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第九十二章
秦国,巴郡,吕府。
正是三月好时节,万花争艳木抽芽。
接受嬴成蟜半隐建议的吕不韦已成功从不再适合他的咸阳朝局中抽身,被嬴政安排至巴郡兴盛文教。
但以巴郡的人口数和汉化程度,完全是个可以原地躺平养老的闲差。叠加吕不韦的资历,不干活白拿工资也无人敢置喙。但吕不韦一辈子的执念就是留名后世。而且他思维向来与常人不同,当初嬴子楚质赵,生活落魄到毫无王孙公子气派,赵国的达官贵族皆不与他交往,吕不韦却偏偏认为赢子楚奇货可居,将来可以获利无数。对自己如今被打发到巴蜀之地兴盛文教的观点也是这般,旁人看到的是巴蜀之地荒僻,不仅人口少,还多是没有被汉化的夷人,想要做出成绩很难,不如直接躺平。
而吕不韦则认为如果自己能让巴蜀之地衣华夏衣冠,用华夏礼仪,识华夏文字,说华夏语言,则将来千秋万世必颂他名,所以他对这份旁人瞧不上的官职进发出了极大的热情。
因巴郡这几日连着下雨,郡府忙着防洪安民,吕不韦才安生在家待了几天。只是好不容易找到人生下半程目标,成功焕发第二春的吕不韦感觉自己如今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闲下来是肯定不可能闲下来的。所以吕不韦干脆冒着绵绵细雨站在院中,指挥着家中仆役搬运他万分宝贝的各类书籍。
“这几箱千万要仔细着些,都是我托人从咸阳守藏室里抄下来的孤本,千万不要受了潮。”
“嘿,怎么办事的,和你们说过多少次了,竹纸和麻纸不同,得分开装,分开放,叠一块容易产生潮气。”
“没看见雨又下大了吗,多盖上几层油布啊!这点小事也要我教你们吗!淅沥沥的雨声、吕不韦时不时嚎上的一嗓子与搬书仆役们急匆匆的脚步声混在一处,形成了稍显诡异但又意外和谐的氛围。然而这个总体能称之为和谐的氛围并没能持续太久,就被由远及近的异声给打破。
“阿父,阿父!"吕奉像是喝醉了酒,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下台阶的时候还因为太过着急左脚拌右脚摔倒在地,溅起大片积水。吕不韦不由地皱眉摇头,移开目光,嫌弃地啧了一声。这要不是发妻为他生下的长子,他真的一点都不想承认吕奉是他的儿子。真是没有继承到他的半点机灵劲,多大的人了,做事还是这般毛躁,连路都走不稳。
他好不容易搭上了长安君的线,长安君也愿意给他面子提携,结果甘泉宫之变中功劳已经稳稳到手了,这混账居然能因为报信把腿摔断,导致这次没能跟着长安君出征赵国。
这些时日看着长安君大败赵军的邸报,吕不韦就觉得自己心肝脾肺肾在跟着一起抽疼。
官场上一步登天的机会少之又少,一步慢步步慢的事例可是比比皆是。有这么个糟心的儿子,他都不指望家族将来被发扬光大,世代绵延不绝了,他创下的基业不被败光就是胜利。
但到底是亲儿子,也已经选定了他当接班人,吕不韦还是压下嫌弃,淡淡道:“慢点跑,天塌不下……”
话音未落,从泥水中艰难爬起的吕奉就大声说道:“阿父,不好了,咸阳传回消息,说长安君谋反,已被王上解除兵权,由蒙老将军押解回咸阳了!”“眶当一一"被吕不韦万分珍视的竹简跌落在了地上,迅速被雨水浸透。但吕不韦此时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大踏步上前揪住了长子衣领,双眼赤红,宛如要吃人一般:“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他之所以如此轻易地辞去相邦之位,安心待在巴郡这个鸟不拉屎的荒僻之地从零开始干教育,就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找到了新的政治靠山,能够再保家族两代的啊!
