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第九十三章
按理说有了解题思路,剩下的就只是召集人手顺着解题思路往下查,最终得到答案。
然而恰恰在选择调查人手这方面,魏留和甘罗皆犯起了难。因为按照客观规律而言,参与的人越多,走漏消息的可能性就越大。调查这种机密事,优先选择的肯定是信得过且嘴严的心腹。但这个秘密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自己丈夫/主君那么高的身份都故意营造出“谋反”的架势,试图用死亡来掩盖,普通人沾上绝对是十死无生。退一万步来说,哪怕王上如今摆出一副你们敢给借口,我就敢信然后放人的偏袒姿态,可擅杀樊於期等人以及匈奴俘虏的事情总是需要人担责,做样子给天下人看的。
到时一个弄不好就得是谁查得最深入,知道得越多就负责背最黑最重的锅了。
虽然在封建道德体系中,心腹的存在意义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牺牲自己,保全主人的。
但如今的问题在于真正能够决定哪个人去牺牲的赢成蟜提前把其他人都摘了出去,凭一己之力扛下了所有,魏留与甘罗想要再择人入局就要承担良心与道德层面的压力了。
不过俗话说得好,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在赢成蟜入狱后成为整个长安君府主理人的魏留迅速消化掉心中的震惊情绪,与甘罗交换了个眼神后不动声色的说道:“阿茂,子任,文牍终究只能做补充之用,且数量繁多,我怕赶不上廷尉府的审理期限。“正好近几日阴雨连绵,我收拾了一些厚实的衣被出来。你们打着送衣物的由头再去一次犴狱,想法子见到他的面套套话。至不济再送些金饼给狱卒,莫要让他受了小人的侮辱。”
张苍心思单纯,不疑有它,将手中最后一页供词匆匆看罢,确认找不出疑点便起身道:"苍领命。”
结果等他穿好鞋走至门边时,却发现梁茂仍如木桩子似的杵在原地,而且丝毫没有跟上来的意思。
张苍有些疑惑,更有些着急,小声催促道:“梁兄,快走……无以规矩,不成方圆。尤其是当前主君不在,主母代为掌事,他们这些心腹就更该指哪打哪,帮助主母把场子撑起来。否则不仅会让外人看了笑话,阖府的人心也要散了。谁知梁茂还是不为所动,全当没听到,直到张苍上手想要强行把他拉走时才使了个巧劲轻松挣脱,而且也不去看被摔了个屁股墩正在哼哼唧唧的张苍,只是直直地看着魏留,脸上浮现出委屈,瓮声瓮气地说道:“当初主君也是这么对我说的,我不会再上当了。”
张苍只是性格比较粗,没有细想的习惯,而不是没脑子。听了梁茂的话后立时如梦初醒,拍拍屁股跳起嚷道:“主君性谨,宁可担谋反之名入狱也不愿述之于口之事我如何能知?主母特地用琐事将我支开,莫非是信不过我张苍的忠义吗!”
时下风气,对名声的看重远胜于性命,张苍这话是绝对的诛心之言。甘罗看不下去了,出面打圆场道:“阿苍,此事万分凶险。你是家中独子,又还未娶妻,主母也是体恤你……”
张苍被甘罗用话拿住,脸色开始青一阵白一阵。要是早知会有今日,他宁愿回去接受父亲安排的婚事,生下个儿子交差。但既然他已经知道了,就绝不允许自己被排除在外。张苍狠狠地一跺脚,脖子都涨红了,粗声粗气道:“大丈夫立世,凭的是忠孝二字,忠与孝不能两全时,自当以忠为先。”“呛哪哪一一"却是张苍合身撞入梁茂怀中,趁机拔出梁茂佩剑,双手紧握置于颈上,须发尽竖,圆瞪双眼道:“从前苍年少不谙世事,已被主君瞒过一次,每每思之,椎心泣血。今苍宁百死,也不愿假借孝名避事,失忠臣之节。“主母若是不肯答应我,我便自刎于此,以报主君对我的知遇之恩!”张苍所言的曾经被欺瞒过一次,指的是当初嬴成蟜归国时觉察到有危险,借着查封邑账目的名义让张苍先行出发。
甘罗见张苍持剑欲要自刎的模样,惊得长嘶一声。平常阿苍都是嘻嘻哈哈,万事不挂心心的惫懒模样,没想到骨子里竟是如此烈性啊。
自己今后还是少揍一些他吧。
魏留最初的反应与甘罗差不多,但她比甘罗更强的地方在于生长环境与接受到的教育。
作为信陵君之女,她从小到大见过太多不同性格的士人游侠,也通过父兄学会了何谓一个猴一个拴法。
“把剑放下。"魏留的话很平淡,平淡得就像在讨论屋外的天气,或是今天晚饭该吃什么,与激动到浑身发抖的张苍形成鲜明对比。“我不放!除非主母您先答应不这次不抛下我!”“用自己的性命当做威胁,让我这个主母答应你提出的条件,张子任,这就是你的忠臣之节吗?”
