳人城种地,勉强保住先祖祭祀不绝而已!“昔(周)武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兄长不妨在算算,如今天下还有几个姬姓诸侯?

“曾经晋国为天下至强之国,以一己之力阻我秦国东进之路。而今兄长可知叔虞的子孙在何处,过得如何?”

嬴政暂时收起了自己发散的思绪,诚实地摇头:“不知。”“周安王二十六年(公元前376年),韩、赵、魏废晋静公,迁于端氏(今晋城市沁水县),距今还不到一百五十年年。“我秦赢先辈花费了一百五十年重新爬起,获得封邑。而叔虞的子孙用了一百五十年,差点把族人饿死。

“执于虚名,不重实务,却又志大才疏,如何能不穷困潦倒,为世人所鄙?“我秦国强压山东诸国在于施行军功爵制,而因军功升爵的庶民犹如天上繁星,不知凡几,他们现在说所过的生活,可比那些天子、公卿之后要强得多。嬴政仿佛喝醉酒一般,左右摇晃了几下,又依靠强大的意志力强行给自己掰正。

他已经大概能猜到弟弟想说什么,但那些话是他以他的身份无论如何否说不出来,也不能说的。

可压抑的情绪被引导已久,好不容易才找到宣泄口,哪里肯轻易放弃,最终化为语言冲出了口:“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想说……”嬴成蟜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中的火焰在这一瞬间燃烧到了极致,绽放出摄魂夺魄的光芒,“可见王侯将相本无种,自强才是立世之基!徒以血脉妄自尊大,失进取之心,必会至于败亡!”“你,你,你大胆!!"嬴政浑身战栗,戟指着弟弟,一时间竟丧失了语言能力。

凭他的见识当然知道弟弟说的都是实话,但谎话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在这个动不动说我祖上如何如何,用血脉来区分决定高低贵贱,发达了之后也多倾向给自己找个煊赫先祖的时代,说王侯将相本无种等于否定了自己的尊贵性,继而是统治的合法性,掘的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啊!这话要是传出去,可比他是吕不韦之子,不该当秦王这种捕风捉影的谣言效果要强得多。恐怕天下所有以血脉为傲,靠着血脉获得超越常人特权的人都会恨上弟弟,用上所有手段诋毁弟弟。

更重要的是,这句话对那些那些心怀不轨,意图谋反之人拥有极强的煽动力。

犹如将火星置于干柴之上,只需振臂一呼,就能天下响应,云从影集。不知为何,嬴政忽然打了个寒颤,仿佛眼前已经出现了方才他所想的景象,一股莫名但极大的恐惧攫夺了他的心神。然后,然后就看到了弟弟还带着血丝的大白牙,瞬间就清醒过来了。所以果然是自己对弟弟太过宠纵了,什么话都敢说,什么歪招都敢往他身上用!生这么重的病了居然还不老实!

嬴政气得牙根直痒痒,下意识地想扬起巴掌,却又被弟弟懒洋洋的声音给硬控了。

“兄长,一代曰父,二代曰祖,三代曰曾祖,至此可往上数九代。但即使贵为天子,也只有七庙,超出七庙的先祖神主移入祧庙内。“是以上至天子,下至庶民,所记所念的先祖之名多不超过七代。“兄长,我来问你,超过我等七代的先祖,你如今第一想到的是哪位?'嬴政答得毫不犹豫:“自然是穆公。”

嬴成蟜的下一个问题也紧跟着砸了过来:“为何?”“还能为何?自然是因为穆公聚贤人、施善政、惠百姓、拓疆土啊。”嬴成蟜笑:“兄长你这不是挺明白的嘛。”赢政一脸懵逼:“不是,我明白什么了?”“明白如何当一个秦王。兄长只要能做到穆公当初做的,那么纵使百代,天下亦将传诵兄长之名。子孙后代也将以你为傲,齐奉你为先祖。”嬴成蟜这话就说得很明白了,只要你能自强不息做出功绩,自有人成为你的拥趸。区区血脉,完全不值一提。

赢政失笑:“你倒是想得远,百代之后都想到了。”嬴成蟜耸肩,无奈摊手。没办法,有两世记忆的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孤独,尽是些只有自己才能懂的梗。

百事(划掉),百世明明是兄长你自己的梦想吧。虽然那是另一个位面,二十多年后的你。而且那个位面的大秦别说百世,就是三世也没撑到,属实是有点地狱笑话了。

但这个位面的大秦有自己掺和,哥哥目前也听劝,三世这个小目标应该还是不难达成的吧……

谏言已经被全盘吸收,嬴成蟜也就懒得再绷着,继续给自己倒茶。激动的时候不觉得,已线下来感觉满嘴都是血腥味,难受死了。同时笑眯眯地反驳:“目标一流,达成效果就能二流。目标二流,效果就是三流。要是目标三流,效果可就得不入流了。所以调子总要起得高点嘛,高点不亏。”

嬴成蟜吸溜了一口茶水后见到了嬴政若有所思的表情,心中突然咯噔一下。不好,话说得太顺口,都忘记他哥是个工作狂魔了,于是赶紧打补丁:“不过还是要考虑现实情况,制定合理范围内的标准。步子迈得太大,会伤着胯的。”

赢政笑了,这一次是被气笑的。

他这个弟弟啊,真是很难判断具体路数是啥。神一阵鬼一阵的,神的时候话振聋发聩,令人深思;鬼的时候却如此粗鄙不堪,听了属于脏耳朵。“说不定我连不入流都做不到,蟜弟你说这些太早了。“赢政也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得慢条斯理。

“不早不早,正正好。咳,兄长,你说我有慈母贤妻,这是因为我是一个俗人,上苍见怜,予我这些小爱。

“而兄长您是秦王,还会是我秦赢建国以来最英明的秦王,上苍给予您的是九州万方的大爱。”