结果现在儿子告诉他,他刚找好没多久的政治靠山倒了,摊上的还是谋反这种几无生还几率的罪名。
以吕不韦的心性都如此失态,遑论吕奉这个一直被父亲保护得很好的官场新丁呢,此时的他如丧考批,嚎啕大哭,哽咽道:“阿父,千真万确,消息是楚叔让小五飞马送来的……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吕不韦好交结士子,为相邦时养门客至盛时多达千人,又广布恩义,所以号召力极强。
在原历史线上,吕不韦自杀后,犹有其宾客数千人共葬于洛阳北部山,以至于惹恼了嬴政,对吕不韦一系的势力进行了大清洗。而此时的吕不韦只能算退居二线,看在他识时务的份上,赢政也没有清洗吕不韦过去在相邦位置上推荐提拔的人。
吕奉所唤的楚叔就是吕不韦一系如今在秦国朝堂上最出挑的人,至于小五则是绝对心腹。两人约定为了不碍咸阳宫中那位急着树立君王威严少年的眼,平常互不往来,唯有出现十万火急情况时才让小五亲自报讯。一切都严丝合缝对上了,即便吕不韦再怎么不愿相信这个消息,此时也必须面对艰难的现实。
但旋即心中生出海量的疑惑,长安君可是个聪明人。如果想要章台宫中那把椅子,早几年君臣名分未定时大可相争。然而那时的长安君是王上最坚定忠实的支持者,一度让他无可奈何,只能掀桌子来个眼不见为净。
现在君臣名分已定,王上又对其从无见疑,赐美县高爵,委以兵事重任。即便对一母同胞的兄弟也不过如此了,长安君却偏偏在此时谋反。实在不像是一个聪明人会做出的事情啊。
极度不甘心加其中存在的巨大疑点帮助吕不韦找回了一些理智,追问道:“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你把小五叫来,我要亲自问他!”等着吕不韦听前来送信的小五将所知尽数倾倒而出,吕不韦双眉间的沟壑被挤得更深了,久久没有说话。
吕奉到底年轻,性子急,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道:“阿父,您到底在想什么呢!”
吕不韦横他一眼,瞬间老实做缩头鹌鹑状。但没过多久便故态复萌,屁股上像是长了钉子似的扭泥起来,窝窝囊囊地小声嘟囔:“主君有难,身为臣属门客自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吕不韦抄起手边的茶壶就扔了过去,大声呵斥道:“逆子,为父还没到耳背听不清你说话的地步!”
不就是让他帮着想办法吗,大可不必这么遮遮掩掩的。吕奉听懂了言外之意,开始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父亲。吕不韦心中再度冒出扔掉傻儿子的念头,但又一次用亲生的理由说服自己。而且现在的他还没相中聪明女婿,因此吕不韦只能认命地当上了私教。“身为臣属,你想为自家主君分忧解难,这是恪守忠节,为父不会拦你。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只知道使用蛮力永远比不上动脑子的。”吕不韦满心希望能从儿子脸上看到恍然大悟的神色,孰料回应他的只有极为敷衍的嗯嗯两声,然后满脸期待地望着他,将你快说,我在听,答案我一定会好好抄的意思摆得明明白白。
吕不韦看得好悬一口气没续上来,愈发坚定了要把长安君救出来的念头。否则吕家数代基业一定会完蛋的!