魏留简简单单的话语犹如钢针,轻松扎破了张苍强撑出来的气势,令他高大厚实的身板都好似因此缩水了一圈,整个人像是被暴雨打湿的雏鸟,可怜巴巴地不知何去何从。
“阿茂,卸了他的剑。"平静且无情的声音再度响起。只要能保证自己不成为局外人,梁茂还是非常服从命令的,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已经比他还高出半个头的张苍面前,只一下就夺剑入鞘。甚至还挑衅地看了张苍一眼,刚才怕伤着你才让你三分,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啊。
张苍失去了最后的依凭,整个人好似被抽掉了脊骨,眼一闭朝地栽去。被甘罗半路接住,眼含泪花想说点感谢的话,就被甘罗一个力量拉满的大嘴巴子扇得闭了麦。
甘罗有些吃力的架着张苍,贴在他耳边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动动你肩膀上顶着的这二斤半想想,主母可没让梁兄扔你出去!”张苍本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瞬间止住,继而狂喜。没有让阿茂把他直接扔出去就等于默许啊!想通此节的张苍顿时像是吃了十全大补丸,是腰不塌了,腿恢复了,整个人都有劲了。
嘴巴闭得天紧,低眉顺眼地站到了甘罗的下首。目睹了全过程的魏留不由在心中暗暗叹气,自己丈夫太能得人的特质,同时也是催命的锁链啊。
不过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先度过眼前的难关吧。魏留下意识拍起了桌上如同小山的口供,露出无奈的苦笑。如今看来,之前的调查方向完全是背道而驰了。一个事涉王上,必须要用死来掩盖的大秘密就不该调查活人,而是应该从死人入手。
因为活着本身就代表了他们毫不知情。
魏留望向甘罗,沉稳发问:“阿罗,除了被集中杀掉的匈奴俘虏和数十名军官,还有什么主君的近人在事情发生前后死去吗?”对于魏留话中隐含的意思,甘罗秒懂。
主君集中杀人,对匈奴俘虏一个都不放过的举动更像是宁错杀不放过的保险措施,调查起来难度太高,时间上也来不及。而消息是不会凭空产生与传递的,主君能得到消息,必然是有人向主君传递了消息。
以主君的身份,能亲自见到他本人,又瞒过他们这些心腹传递消息,近期还死去的人一只巴掌都能数过来。
甘罗立答道:“有主君的近侍衷,与匈奴俘虏斗杀而亡。”魏留敲了敲桌子,做出决定:“那就重点查他,他生前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甚至饭菜吃的是什么都要给我查清楚!”魏留定下了基调,甘罗这个公认的聪明蛋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事情就算定下,众人一致起身应是。
落座的瞬间梁茂便迫不及待补充道:“还有一个厨子也得查。主君将我支开,与他谈过。”
张苍闻言思忖片刻道:“那厨子是不是叫乐?他死后主君曾以抚恤其家人为由,支走了一笔钱财。如今想来,数额远高于主君往日对人的馈赠。”“还有那乐曾被人举报挪用军需,虚报损耗,打骂士卒,但在其人身故后,主君也以逝者为大为由不再追究。”
后一句话不是出自张苍口中,因此众人都循声向门边望去。眼见着瘦削的淳于越抱着一大摞纸张从容走进,魏留叹了一口气,极力忍住了扶额的冲动。
得,又卷进来一个。
这么大的个子怎么走路还没声呢!
淳于越这几个月跟在嬴成蟜身边,最长足的长进就是学会了看脸色。将抱着的纸张放在桌案上行礼笑道:“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给主母添了麻烦,是我的过失。
“但越为主君家臣,受主君信用,恩情如山似海,纵万死也难报偿。“还望主母不要嫌弃在下见识浅薄,智略不足,能够给我一个机会,让天下知我齐地男儿的忠义。”
魏留还没表态呢,甘罗先狠狠给了张苍一手肘。同样是儒家士子,瞧瞧人家那话说的,再看看你!张苍础牙咧嘴,张苍保持沉默,张苍眼睁睁地看着淳于越满脸打了大胜仗的表情站到了与梁茂位次之下,正好处在自己对面。该死的齐国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会钻营。幸好梁茂不以智谋见长,否则他都不知道自己要被挤到哪个特角旮旯里去。张苍原以为淳于越这样的就是顶级了,可万万没想到还有高手。众人正在商量调查分工呢,又有仆役急匆匆前来禀报:”主母……”这下魏留是真来火了,她记得她有吩咐过不让闲杂人等前来打扰的,先前淳于越入内还可以解释为抱着案牍产生误判。怎么现在还有,一而再,再而三没完了是吧!现如今成蟜只是入狱,还未受审定罪,府内人心秩序就崩坏到这个地步了吗!真是不下重手整治一番都不行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因为仆役着急忙慌带给她的消息是一一“少庶子吕奉求见,称带来了吕相的书信。”
“快请,快请!"魏留一迭声叫道,甚至已经双手撑案半直起了身子。吕奉在长安君府的定位是可有可无的吉祥物不假,但如果这个吉祥物能在关键时刻化作桥梁,连接起曾经权倾朝野的吕相,解燃眉之急,魏留绝对能给他磕一个。
那位吕相多年掌控朝局,纵横捭阖搅弄天下风云的经验,绝对够他们这些后生晚辈拿着放大镜学三年。
吕奉来得很快,而且也许是心情过于急切,又差点被门槛单杀了。等到魏留把闲杂人等全部挥退,吕奉才显得不是那么慌张了。魏留迫不及待问道:“吕相的信呢?”
吕奉那股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慌乱感便又蹿了出来,绯红爬上脸颊,局促地搓了搓衣角,深吸一口气,理不直但气很壮地说道:“请主母恕奉无状欺瞒之罪,其实家父并没有让我捎信来。”
“你说什么?没有书信!”
吕奉忽视了魏留的诧异,目光从堂上诸人脸上扫过,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满足笑容,然后肃容道:“如今主君身陷囹圄,奉为主君少庶子,自有赴汤蹈火,为君前驱之责。
“不过从府中仆役那获知主母不见外人,这才谎称携带了家父书信。”动用自身优势为自己造牌,是吕奉从父亲那学到的看家本事。他的父亲既能发挥经济优势,豪掷千金打造出庄襄王这张牌,成功叩开顶层政治大门。
他这个当儿子的就能依葫芦画瓢,借机狐假虎威摆脱尴尬的吉祥物定位,进入长安君系的核心。
根据他浅薄的政治经验,这种私密的集会只要进入就无法退出。因为外界会自发地认为集会内的人是一体的。只不过这通常被集会发起者用来胁迫裹挟参加者。父亲,您反其道而行之的本事我终究是学到了一些。魏留烦躁地按压着眉心。