这话就更超前了,但也正好挠到嬴政的痒处。他小小地翘起嘴角,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将九州万方的大爱几个字反复念叨了几遍,最终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你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承你吉言,对,就是承你吉言。”“不是吉言,是事实。“嬴成蟜嘴上斩钉截铁地说道,心中却在默默给自己的话打补丁。

如果兄长你能爱惜民力,不一口气吃那么多“罪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大饼,不把普通百姓当没有休息时间的npc使唤,九州万方的大爱自然会纷纷涌向您的。

趁着兄弟两关系正常化,他哥也难得不掩饰自己高兴的情态,嬴成蟜趁机将方才谈话中的最后一个问题解决了。

“兄长,我还有一事想获得兄长允准。”

“嗯?"嬴政眼中泛起了狐疑的光,根据他对弟弟的理解,这个句式起手十有八九是要准备搞事了。

果不其然,赢政听到了弟弟难得郑重的声音。“兄长,我的嬴姓是父亲给予。所谓父母之赐,不敢辞也,弟不敢易父亲所赐之姓。

“但吾之子嗣却可不从此姓,弟希望将来的子嗣能够去赢姓,改赵姓或者以长安为姓,还望兄长允准。”

说完这话的嬴成蟜感觉自己是个了不起的天才,居然能想出这么个两全其美的点子。

在嬴成蟜的两世记忆中,直到两千多年后,华夏人依旧为冠姓权争执不休,其核心原因就在于继承权。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对于跟着自己姓的,多有一份羁绊的孩子,人总是会忍不住多倾注一些感情与财产的。

嬴成蟜提出为八字还没一撇的孩子换姓的意图也在于此。姓氏都改了,当然也谈不上什么争王位。

而且这在秦国王室也是有先例的。孝公之子,惠文王异母弟公子疾,后来就以樗里这个封邑名字为姓,子孙后代也以樗里为姓,如今在蜀地都开枝散叶了,彻底脱去了公族身份。

至于赵与长安属于符合当前改姓规则,比较容易获得他哥同意的两个姓,否则嬴成蟜是很想改个轩辕或者诸葛之类的姓氏,那样听起来比较拉风。但嬴成蟜精心敲的这幅算盘却哑了,生平头一次,他在自己哥哥的脸上看到了为难,更确切一点来说是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兄长……"嬴成蟜脑中警铃疯狂作响,有些手足无措。“蟜弟,为兄,为兄这有一个消息。你躺好了,躺好听,答应我,千万别激动。”

“好,兄长你说。"赢成蟜呆呆木木地被塞回了软枕堆之内。“先前医者对我说,你高热太久,伤了肾脉,将来在子嗣上可能有些艰难。”

出乎嬴政意料,弟弟没有歇斯底里,而是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这一消息。“子嗣艰难,是不会有孩子的意思吗?”

嬴成蟜的平静引起了嬴政的强烈不满:“只是艰难而已,怎可说此丧气之言!父亲唯你我两子而已,生前未见孙辈,死后灵前定不可寂寥!”赢成蟜垂头不语,作乖乖听训状。

对一个有两世记忆,其中一个还不怎么喜欢小孩的他来说,接受自己没有孩子并不是多困难的事。反正正常生理机能又没受影响,全当丁克结扎了。后人什么的太虚了,反正以他如今的身份也不用担心养老问题,可劲享受生活就行。

再说了,原历史线上哥您一人就有二十多个儿子呢,父亲缺不了一点孙子。而且如果哥您想要解决父亲却孙子的问题,解决胡亥那个混球会来得更简单直接。

但这幅模样落到嬴政眼中就是弟弟在掩藏失落了。这年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岁未被奉为金科玉律,但灭一国绝其祭祀被视为最重的战争手段,足可见对子孙后代的重视程度。人就是一种极其矛盾复杂的生物,担心弟弟有谋反之心的时候,嬴政巴不得弟弟子嗣艰难的状态持续到地老天荒,因为有继承人也是招聚追求者的一大利器。

但在弟弟表现出毫无谋反之意后,他又担心弟弟一辈子子嗣不顺,将来绝了祭祀。

一想到这事还是因自己而起,嬴政心中就愈加烦躁,大手一挥道:“这事你就别管了,我自会寻良医为你诊治。”

嬴成蟜一听慌得不行,急忙弹了起来,连连摆手道:“不不不,不用了。子嗣亦是天定,强求不得。”

但又见嬴政满脸怒容,一副你说你的,我不听的模样,嬴成蟜便耷了嘴角垮了脸,半是丧半是庆幸地说道:“兄长不知,我前些时日得高人指点,说是最近有死劫将至。

“您瞧,这回果然是在九幽门前转了一圈。能保住性命已然庆幸之至,真的,咳咳,不敢再奢求子嗣了。

“兄长若是担心我百年之后坟前无人祭祀,不如多生几个儿子,将来让我挑一个为我嗣子如何?”

为了增强说服力,嬴成蟜还特意将玉龟壳拿出给了嬴政观瞧。终于在神鬼之说的加持下,嬴政艰难点头同意:“也罢,左右你还年轻,就先容你几年。”

然而嬴政的聪明脑袋瓜很快想到了别的点子:“我在赵国时曾听人言有引子之谓,说是子嗣艰难的夫妻可以从亲朋中择一子放在家中教养,容易引来亲子“要不让扶苏拜你为师,你将他接过去教养几年如何?”嬴成蟜忍不住扶额,哥啊哥,你这真是算盘珠子崩我脸上来了!但为了抚平兄长内心最后那一点不安,嬴成蟜选择了点头:“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