为了让呆憨之气溢出的儿子长点教训,吕不韦直接抛出了他思索后都觉得十分讶异的结论:“如果小五带来的消息全都是真的,那么长安君非但不是在谋反,而是在镇压谋反……”
“啊?父亲你说什么!"吕奉的嘴因为惊讶而大张着,足能塞下一枚鸡蛋。吕不韦早猜到儿子会是这反应,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啊什么啊?瞧瞧你这个没脑子的样子,好好动一动你肩膀上顶着的二斤半想想,谋反是大逆之事,败者永坠九幽。
“所以遍观史册,凡谋反者必倾尽全力,以心腹为骨干,使如簧之舌蛊惑他人,裹挟余众,并且极尽负隅顽抗之事。“你再看看此次长安君谋反,能对上其中一条吗?“他无理由杀害副将樊於期与数十军官是真,但当时他身边能称作嫡系的不过一百亲军,后来李信等人闻听消息想要弃城而归也被他拦在营外不见。“至于尽戮匈奴俘虏这事对他谋反更是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如此残暴的手段,那些心怀异志的人是万万不敢来投效的。“而且在蒙老将军率军'′平叛'时,他的反应就更有意思了。任营门四敞延开,未做丝毫反抗便束手就缚。谋反之人是断然做不出这个举动的。”吕奉顿开茅塞,以拳击掌高兴道:“是极是极,我说先前听到这个消息时怎么总感觉怪怪的,还是父亲洞见深远,儿受教了。“可父亲您又凭什么说主君实平叛的呢?”吕不韦叹了一口气,微微摇头道:“这只是为父的推测罢了…“抬起手止住儿子的追问,“民间有俗谚,一个巴掌拍不响,长安君既亲自杀了樊於期,则两人间必有不可调和的嫌隙。
“不以军法而动用私刑,做出此事的还是长安君这个有口皆碑的智者,为父只能想到事涉谋反。
“所作所为又不似过去谋反之人,那么只剩下这一种可能了。你过去也对为父说过,长安君曾说,当排除掉其余的可能性后,剩下的那个可能性即便再不可能,那也是正确的。
“不要再问为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非神祇,做不到通晓万事。“你到咸阳后直接找甘罗,听他安排,绝不要自作聪明。还有不要给家中写信,报平安的也不必,你要是真死了,自会有人为你收尸,给我传讯。”吕奉听后心中一凛,赶紧点头应是。
从小耳濡目染,吕奉也不是榆木脑袋,多少练出来了听话听音的本事。去咸阳后听甘罗的话没问题,毕竟甘罗是家宰,人也比他聪明得多。可这连报平安的信都不让他给家里传蕴含的意味就太丰富了,甚至对他的死亡直言不讳。
父亲这是对主君的前景不抱希望阿……
吕不韦说完这段话后就闭上了眼睛,有气无力地冲着吕奉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已无谈兴,他可以退下了。
吕奉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对仿佛已经凝固的吕不韦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实心响头,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毫不犹豫地起身,一头扎进了越发密集的雨幕中。
继承而来的父辈荣耀终究是无根飘萍,他已加冠成人,是时候去创造一些将来能够对子孙骄傲说起的事迹了。
即便身死,吕家也应当有忠名传世,为后代立身之基。吕不韦对儿子所做的一切都置若罔闻,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直到厚重的铅云压下,炸响它积聚已久的惊雷,吕不韦的嘴角才勾起一个极小的,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的上扬弧度,嘴唇蠕动,说着仅有他自己才能听清的话语:“总算是开窍些了。”
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像庄子里说的混沌,七窍不开时虽浑浑噩噩,但到底是还活着,凿开七窍后反而死了……
天下很大,聪明人远不止吕不韦一个。
章台宫中有人正向嬴政说着和吕不韦差不多的观点。“老臣到时,长安君束手就缚,未做丝毫反抗,并且告知老臣赵将李牧性狡,若想不被衔尾追击偷袭,最好把营垒建成极力追求严整但难免潦草的模样。“老臣用长安君之计谋,果然小胜赵将一场。“老臣斗胆妄言,长安君实无谋反之意,望王上明察,勿要毁伤手足之情。”
自吕不韦称病乞骸骨迁居巴郡后,朝中还敢这么和嬴政说话的大臣就只剩下了一位,那便是蒙骜。