她从前不管前朝事,只与甘罗这个家宰接触多些。甘罗温文有礼、聪慧多智且执行力超高的性格给她留下了极佳的印象,以至于生出丈夫挑选门客的眼光要比父亲与兄长们要好出太多的感觉。结果今日一见,嚅,在难缠度上父亲的门客绑一块勉强能赶上。丈夫往常竞然能驾驭自如,没有生乱,简直是难以想象。吕奉背后牵着吕不韦,本身又用的是为嬴成蟜这个主君尽忠的理由,魏留还真不好把人给怎么样。
但这种欺瞒之风断不可长,否则府中大大小小门客数百,个个都打着为主君尽忠的旗号试图往里掺一脚,机密要事四字便无从谈起。正好在吕奉到来前,魏留对具体调查事宜的分派已经做得差不多,于是干脆说道:“方才和你们说的都清楚了?时间不等人,从速去办吧。”连个眼风都没分给巴巴望着她的吕奉。
入局的机会是你自己争取到的,那你最好争到底。至于怎么争,能不能被大家认可接受,那就不关她的事了。至于甘罗等人呢,眼瞅着事情将要落定,结果半路又杀出吕奉这么个程咬金。
而且怎么看都动机不纯,像是政治投机下注,哪里肯给他好脸色,答应一声后直接略过尴尬无比的吕奉各奔东西。
不过短短数息功夫,吕奉就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但身体的本能远比脑子转得快,几乎毫无迟滞地跟上了甘罗。
来之前父亲叮嘱过他了,让他听甘罗的。
上位者拥有任性的权力,可以不用看人脸色,无所顾忌地随意表达情绪。但身为中层的执行者需要考虑的就多了,在上位者明确出言表示把人一棍子打死前,对于吕奉这样的关系户,还是得以安抚团结为主。甘罗小小地叹了一口气,不着痕迹地放缓脚步,等着吕奉跟上。对于包括自己在内也仅有五人参与调查一事,吕奉心中有无数的不理解。这都火烧眉毛了,正是发挥人多力量大的时候啊。但他识趣的没问。
只不过越跟着甘罗,他心中疑惑就越深。
这给他干到哪来了?这还是咸阳吗?咸阳竞然还有这么破的地方?矮小破败的屋檐,豢养大量牲畜的腥臊味,木材燃尽后的柴灰味,以及肉腐烂后的酸臭味,混杂成一种仿佛要将人天灵盖冲开的极致气息,而且还不时响起牲畜被屠宰前发出的悲鸣,金属摩擦的重重顿音。土地已经被长期大量生活污水浸泡得腐烂泥泞,与外面的颜色截然不同。提起下摆小心翼翼躲避开路上小水坑的吕奉终究是败给了突如其来的开门,一盆满是鸡毛的热水直接泼在了他面前,彻底击穿了他的心理防线。就当他忍不住想要开口询问这到底是哪时,甘罗左右张望了几下,然后快走几步走到一户人家门前:“到了。”
甘罗轻轻扣了扣门:“有人在家吗?”
张苍紧随其后,从怀中掏出手绢抹了一把脸,又将口鼻埋在手绢中,狠狠吸了几口上面的香气,这才扭脸对吕奉解释:“这是西城的屠里,里中俱以杀牛卖狗为业,气味免不了难闻些。”
吕奉拧着眉,艰难地点了点头,眼睛黏在张苍的手绢上不肯移开。别光说这些没油盐的话,有多的手绢也分他一块啊!没等吕奉想好措辞向张苍讨要,门内传回的声音就让他无暇嫌弃此时所处的环境。
“家中的钱财都快要被你们抢尽了,再来催逼定与你们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老旧的大门被猛地拉开,合叶发出不堪重负的咿呀声,一张满是怒意的半大少年脸庞出现在三人面前。
少年见来人并非是他想象中的那伙人,反而个个衣着精致,瞧着像是贵人,当即愣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甘罗心知有异,但他这些年跟在嬴成蟜身边见到的人和事太多了,因此还能保持着镇定的姿态笑道:“在下…”
话音未落,又是大片乱糟糟的脚步声快速逼近。“你个逆子,逆子!何苦逞那没用的强!你阿父心狠,抛下我们娘两走了,你要是再有个好歹,独留我一人怎活啊!”“小师弟,小师弟不要莽撞!速速回转,别把师娘气出个好歹来!我们这一班师兄又不是死人!”
“各位朋友,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长安君如今虽因谋反下狱,但咱们兄弟在军中还是有些朋友的。如今这屋中已如雪洞一般,我劝你们还是趁早收手,莫要只顾把人往绝路上逼!”
“师娘你别着急,慢着点啊,有我们这一班师兄弟在呢。”三人中即便是才智最为寻常的吕奉也靠着当相邦的爹获得了远超常人的见识,仅凭听到的话就将事情猜了个大概。
无非是他们主君“谋反"入狱的消息传开,某些人认为这家人失了靠山,便巧立名目,趁火打劫,弟子们担心前来保驾护航。“这是西城,对吧?”
张苍不懂吕奉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但顺水推舟的人情他是很愿意做的,因此对吕奉点了点头。
而那厢甘罗正好对上了急匆匆奔出的一行人。无需询问,甘罗直接向被几个膀大腰圆男子搀扶着的中年妇人行了一礼:“我等是长安君府的人,特来拜望,不知可否让我们入内一叙?”甘罗说的平淡,但长安君府四字对于旁人而言却不啻于烧红的铁块,把这家人听得先是惊喜万分,随后又像畏惧铁块的高温,慌忙地跳开,连与直视甘罗的勇气都没有。
好在甘罗等人还有贵人这层身份作为最后的保护网,一家人到底是把他们给让进了屋。
甘罗入内后特地打量了一下屋中环境,发现说如雪洞一般真不是夸张修辞,而是客观描述,心中升腾起熊熊怒火。不过他现在身份有些尴尬,必须采用更稳妥的方法帮忙。然而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就像少年与少年的智商也不能一概而论。甘罗犹自在思索该如何帮忙,那个为他们开门的少年就满脸不忿地嚷道:“长安君府,长安君府又如何!自己谋反失败自己身死倒也罢了,反弄得我家招了贼人惦记,值钱的东西被抢了个干净。
“照我说……
“咚一一"吕奉凶猛地挥出一拳,正中滔滔不绝的少年小腹。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仅需一拳,少年的声音就变得支离破碎,腰弯得像个煮熟的虾米。
“你们一一"两个男子看不过去,怒气冲冲走了出来。明明只有两个人,加起来肩膀却有吕奉三个宽,但在气势上,吕奉不让分毫,甚至犹有胜过。
“辱及我家主君,打他算是轻的。听好了,这一拳是看在你亡者面上留了手,若是再敢让我听到谁胡言乱语,就要谁的舌头。”少年被众多师兄围在中间,心中多了倚仗,再度吠叫道:“咸阳城中已经传遍,你还在狂什么!”
张苍皱眉,心中直骂蠢东西。
见过蠢的,还没见过这么蠢的。能扯大旗做虎皮的最大靠山倒了对你而言难道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吗?竞然如此迫不及待。张苍上前几步,与吕奉并肩而立,按剑喝道:“怎么,王上尚未下诏,廷尉尚未审讯,你就断言我家主君有罪?你莫不是比一”“不敢不敢!我等绝无此心,就是阿荣年纪小,不知事,请各位贵人饶了他这一遭吧!”