四朝老臣,看着兄弟两长大的蒙骜干脆仰面视君,直言不讳地说道。但已经逐步进入青年的君王没有给出任何他期待的反应,连转移话题的声音都是淡淡的:“老将军为国连日征战,身心久劳,还是早些回府休息吧。蒙恬、蒙毅,代寡人送送你们的祖父。”
蒙骜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任由两个孙子将他扶起身,朝着章台宫外走去。
那个至高无上的椅子只有一张,时间久了肯定会腐蚀人心。说什么兄弟情深,宛如同胞,到最后还是宁错杀勿错过。如今这位王上,倒是越来越像昭襄王了。
蒙骜不知道的是,他的两个孙子送完他回到章台宫后接到的第一个问题便是“你们觉得长安君谋反一事是真还是假?”蒙毅悄咪咪抬眼打量了一下殿中侍立的其他人,心中直呼好家伙。昌文君、昌平君、国尉尉缭、内史李斯、卫尉腾、行人令姚贾、中车府令赵高,外加自己与兄长,整一个核心班子大聚会啊。只是在面对这个问题时,往昔高谈阔论,滔滔不绝的人都哑了火,而且垂头缩肩,极力降低存在感。
开玩笑,自消息传来起王上就没对这事表过态,这要是说得不合王上心意,可就是与前程二字彻底说拜拜了。
最好先听听别人怎么说,自己躲在后头坐收渔利。但赢政提出问题不是为了来看默剧的,等了片刻后见无人出列作答,干脆开始点名。
头一个就是尉缭。
“尉卿,长安君是你的弟子,自幼跟随你学习,你如何看待此事啊。”蒙毅听到这话,不由在心中为尉缭捏了一把汗。听王上这意思,是在责备国尉未能教导好长安君想要迁怒啊。尉缭身份与殿中其他人不同,原本是打算不开口,免得给徒弟添麻烦的。但既然嬴政主动点了他的名,他也没有畏惧之意,出列大大方方道:“臣回王上,长安君为臣弟子,自幼跟随臣学习,臣清楚记得从未教过长安君悖逆识反之言,也相信长安君绝不会行此恶事。”“嗯。"嬴政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仍旧未说出任何表达私人观点的话,挥挥手让尉缭复归列中,然后盯上了其它人。“昌平君认为呢。”
“臣以为王上英明聪慧,自有睿断。”
昌文君、卫尉腾、行人令姚贾都是这般说辞,让蒙毅在心中大骂老狐狸,真是半点不沾身啊。
直到李斯打破"默契”。
“臣以为,长安君绝无谋反之意。请王上试想,长安君若有意王位,何须等到如今!”
早十年前就不会让!
“你倒是忠于旧主。"嬴政看着李斯,不咸不淡地说道。“臣不敢,臣只是据实陈奏,免得有损王上声名!"李斯咬着牙大声把赢政的话顶了回去。
嬴政还是只嗯了一声,然而长期跟随在嬴政身边,熟知嬴政习惯的赵高敏锐捕捉到了其中的情绪波动,牙一咬,眼一闭,毅然出列道:“王上,臣附议内史所言!长安君若觊觎大位都无需十年前,甘泉宫之变时只需来晚片刻即可!”蒙毅为赵高的大胆直言倒吸了一口凉气,论胆子大还得是这位啊,谁不知道因王太后之故,王上根本听不得甘泉宫三字,可这位就敢说。但也的确是甘泉宫之变最有说服力,毕竟人是会变的,十年前所想和十年后所想可以完全在两个极端。
而在甘泉宫之变的的长安君只要稍稍来晚片刻,便能正大光明、一点名声不损地登临王位,根本用不着像现在这样麻烦。果然是蔫人出豹子,往常竞然半点没看出来。蒙毅的思绪到此也戛然而止,因为他听到了自己无比熟悉的声音。“臣亦附议!”
这是兄长的声音,蒙毅根本不做思考,紧随着兄长拜了下去。嬴政的嘴角扬起了难以抑制的小小弧度。
其实关于弟弟谋反的指控他是半个字都不信,一门心思地想要“法外施恩”,把弟弟捞出来。
不过封建时代的君王固然拥有凌驾于一切律法之上的特权,可有人支持与无人支持的难度不啻于天壤之别。
而现在蒙老将军直言不讳,他倚重的心腹们在他故作的高压下也没人明确表示反对,将来靠他们抵御朝中反对的声浪,上演一出“法律解释权在我”的大戏绝对是手拿把掐。
唯一的问题是,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弟弟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真看樊於期不顺眼杀了也就杀了呗,你这杀完倒是上个奏疏解释一下原因,我好给你打掩护啊,就非得整出这个谋反的架势,闹得沸反盈天,他现在不得不费这么大劲收拾烂摊子。
算了,犟种性格是祖传的,弟弟不愿意说肯定是因为其中有难言之隐。倒是自己晾了弟弟这么久,气也消得差不多。弟弟都已经被丢进犴狱长见识快一天了,他也该去履行兄长的职责,先温柔倾听其中难处,然后巧立名目批人捞出,最后当做把柄封存心中以备不时之需了。大
咸阳城中犴狱迎来了自建成之日起最忙乱的一天。虽然这座犴狱等级是咸阳城最高的,关押过不少谋反失败的公子王孙,但从没遇到过王上亲自来探看的啊!
这还是谋反吗?这到底给他们干哪来了!
本来因为魏留大撒币而获得了上佳居住环境的嬴成蟜被得到消息的狱卒们紧急更换成了绝佳,明明民间有着狱不透风的俗谚用来描述监狱环境的恶劣与环境封闭,但狱卒们竞然硬生生给他找到了一间带大窗的单人牢房。于是当嬴政皱着眉头,忍受着牢中难闻的气味到来时,见到的就是弟弟正面向窗户透入的阳光泡着茶,身上穿着虽是监狱制式囚服,但那鼓鼓囊囊的样显然是加厚加绒的,床榻也十分干净整洁,铺满了厚厚的稻草。瞧那怡然自得的小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小子是在自家宅邸中呢!嬴成蟜听到动静起身,见来者是嬴政并没有表现出惊讶,淡定地离席起身行礼道:“王上。”
然后就挨了赢政一个充满哥哥“疼爱"的大逼斗:“好好说话。”嬴政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嬴成蟜方才坐着的主位上,拎起茶壶给自己倒茶,嫌弃地说道:“你自己说说,又在犯什么犟?非要闹到这个地步不可?还有和你说过多少次了,杀俘不详,有违天和,会影响寿数的。“你打小身体就差,真要是有个好歹,我怎么向父王交代?真是不能放你出去,一点不让人省心。”
嬴成蟜笑,但无论语言还是动作都是让最严苛礼官都挑不出来毛病的一板一眼:“臣谢王上体恤,因臣之事,让王上担心了。“至于王上所问之事,臣回王上,王上如今见到的一切就是全部,臣无话可说,甘领国法,也请王上不要因私废公。”嬴政从来没觉得王上这两个字如此刺耳过,强压着怒气说道:“说完了?“说完了。”
嬴政被弟弟的淡然态度气得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斥道:“你明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在外侍卫的蒙毅即便自己不是当事人,也被这勃然喷发的怒气吓得小腿肚子直转筋,心道若是自己此时与长安君异位而处,准得竹筒倒豆子。
“那还请王上见谅,臣实在做不到永远说王上喜欢的话。”蒙毅被这话震得直吡牙。
本来以为赵高就是天下无敌了,没想到还有高手!而王上显然因为这话变得更加愤怒,已经到了失去理智,口不择言的地步。“好好好,你既然一心求死,把寡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寡人也不拦着你。不过今日寡人既到此,也不能白跑一趟,你直接说遗言吧,免得以后还要上疏!”
赢成蟜笑容变大了些,哥哥口是心非的模样还怪好玩的。只是高高在上,予取予求久了,使出来的激将法委实太过拙劣。嬴政见到弟弟笑了,还以为自己的激将法奏效,事情出现了转机,孰料等来的并不是转机,而是弟弟的会心暴击。
“遗言啊,让我想想,我想吃…算了,那玩意不太吉利。”“什么不太吉利?"嬴政不依不饶地追问。嬴成蟜把手一摊:“晋景公姬孺之事。”
嬴成蟜回答得淡然自若,嬴政则是气得七窍生烟,用左手按住了右手,才没把桌上的茶壶给扔过去。
混账东西,专挑气人的话说。
晋景公绝对称得上华夏历史上死得最窝囊的国君,公元前581年,晋景公姬孺患病,巫师预言他吃不到新麦便会死去。晋景公偏不信这个邪,等到新麦成熟后立刻命令庖厨煮麦粥,并捕拿做出预言的巫师将其处死。结果就在吃麦粥之前,晋景公感觉有些腹胀去上厕所,然后就在如厕时不慎掉入茅坑溺死了。
这故事听起来就很有味道,但赢政并不是因为“这份味道"生气。而是因为那个吃不到新麦的预言。
小麦在四月至五月间成熟,如今已是三月,弟弟是预计他自己剩下的时间连两个月都不到了啊!
把他这个当兄长的置于何地,就这么不信任他吗?有些人的爱护与重视像荆棘,越是重视,就越是需要通过刺伤的疼痛来证明存在。
被气得脑瓜子嗡嗡地赢政开启了更为节能的“伤害模式",嘿然冷笑道:“放心,你一定能吃到今年的新麦。”
“那臣就多谢王上了。”
“不过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吗?”