事实证明,事教人一教就会,多历练的确能长脑子。不等张苍把诛心之言说出,就有人一手刀打晕了管不住嘴的小师弟,然后急急挤出人群,冲着两人殷勤地赔情。
无论长安君会不会倒下,这些贵人碾死他们都不会比碾死一只蚂蚁困难。事情也正如他想象中那样。
吕奉因陋就简,从怀中掏出两根竹简与笔墨草草写就,然后往这个行为要更聪明些的人怀中一塞,用着贵人特有的傲慢语气说道:“不过事情终是因我等主君而起,自该由我等下吏代为分忧。
“这两张简你们收好,一张是给西城尉陈位的,一张是给江陶的。你们乐意去寻谁就去寻谁,他们见竹简后自会相助。”这一家人听了顿时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将竹简接过,惹得张苍忍不住捅咕吕奉:“西城尉我知道,那江陶又是什么路数?”“江陶乃是齐国人,曾做过我父的门客。有勇力,好交友,多行任侠事,号为西城大侠。”
张苍咋舌,好么,合着是地头蛇。
不用说,那西城尉定然也是一般无二的出身。而这样的人仅仅是吕家上千门客中毫不起眼的组成部分,吕奉写个简牍就能号令他们办事,难怪王上对吕家如此忌惮,主君不仅不广招门客,还一再要求他们在外克制行事。
甭管张苍心中如何想,吕奉胡萝卜加大棒的一套组合拳下去已经把人给敲得晕头转向,对甘罗的询问只会下意识地回答了。甘罗拒绝了妇人入主屋上座的提议,直接坐在了院中的石碾盘上,用着比吕奉更加倨傲的姿态问道:“我们这次来是有一些问题想问问你们。你们的师傅乐在死之前有过什么异常吗?”
“异常是什么?”
“就是和平常不一样的举动、说话,还有表现反应。”学识水平止于军中扫盲班,只能够识得师傅留下简易菜谱的众弟子顿时陷入了苦思冥想,却迟迟不能给出答案的境况中。甘罗见他们抓耳挠腮的模样,出言提醒道:“给你们些提示,十二月七日,你们师傅那日破了额头。”
有了具体的时间与事件为锚点,回忆也就变得简单起来。“十二月七日,是师傅把菜谱传给我们的那天对吧?”“对,就是那天师傅把菜谱传给我们了,我记得清清楚楚。而且那天师傅回来的时候头的确是破了。老五还问来着,差点挨揍。”“当时没怎么觉着,现在一想,师傅那天的确怪怪的。他前阵子还骂我手艺太差,想出师至少还得等个三五年,结果没几天就把菜谱给咱们分了,我当时还纳闷来着。
呵,从前总害怕师傅骂我,如今师傅没了,我拿勺的时候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没底,想着让师傅再骂我一顿就好了。”甘罗听着诉说,逐渐收起了傲慢的姿态,神色也变得端正起来。作为主君的门客,他决不允许旁人轻辱慢待主君,必须要摆足架子。但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人,他会给予孝顺徒弟应有的尊重。而当甘罗不再居高临下后,乐的徒弟们也少了拘谨,开始打开话匣子。“诸位贵人来此是不是怀疑我们师傅的死因有问题?"有个机灵的徒弟壮起胆子问道。
甘罗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只继续追问道:“你们只需要回答我你们感觉你们师傅乐那日不同寻常的地方。
“比如说你们的师傅最开始表现出不寻常是什么时候,还有你们的师傅说没说过他是因为什么磕破了头。”
有人冲着前一个问题使劲,有人就对后一个问题立刻做出了回答。“我那天问了师傅,师傅说是喝多了酒脚底下不稳,天又太黑,这才滑了一跤把头给磕破了。”
“我看你们这些弟子都挺孝顺的,怎么师傅喝多了酒也不在跟前侍奉?”“师傅平常身体可好了,也经常喝点小酒出去遛弯吹风散心,我们也就没当一回事。而且您方才也问了,师傅那日有些怪怪的,我们也着实不敢去讨野人啊。”
甘罗抬起头,眸光大亮:“等等,你刚才说,你师父是出门吹风磕破了头,你确定你师父的的确确给出了出门吹风的理由,而不是你自己做出的判断或者猜想?″
“什么叫自己的判断或者猜想啊?总之师傅那天喝完了酒就说要出门吹吹风凉快凉快,我们这些人都听到了。”
甘罗连日来绷着的神情终于裂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冲着张苍小小地点了一下头。
张苍会意,从怀中掏出纸笔开始记录。
吕奉好奇地凑上前去,只见张苍笔走龙蛇,纸上迅速出现一行行粗狂的字迹。
“骂徒弟三五年才能出师→突然给徒弟分发菜谱。”“自述酒后吹风凉快→实则专门求见主君。”“自述酒后路滑摔倒破头→梁兄亲眼所见死谏磕破。”“用餐前后言行大变,原因必出在用餐时!”张苍写最后几个字时用力极重,仿佛是要用笔头戳破纸张。而随着甘罗询问的深入,更多的细节逐渐浮出了水面。“师傅平日里总爱训我们两句,我记得也是打那天起,师傅不训咱们了,对吧?那温声细语的,让我更想打哆嗦了。”“准确来说应该吃了那顿饭后。你们可别忘了,拿面粉的时候师傅还骂我们笨蛋来着呢。”
“不不不,你说的不对,得是那天喝酒之后。之前还因为菜谱的事闹出好大动静呢。
“咱们在外头以为他摔了,那叫一个着急忙慌地往里奔,结果有一个算一个全被骂了。”
“对对对,就是咱们去拿面粉,师傅拿酒那阵,那应该是师傅最后一次训咱们了。”
吕奉看着张苍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酒字,又画了一个大大的圈把酒字圈住,有些迷瞪了,捅咕了一下张苍,小声问道:“这酒有什么问题吗?”看在吕奉值此危难之际肯用自己家影响力填窟窿的份上,张苍决定暂时不歧视笨蛋,耐心解释道:“有道是事以密成,所以想要消息保持隐秘,越是不为人知,越少人能够接触到的传递渠道就越好。“作为军中的庖厨,他们是没有资格在寻常日子饮酒的。所以酒算得上一条相对隐秘的传递消息渠道,而且背后必定连接着军中高层。”张苍本想说背后的人就是樊於期的,但因为还未掌握实证,又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事涉主君安危,他不能只图嘴巴一时痛快。好在甘罗很快通过问话印证了他的猜想。
“你们能肯定你们师傅喝的酒是樊将军的吗?”“其实也说不上肯定,但师傅讲究个排场,尤其在吃上,定是拿最好的,他不止一次说自己当厨子就是为了不亏嘴。“长安君从来不因为身份搞特殊,所以在军中的一应供给大多与樊将军相同。而我师傅向来敬服长安君的为人,拿的酒份额八成是樊将军的。”听到这话甘罗心中就有谱了,拍拍屁股起身道:“行,多谢诸位告知。不过我也提醒诸位,贪墨军需可是重罪,按秦律最低也是绞刑,严重者甚至可以连三族。
“为了你们师傅的身后清名,还有你们的安生日子,千万把嘴闭紧些,莫要自找麻烦。”
“一定,一定。三位今天没来过,我们也没见过三位!”连哄带吓,确定这一大家子人没胆子,至少是在短时间内没胆子走漏风声后,甘罗提出了告辞。
一步出大门,那股熟悉的,令吕奉害怕靠近,不敢说话的低气压就瞬间将甘罗包裹得严严实实。
导致甘罗明明是三人中腿最短的,吕奉与张苍却必须得时不时地小跑起来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阿苍,在军中你是管后勤的,还记得回到咸阳后,军中剩余的物资存放到哪了吗?”