“嗯,多谢王上提醒,臣的确还忘了一事。”“说。”
“臣往日里亏欠臣妻甚多,还望王上念在臣往日功劳,在臣死后能给她留一笔钱款,任其改嫁。”
嬴政的脸已经黑得如同锅底一般,嘿然冷笑道:“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痴情种子。赠金改嫁何如你自己照顾。再说你只顾妻子,就不顾母妃了吗!”嬴成蟜好似被大锤击中,整个人摇晃了几下,然后迅速稳住身形,用仿佛说过了千万遍,已经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说道:“王上孝顺,自会…”“糊涂东西!"嬴政终于按捺不住把茶杯扔到了嬴成蟜身上,看着被茶水泼了满脸满身的弟弟咬牙切齿说道:“事事都想靠着寡人,你就对没有一句话对寡人说吗!”
当初可是你说的常棣之华,我都还没忘呢,你怎么敢忘!嬴成蟜抹了一把脸,刮下黏着的茶叶,保持着平静地语气说道:"的确有话要说,但看王上如今太过生气,想着留到遗疏上说。”嬴政猛锤桌案:“寡人不收你的遗疏,你就现在说。”“那臣可就说了。”
“说!”
“臣听闻王上意欲扩大骊山王陵的修筑规模?”这是嬴政再熟悉不过的质询一纳谏环节,因此整个人怒气顿消,迅速进入状态,正襟危坐道:“确有此事,你有什么话想说?”按华夏礼制,每一个君王自继位起就要开始修筑自己的王陵,在登上王位的同时直面无法避免的死亡。
他过去因年幼未能亲政,王陵的规模与布置都是生母为他拍的板,如今与生母闹掰了,真是哪哪看着都别扭,干脆多花点人力物力换个模样。就是听弟弟这话音,明显是不赞同啊。
果然不出他所料,弟弟开始了。
“臣曾经听说过一个故事,现在讲给王上听。“商纣王命工匠做了一双象牙筷子,而箕子(纣的叔父)见到后感到恐怖。对商纣王说道:“象箸必不加于土剑(读音xing,盛菜羹的器具),必将犀之杯。象箸玉杯不羹菽藿(读音shu一声、huo四声。菽,豆类的总称;藿,豆类的叶子。指一般的蔬菜),则必旌(牦牛)象豹胎。旌象豹胎必不衣短褐(读音he四声,粗布衣服)而食于茅茨之下,则锦衣九重,广室高台。吾畏其卒,故怖其始。”
“居五年,纣为肉圃,设炮烙,登糟邱(酒糟堆成的山丘),临酒池,约遂以亡。”
“臣如今也担忧微小的事情发展成极大地忧患,造成亡国的危机,还望王上纳臣之言,防微杜渐。”
嬴政明显是听进去了,手都有点抖,但嘴还是硬的:“不过是修改一下王陵的建筑规模罢了,哪里就会到那个地步呢。”再说他没亲政前不能决定自己死后的环境,亲政后还是不能决定,那他不是白亲政了吗!
嬴成蟜则是在心中叹气,哥,至于的,你可太至于了,你在后世都有手办狂魔的外号了!
这些话嬴成蟜本来打算慢慢说,潜移默化的,奈何他现在觉得自己没时间了,干脆一次性把强度上到位,复又说道:“那王上总听过由余谏穆公之事。说起秦国的兴盛,穆公和孝公室是两个绕不过去的人,而且相较于孝公用商鞅变法施行严刑峻法,主张仁政的穆公的名声可要高出太多了。嬴政也是熟读本国发家历史的人,闻言不再犹豫,肃容道:“自然知道。穆公为体现国家强大,特地给出使的由余见宫殿珠宝,由余不以为意,谏穆公日使鬼为之,则劳神矣;使人为之,亦苦民矣。“国家强大,不因外物,而在民心,寡人记下了。”嬴成蟜幽幽一叹,不置可否,但愿兄长你是真记下了。不过也不要紧,等着他快死的时候再上遗疏老调重弹,想来应该能加深不少印象,多管个三五年的。
嬴政见他那模样就知道自己没有被信任,怒气蹭一下又起来了,沉声道:“你为何要对寡人说这些?”