张苍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自然记得,放到了靠近南城的军需仓库中。距离此地也不算远,乘车用不了半个时辰。”“好,那咱们现在就去。”
“可是都过去这么久了,还能查到吗?"吕奉有些不解。张苍搭了把手,将吕奉拉上车,顺带着解释道:“查了总比没查强。而且能让主君……"张苍话音顿了许久,才长出一口气继续说道,“乐在一个多月后死了,这不符合主君过往的行事做派。
“总之,其中一定有过大量的信息交流。主君说过,凡行经处,必留痕迹。咱们快着点说不定就能揪住尾巴。”
吕奉低头咂摸了一会儿,把其中信息尽数消化,不复再言。虽说他早已有了大不了赔进性命的打算,但真卷进来后,心境还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父亲当年保着庄襄王逃出邯郸,也是同他此时一般的心境吗?现实没有给吕奉太多的时间思考体味,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被推到了储存军需物资的仓库前。
吕奉软着腿被张苍架下了马车,头一件事便是找到支撑物开始大吐特吐。直到胃里再也吐不出东西,食道传来火辣辣的痛感,才挪着小碎步,把自己和甘罗的距离尽可能地再拉得远了一些。
斯文人发疯真的太可怕了,车颠到他连隔夜饭都没留住。而甘罗却像个没事人地走向早已到达此地,正在与守仓士卒交涉的淳于越和梁茂。
与梁茂擦身而过时甘罗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眉头微皱,视线凝在他抱着的长剑上:“和人动手了?”
现在主君在狱中,得低调行事。
梁茂用脚碾着地上凸起的碎土块,吐出一口郁气闷闷道:“打的不是咱们的人,也没要他们的命。他们太滑头了,我也没办法。”甘罗觉得自己心很累。
一个个的,都要翻天啊!
淳于越觉察到了这边的动静,赶紧过来打圆场:“阿罗,这属实不能怪阿茂啊。与衷交好的人多是樊将军的旧部,本就因樊将军和诸多军官之死对我们心存芥蒂。
“而且还都接受过衷的馈赠与吃请,金额绝对够得着受贿。咱们这又要抢时间,不动点手段根本问不出来啊。”
甘罗不是不讲理的人,闻言脸色稍霁,转向说话好听又有条理的淳于越:“你们这边问出来了什么?”
“从衷结识人的层次和出手的阔绰程度来看,他背后一定有人支持。”淳于越没有明言,但甘罗心中门清,所谓的背后支持者十有捌玖是自家主君。
“也旁敲侧击过一些比较敏感的话题,都是关于樊於期樊将军的。更重要的是……“淳于越压低声音,语气也变得郑重起来,“我问过那两个最后守卫在主君身边的亲军屯长,据他们说,衷并不是与人斗杀而亡。”“不是与人斗杀而亡!"甘罗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又被淳于越压住肩膀,艰难收声。
“确切来说,是衷一心寻死。咸与佗,就是那两个护卫主君的亲军屯长对我说,他们那天收到的命令是全副武装,护卫主君兼维护发放物资的秩序。“而匈奴俘虏和樊将军手下军官收到的命令则是领冬衣,为了简便起见,并无人着甲。
“所以在他们得到清除匈奴俘虏的命令后都是一刀一个,毫无阻碍。衷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主动给一个匈奴俘虏提供了短剑,双方单对单打斗,最终对双殒命。
“而且那两个屯长还说衷并非临时起意,而是在初次见到此人时就反应过激,两人间似乎有些过节。”
“过节?能不能说得更具体一些?”
淳于越无奈地摇摇头:“没问出来,所以才听了阿茂的话来这碰碰运气。”“嗯?"甘罗挑眉,抛了个询问的眼神给淳于越。“阿茂对我说,好勇斗杀者多为游侠,而游侠身如飘萍,喜欢把重要的东西缝在衣物衣物里,免得在身死后成了孤魂野鬼。“我听说这次杀死的匈奴俘虏都被剥了衣服,准备浆洗后另作它用,这才急忙赶过来,想着碰碰运气。
“结果看管仓库的兵卒跟我说是此处乃军需重地,不得擅入。要我出示手令,你说我哪来的手令啊。主君常言的人走茶凉便是此类吧。”“茶凉不了,喏,你要的手令。”一个淳于越十分熟悉,但每次听了都想打人的欠揍声音在耳边响起。
淳于越只觉眼前一花,手里就多了份被卷好的纸张。繁多的字迹因为彼此重叠难以辨认,但透出的鲜红一角他可再清楚不过,那是执掌军权的帅印!他代将军处理文牍时见得太多,已经形成本能反应了。可如今主君犹在牢中,李信这混蛋到底是从哪弄来帅印写文书啊!这小子不会胆子肥到去偷帅印自己写文书吧!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还真是李信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将种能干出来的事!淳于越望向李信的目光都带上了几分惊恐与钦佩。李信不满地皱起了眉,他总觉得淳于越的表情骂得很脏。唉,这些个儒家士子就是麻烦,讲究忒多。不耐烦与麻烦人打交道的李信干脆利落地后撤一步,将章邯护至身前。虽然儒墨两家是出了名的死对头,但在不涉及学术之争的时候,两家弟子予人的感觉又是最相似的。
换上章邯这种长了嘴的人来沟通,效果顿时为之一新。“将军虽入犴狱,但朝职、军职、爵位都未被剥夺,我等如今仍归于将军麾下,帅印只是由我等三人代掌,这份军令也是由我等三人联名开出。“一切后果尽归我三人,诸位君子可以放手施为。只一条,莫把仓库点了,这是真不好向上头交差。”
章邯最后说的这个笑话并不好笑,但多少冲淡了些凝重的氛围,大家都很给面子的笑了几声。
不过尽管都是为了同一个人、同一件事而努力,但大家到底是分属于不同系统,所以笑归笑,闹归闹,话必须得提前说清楚。“我们需要查酒,可能会造成一些损失。”“损失就损失了呗,反正酒这玩意,总是能有各种损耗理由。就全是全毁了也不必去找旁人,我一个人担了。”一直静静站着赢全冷不丁地开口说道,脸上写满了不在乎。
他们这些公族盼了几十年才盼到这么一个既得王上信任,自己还有本事,也愿意拉他们一把的人,说是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长安君身上也不为过,结果眶当一声回到了起点。
已经尝到甜头的人如何再肯回到从前去过苦日子呢,若非身份敏感,他早就提刀上章台宫,向王上直陈利害了。
现在有人牵头查,还真查出了点东西,别说只是几坛酒,就是把这一溜仓库全点了的罪他都敢担。
甘罗望向了章邯,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
三人中李信性子太燥,嬴全不方便管,章邯是最合适的。章邯颔首,率先大礼拜下:“将军之事,就拜托各位了!”“开门!”
随着章邯一声喊,足有三丈多长的库房大门被六个兵卒合力推开,甘罗顿时觉得自己变得渺小无比。
当然不是他们自己变小了,而是周围的参照物陡然扩大了数倍。堆成小山的被服,整齐排列的金鼓旗帜,还有一直垒到库房顶的众多粮草马料。可以看出因嬴成蟜这个主帅身背谋反罪名突然入狱,跟随他出征的军队也受到了不小的猜忌。
众多物资没有分类,只是笼统地堆放在一个仓库中,而最为重要的军械甲胄却一样不见,显然是被提前收走了。
所以主君你到底是瞒了什么呢?竞然什么都顾不得了。火
章台宫。
赵高小心翼翼托起一份密函走到了嬴政面前:“王上,宫外传回了消息。”作为近侍之臣,赵高比任何人都清楚王上对长安君的关切与担忧。拖着朝堂暂缓审理长安君谋反一事;疯狂暗示,任由或支持或同情长安君的人发声造势;对长安君府上门客的调查行动密切关注,明显是这些人但凡能拿出有三分说服力的说辞,便立刻动用君王威权特赦长安君。果不其然,赵高感觉自己话尚未消散在空中,手中便是一空,托着的信函被嬴政迫不及待地夺去,完全没有以前吃个饭还要三催四请的工作狂模样。赵高恪守着臣子本分没有抬头或者偷瞄嬴政,只是放缓了呼吸,不让自己错过王上任何一点呼吸声的变化。
否则等会王上要是问他的意见,他却不能做出符合王上心意的回答,前途就算完了。
外头传回消息的时候他听了一耳朵,长安君十分看重的甘罗丝毫没有辜负看重,扛着重压查得飞快,似乎真查出一点眉目了。王上得知消息应该能开心些,他们这些近侍也能松口气,不用再提着脑袋当值。
就是王上这个呼吸声怎么急促得没个头呢,完全不是激动欣喜应有的呼吸,更像是恐惧……
恐惧!
当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后,赵高恨不得立刻连抽自己五十个大耳光。要你心急!要你欠!要你想凑娶捧一捧高兴的王上,这下好,全砸自己脚面上了!
赵高像个积年老农民似的深深地弯着腰,深怕名为君王之怒的惊雷突然砸到脑门上。
嬴政还不知道自己的情绪已经被探知得一清二楚,他只是攥紧了衣袖,试图借此压过一阵紧过一阵的心悸感。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明明他非常信任弟弟,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刻意纵容,可为什么在看到如此多的力量由点串成线,再由线构成面时会这么不安呢。弟弟的从前的、现在的诸多门客,吕不韦犹存的巨大影响力,李信所代表的军中少壮派,章邯背后的少府墨者,公族根本无需赘言的倾力支持。就连蒙家,父王亲自给他挑选的蒙家,也早早站队长安君不可速杀。弟弟如今愿意做弟弟,所以只是长安君。若弟弟有朝一日不愿做长安君,到这章台宫岂不是畅通无阳?!
巨大的不安感与危机感夺取了嬴政的思维,令名为天性多疑不安的君王雷达高速运转,持续发出警报。
嬴政将薄薄的纸张猛地按在桌上,发出巨大的响声,仿佛这样就能生出些一切仍尽在掌握中的感觉,抵消似要冲破肋骨的失重感。“去,把那个魏地的小巫祝叫来。”嬴政用不带任何情绪,极度冷静,也是极度冷漠的语气说道。
赵高不敢怠慢,连滚带爬去找人了,独留赢政高居王座之上,眼中情绪翻滚不休,手指甲一点点将薄薄的纸张抠成细小的碎片,像是在叩问自己的心。被打扮得崭新,但因为新得过头,脸上还戴着一张巨大彩色面具的许负如同新制木偶一般被赵高牵进了章台宫。
然后赵高也无需嬴政吩咐,迅速清空大殿中的仆役侍从后匆匆退下。有些话,听了绝对会要命的。
嬴政因为许负特殊的打扮多看了两眼,但也仅仅是两眼,然后便若无其事地从桌上拿起一份奏疏看了起来,声线平稳地问道:“寡人闻你有占卜料事之能,所言无有不中者。寡人如今有一件难事,你若是能说中,寡人定有重赏。”“王上是想问长安君之事吗?“介乎老年与青年的声音从许负幼小的身体中发出,在空旷的章台宫中回想显得十分渗人,但赢政却露出了感兴趣的神情,城荡地承认了:“然也。”
他并不意外许负能猜到他的目的,实际上从他命人去找许负的那一瞬间起,整个咸阳城都能猜到他想干什么。
许负沉默片刻,苍老沉郁声音缓缓响起:“对于此事,小民已经替王上问过诸神了。”
“哦?诸神怎么说?”