嬴成蟜终于抬起头,盯着直视着嬴政的眼睛,仿佛想将所有的话语与信念都灌输进去,半响才语气莫名地说道:“吾兄,当为尧舜。”嬴成蟜不说还好,一说嬴政直接出离愤怒了,抬手一拳直朝他面门而来:“尧舜,少而父亡,及长母叛,兄弟背离的尧舜吗!“你曾问过寡人,是否记得秦国历代先君一统天下的大愿。寡人今日也问问你,秦国历代先君一统天下的大愿,你还记得吗!”嬴成蟜不闪不避,一副全然接受打击的模样,但只有拳风扑上脸颊,醋钵大的拳头却硬生生停在了他鼻梁之前。
嬴政手剧烈颤抖着,满脸不忍之色。
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嬴成蟜歪头一笑:“王上要是不动手,那就恕臣不奉陪了。”
嬴成蟜张开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绕开赢政,直接扑上了简易但干净的床榻,扯过被子将自己盖住,并且转向朝墙的一面:“王上,我这还有一言,望王上能够记下。”
“说!"嬴政看着倒反天罡,连看都不看他的弟弟,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欲速则不达,王上您心急的毛病还是要多改一改。毕竟肉夹馍、羊杂汤、烤全羊、铜火锅都好吃,可一起吃是会撑坏肚皮的。”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极了,饶是以赢政的聪明都没能反应过来,但这并不妨碍嬴政记下,然后对明显摆烂送客的弟弟放狠话:“我等着你亲自向我解释。“眶当当一一"牢门再度被系上锁链,一切重归于寂静,而嬴成蟜终于收回一板一眼的气人模样,艰难翻了个身。
好险,刚才差点没扛过就招了。
不过这回故意把哥哥气得够呛,以哥哥的脾气,估计短时间内不会再来了。至于新麦饭和亲自解释,恐怕他是熬不到那一天咯。嬴成蟜撕开草草包扎的右手食指,那里有着一个长不过一寸长的小伤口,是被巫祝送的避灾刀币给划破的。
最开始时他没有重视,如今已是发红灌脓了,引发高热仅是时间问题。秦国历代先君一统天下的大愿,他这个拥有两世记忆的人如何敢忘呢。不过这样也好,免得哥哥背上杀弟的名声。现在他唯一担心的只有他刚才说的话哥哥听进去了多少,又能管多久。然而嬴成蟜不知道的是,嬴政的满面怒容在尚未走出犴狱时就完全收敛,并把蒙毅叫到一旁小声吩咐:“我听说近来魏国来了个叫许负的巫祝,预言如神,你去把她请来,寡人有事要问她。”
蒙毅相较于其兄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不多嘴,把这种事让他去做赢政是放一百个心。
蒙毅也没有辜负他的长期培养,什么都没说就迅速离去。赢政摩挲着腰间玉玦,回望幽深的长廊,露出笑容。犯犟故意气我是吧,等寡人抓住你的破绽,定然要狠狠给你加担子!同一时间,咸阳长安君府邸。
梁茂大步迈入主屋,将一大摞纸张递给正正襟危坐在赢成蟜往昔位置上的魏留:“夫人,照您的吩咐,除了已经死了的,往从伐赵的军卒都派人问了一遍。这是那些被公子最后留在身边亲军军卒的,其它的还在送来的路上。”魏留接过好似座小山的纸堆放在桌案上,对梁茂说道:“阿茂,辛苦你了。”
“没能保护好公子,是我的过失。夫人的夸奖,茂不敢领受。“梁茂冷着一张脸,浑身都是煞气。
他怎么就信了公子的话呢!要是他在公子身边.……甘罗见状连忙拍了拍他,事已至此,多思无益。主君既然把我们都差遣出去,自然有他的用意。
张苍早已迫不及待,直接拿起一份供词就开始翻阅,试图找出其中的蛛丝马迹,嘴中说道:“主君先是将我们找理由差遣出去,又是以身入局,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定然是机密万分的事。
“只是我想不通,主君胸怀经天纬地之志,腹藏破千军万马之谋,纵然以身入局也该有应对之法,如何能无半点后手,将自己真陷进去了呢?还不许咱们插手,真是,真是,气死我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甘罗思索片刻,眼睛忽地亮了起来。一抬头,正对上魏留了然但无奈的笑容。
胸怀大志者,只会为了志向心甘情愿地赴死。而主君的志向,正是辅佐王上使四海一统,天下就此止戈。所以能够轻易地推出主君是为了王上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