“诸神对我说,他们虽是神祇,掌管万事,但也不好绕过王上您决断人间之事。长安君如何处置,全在王上您一念之间。”嬴政被气笑了。
这话和他已经听得耳朵长茧的“王上英明睿智,自有决断"的没任何区别,本质上就是惧怕担责。
呵,这些号称能沟通神明,料事无有不中的巫祝,其实也就那么回事,还不如少时蟜弟向他建议用河图洛书为国造势呢。嬴政还未感觉到自己的认知壁障又碎了一些,命运轨迹开始发生细微的偏转,只是勾唇冷笑道:“寡人不喜欢模糊的说辞,你再替寡人问一问诸神。许负摇头,晃动的彩色面具传递出强烈的反对信号:“王上,事不二卜,卦不二占,这是故老相传的规矩,恕小民不能从命。”“如果寡人非要二卜二占呢?”
许负停止摇头,干脆利落的伸出双手,恢复清脆的童音道:“那就请王上惩治小民违抗王令的罪过吧。”
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是朴素真理,许负的光棍态度反而使赢政歇了泄愤的心思,转而说道:“既然你说一事不二卜,那寡人换事情问就没问题了吧。“自然。”
“那寡人想问,长安君究竞是因何事谋反?”许负低头,再开口已是青年女子的声音:“这个我,我也早替王上问过了。”
“是什么?"嬴政语气依旧平静,但眼睛已经辨认不清奏疏上的文字。“是因王上您。”
“笑话,你以为寡人是三岁小儿可欺吗!"嬴政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声如雷震。
他已经是秦国的王,弟弟怎么可能因为他谋反。但如果是为了他,又很符合弟弟一贯的行事作风……嬴政沉默了,看着表现愈发光棍的许负说道:“能说一说具体是为了什么事吗?″
许负摇头,这次幅度小了许多,透出股莫名的慈爱悲悯:“人身渺弱,无有尽知之理。”
“你,退下吧。”
厚重的大门开启又关闭,阳光透过窗棂撒在地面上形成斑驳的纹路。三月的天气本该带来温暖,但嬴政感觉不到丝毫,取而代之的是透骨的寒意。头一次,嬴政感到章台宫太大了。
所以赢政选择去了华阳宫。
他如今心中乱得很,想让大母为他稳一稳。但得到的却是寺人为难但坚定的拒绝:“太后说她近来身子骨不爽利,不想见人。”
“也包括寡人?”
寺人冲他露出一个尴尬但不失礼貌的笑容。王上您如此聪明,早该想到这令就是为了拦您的驾吧。嬴政当然想到了,他只是在做最后的努力罢了。算了,还是走吧,免得待在这给自己找不痛快。他是一个连生母都背叛他的人,又怎么能去要求一个并不是亲祖母的人给予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疼爱呢。
唯一一个可以直言不讳,稍作依靠的人现在还待在狱中,罪名是谋反。也许他生来便六亲缘浅,无论如何努力去抓紧,都无法留住自己想要的人吧。
嬴政落寞离去的背影落入了许多人眼中。
“太后,王上走了,瞧着不大高兴的模样。"华阳宫内,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嬷嬷听了侍女的禀报,借着添香之际上前小声说道。“走了啊,走了就好。"华阳太后翻过书页,语气淡淡地说道。“可是,太后…王上他……”
王上如今可是亲政了,是华阳宫最大的靠山,轻易拒之门外总归是不大好的吧。
华阳太后不疾不徐地将已经燃尽的烟灰拨进装废物的铜盆中,一边说道:“王上大了,该有自己的决断了。我一个老妇人,安坐后宫享受食禄便罢,怎么能对国事指手画脚呢。”
而且若是旁的事情就罢了,这次可是涉及成蟜!两兄弟少年相伴,彼此扶持,情分非同寻常。假使因为她一言不慎使得政做出冲动决定,翌日政回过神时定要迁怒于她。高风险,大概率负收益,即便是亲祖母都不一定敢踏入其中,更甭说她只是名义上的祖母了。
她现在最需要的做的就是保全自己的地位,为族侄女护航,让将来的秦王身上有着芈氏的血脉。
其它的只是微不足道,随时可以拂去的尘埃。求助无门的嬴政陷入了深深地自我消耗中,而甘罗等人则是在经受了长期的消耗后,处在崩溃的边缘!
“啊啊啊啊啊啊一一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啊!”最先爆发的是吕奉这个长期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按甘罗的意思,他已经把专供嬴成蟜与樊於期这两位高级将官的酒给翻了个底朝天,结果却是一无所获。别说是遗漏的传递消息物件了,就连虫也没见到一只。付出与收获长期不匹配是极度打击信心的,正把手伸入酒坛,一点点抚摸内壁,试图寻找出异样的甘罗见状说道:“左不过几十坛酒,有我与子任看着便是了。
“梁兄那边却是要面对上千件衣物,虽说主君精简了后勤,给每个人的衣物都编了号,但难度还是等同于池塘捞针,你要是干烦了,就去梁兄那边帮把手,也换换脑子。”
吕奉脸瞬间涨得通红。
是他骗着闹着要参加,又是他头一个发脾气闹罢工,着实是应了父亲对他那句心性浮躁,难堪大用的评语。
只是退出是不可能退出的,甘罗的话也是要听的,吕奉为了掩饰尴尬,感觉举起酒坛,咣咣往嘴里灌了两囗。
只是喝了酒的吕奉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呆愣子啊原地不动了。张苍怕湿了袖子,所以并未采取甘罗伸手入酒坛摸索的方式,而是把酒全倒了,再举着酒坛到向阳处仔细观察。
正巧吕奉此时站着的地方就是他最短动线的必经之处,因此撞了吕奉一下,调侃道:“让让,借个光。什么了不得的好酒,把你吕大公子给喝懵了?短短一句话像是打通了吕奉的任督二脉,吕奉使劲咂了咂嘴,斩钉截铁道:“这酒有问题!”
张苍欢喜地连自己手中的酒坛子都砸了,三步并作两步蹦了过来,连声询问道:“哪有问题?哪有问题!”
甘罗来得要慢些,但严重的急切较张苍有过之而无不及。“味道有问题!”
吕奉的重大发现遭到了张苍毫不留情的打击:“不是,我的吕大公子,您能说点靠谱的吗?还味道有问题,你咋不说这酒选料、酿造有问题呢!“吕大公子,您生来锦衣玉食,莺环柳绕的,哪里知道这酿酒的事。这酒啊,娇气着呢,一有个天热杂尘的就容易酸了味道。“怎么样,这酸了的酒是不是和您过去喝的佳酿不一样啊?”吕奉被张苍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挤兑得脸红脖子粗,只会哼哧哼哧喘粗气,完全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眼看两人就要闹个满拧,甘罗连忙挡在两人中间扯架。先骂挑事的张苍:“子任,好好说话!同为主君效力,没有高下之别。”又安抚已经在撸袖子准备动手的吕奉:“有什么发现吗?具体说说。”有甘罗居中调和,吕奉才重新想起自己要说什么,组织语言道:“这酒的味道不是酸了,而是有别的味道在里面。”说着又用食指蘸了点酒放进嘴中细细品尝,少顷肯定地说道:“是蜂蜡的味道,而且是还不错的蜂蜡。”
张苍发出了曜的怪音,显然是不相信吕奉的说辞,也用手掬了一捧酒细细咂摸,拧着眉道:“这就是普通的酒味,哪有什么蜂蜡味啊。”吕奉白他一眼,仰起下巴反唇相讥道:“这不是我打小锦衣玉食,莺环柳绕么。我还不满百天,我阿父就用筷子蘸着酒喂我了,到现在天底下没有我吕奉没尝过的好酒。
“我说这酒里有蜂蜡味,它就有蜂蜡味!”甘罗没理会两个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幼稚鬼,也尝了尝吕奉说有问题的那坛酒。
和张苍一样,他也没感觉味道有任何异常。但调查到这线索已经断完了,只能信吕奉的话死马当活马医了。“吕奉,你说这酒里有蜂蜡味,那你能分辨出具体是哪种蜂蜡吗?”谈到正事,吕奉暂时收了脾气,思索片刻后不太有底气的说道:“我不知道,从前也没有干过这种事,但我可以试试。”“没事,放宽心,军中的蜂蜡无论是品种还是数量都很有限。而且你刚才也说了,蜂蜡的质量还不错。”
甘罗的劝慰总算让吕奉信心复振,想说几句漂亮的场面话来表决心,却听到仓库深处传来惊喜万分的大叫声:“找到了,找到了!”甘罗顾不得其它,撩起衣服下摆就拔足狂奔,与同样动作的淳于越撞了个满怀,连退了好几步都没止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那瓷实的声音让吕奉这个经常平地摔的都直吡牙。
但甘罗毫无所觉,人还坐在地上呢就开始问:“找到什么了!”淳于越挥舞着手中黑乎乎的碎布条,激动地说道:“果然,果然藏了东西。“我和梁兄找到了被衷杀死的匈奴俘虏,及其同帐居住之人的军服,从他们衣服所打的补丁夹层中找到了这些布条,拼起来正好是秦王不正,匡扶社稷八个字。
“说明那些匈奴俘虏早怀反意,主君只是拨乱反正!“有了这个,王上就能特赦主君了!”
如此关键的证据被找到,众人自是好一阵庆祝,但是除梁茂外都是人精,很快就乐不出来了。
梁茂见众人都不乐了,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忐忑地问道:“你们怎么都不笑了,看上去怪吓人的,是这个证据没有用吗?”甘罗叹了一口气道:“有用,但还不够。”“不是,怎么就不够了,这可我们好不容易搜出来的!”“那你搜出来的时候有旁人看到吗?我是说除了我们这几个之外的旁人。”“没有……“梁茂忽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那别人就能认为我们是救主心切,伪造了这些证据为主君脱罪。”“我看谁敢!"梁茂气得直接拔剑出鞘。
然后被甘罗不容置疑地按了回去:“而且这顶多只能证明匈奴俘虏有反意,可主君最重要的罪名是擅杀樊於期这个副将。”希望不断地到来,又不断地溜走,令淳于越这种向来严格要求自己的儒家士子都非常抓狂,双手抱头使劲挠着头皮道:“到底还有哪里没查到!”说真的,他真的不介意现场伪造一些证据为自家主君脱罪。好在甘罗这种作为团队核心心的人是不会允许自己说出的话成为打击团队的利器,很快补充道:“有,还有蜂蜡没查。“据我所知,匈奴俘虏除了干营建诸事,还负责在搬运军需物资对吧。”淳于越立答:“对,这事是我替主君拟的文书。”甘罗又道:“匈奴俘虏总共不过一千人,绝翻不起浪。而主君又杀了樊於期,所以二者间必有勾结。
“子任,后勤军需的具体转运摊派是你在负责。告诉我,你把哪部分蜂蜡交给匈奴俘虏搬运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张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左右看了看,猛地朝着一处奔去:“我知道了,随我来!”
木箱被粗暴地拆开,过去被民壮们小心搬运,仅供给军中高级文吏和军官的蜂蜡被无人毫不留情地碾碎。
其中梁茂眼睛最尖,指着一块蜂蜡说道:“纸,那块蜂蜡里头封着纸!”说着便要抽剑将那块蜂蜡给切开,好拽出纸条看看上面到底写了什么。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甘罗死死拽住了他。
“都别动了!把这块能看出蹊跷的带回去给主母过目,剩下的交给章邯他们严加看管,谁都不准靠近!”
得防着孤证不立和过深涉入其中,失去转圜余地,辜负主君维护之情。火
长安君府。
魏留看着狼狈不堪的五人,双手撑着坐席,带动着已经坐得麻木的腿站了起来,一丝不苟地朝着五人行了一个大礼:“我夫能得五位相佐,是他的福气。他如今身在犴狱,就由我代他先谢过诸位。“也请诸位君子记住,你们没见过这块蜂蜡,更不知道蜂蜡藏书一事。”一句话就把陷入感动,正在回礼的五人给拽了回来。淳于越失声道:“主母……”
这种事不是应该由他们这种属吏去做的吗!大丈夫死于忠义,是荣耀啊!
魏留却只是摆摆手,留给了他们一个背影:“你们应当知道,这是他的意思。”
“可主母您……”
“再说夫妻本为一体,同生共死乃是理所应当。”车声遴磷,载着魏留前往咸阳宫,而在她之前,廷尉亡命似的撞进了章台宫。
“王上,不好了!长安君忽生高热昏迷不醒,性命只在旦夕之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