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第九十一章
嬴成蟜前世听一个喜欢盘串的朋友说过,沾上这爱好就算“毁了”,只盘基础入门类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但凡盘上了串,什么核桃、水晶、陶瓷、狼(狗)牙就会像自己长脚似的走到跟前,迅速挤占手部空闲动力。
嬴成蟜当初对这套理论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如今却是信之不疑,恨不得逐字学习。
巫祝送给他避劫的玉龟壳本身就是个老物件,玉质又温润,嬴成蟜只稍作把玩就让其重新焕发光彩,过于简单的经过让已经“染上恶习"的他获得的成就感极其有限。
所以嬴成蟜最近迷恋上了“蓍草"。
著草因生命力旺盛,即便进入冬季也不枯萎的特点,被如今的人们认为有着神秘性,能够数往知来;加之茎秆挺直坚硬,成熟后自然形成八条白线、八个棱面,又正好与八卦对应,故而十分顺利地成为了占卜通灵媒介。《礼记·曲礼上》中记载:“龟为卜,策为筮。”其中的策就是著草,足可见著草的地位与重要性。而且尽管在公开口径中龟卜地位要更高,但具体到实际运用的范围与场景,著草能把龟甲甩出十八条街去。
因为相较于价格高昂、占卜过程复杂、占卜结果还需专人解释阐述的龟甲,采用数占方式的著草更为便宜简单、易于获取。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时从草地里随便嬉五十根草用作占卜也是可以的。不过如今的嬴成蟜与山穷水尽的境况之间还有相当遥远的距离,所以他“盘玩"的蓍草根根盘条亮顺,有着令他爱不释手的脆韧感,为他提供了相当多的情绪价值。
但老秦人刻在骨子里的实用主义也在顽强地发挥着作用,嬴成蟜偶尔也会在犹豫不决时用其占卜,就像现在这样。
“《易经》中有大衍筮法,以大衍之数五十,用其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煤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与抄以象闰,五岁再……”嬴成蟜口中念念有词,同时不断用手分开拨动着著草,间或提笔在纸上记录爻相,经十八变而成一卦。
等到一切结束后嬴成蟜将全部著草收拢捏在左手中,反复用大拇指上下摩挲,一边将目光投向了占卜得出的卦象。
为将者须知天时、地利、人和,作为尉缭这个军事大家唯一、且十分为之骄傲的弟子,嬴成蟜在阴阳术算方面也是小有建树,只略略一扫卦象心中便大为安定。
“上震(雷)下坤(地),乃是周易中第十六卦,雷地豫卦。“雷出于地上,是春雷惊蛰,万物复苏之意,象征着积蓄足够,天时已至。“卦辞为′利建侯行师',有团结众人,获取人和,有利于建立基业,出兵行动之意。
“而豫卦本身有犹豫之意,但六三爻曰′盱豫,悔;迟,有悔',说明当出手时则出手,否则容易被犹豫拖累,陷入失败的境地。“如今李牧遭逢大败,主动弃城撤兵,妄图诱使他乘胜追击,短时间内不会有迫切的外部威胁,此所谓天时。
“阿罗,阿茂,甚至是子任(张苍字)都被他以押送粮草,清点新城内物资的名义给赶了出去,整个旧营中除了那一百什么都不知道的亲军和早已陷入止事不能脱身的衷,全部都是樊於期的亲信旧部,足能称得上人和。“行动前如大地般沉稳筹划他已经做到,现在到了摒弃犹豫,如惊雷般果断出手的时刻了。”
至于变卦中那些昭示危险的卜辞,嬴成蟜选择直接无视。因为只要能够达到目的,他根本就不在乎危险有多大。嬴成蟜将写有卦象的纸张投入身边的炭盆中,橘红色火焰快速攀着纸张升腾而起,几乎要烧到他的脸庞,却又在仅差毫厘之时因后继无力,轻轻跌入火盆中彻底化为灰烬。
嬴成蟜用古井无波的眼神看着一切,继而将手中握着的著草捣进没有散开的灰烬,确认其再也无法辨认后将手中已然产生点点火星的著草也投入炭盆中,然后朝着帐外喊道:“衷,你代我去请樊将军,就说我有要事请他过帐一叙。恭谨的应答声很快传入帐内,嬴成蟜取下腰间佩刀横在桌上,稍稍用力拔出半截,用纸对着刀锋撞去,立时分成两截。嬴成蟜颇为自得的一点头,嘴角扬起愉悦的弧度。很好,他的刀还没钝,还能杀得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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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成蟜双手交叉托着下巴假寐养神时,樊於期正提心吊胆地跟在衷的身后走向嬴成蟜的将帐。
明明如今旧营中满是他的旧部,直接听命赢成蟜的人不过一百亲军,可出于多年戎马的直觉,樊於期却是感到危机四伏,似乎冥冥中已有一把大刀高悬,随时准备斩下他的头颅。
说起来长安君前几日还拒绝了他的主动投效,今日却主动派人来对他说有要事相商,可观其素日行事作风,绝非朝令夕改的反复之人啊。在强烈危机感驱使下,樊於期全面复盘了自己的所有行动,然而得到的结论是:“一切行动十分隐秘,外人绝对无从得知,纯属自己吓自己。”如今赢成蟜嫡系部队全数在外,独他一人为了彰显没有偏私之意留镇旧营,自己只需捱过今晚,待游联系完营中匈奴俘虏,届时无论亲军有多强,他们都能在援军赶到前“帮助”长安君竖起“匡扶秦室正朔"的大旗。只要有嬴成蟜在手,那些素来视其为神祇的嫡系部队当很容易被劝说“反正”,到那时哪怕到来的蒙骜罔顾三代秦君之恩,支持”吕政"那个伪君,他们也大可以转入赵境,寻求其它国家支持。
反正秦国土地广袤,还是能承担起些微代价的。在靴子没有彻底落地前,梳理计划总是能令人感到安心的,而且作为多年征战的宿将,樊於期还致力于查缺补漏。
眼前这个带路人就是极佳的突破囗。
走了狗屎运被长安君收留,祖坟上冒青烟了迅速跃升为能够知晓亲近事的侍从。不仅当众下了亲军的脸面毫发无伤,后来还能得到与亲军厮混一处的机会,算是变相的将功补过,听说现在已经与亲军好得穿一条裤子了。樊於期堆出笑容,十分客气地说道:“敢问于子,如今赵军弃城而逃,我军携胜入城,营中诸事皆毕,不过坐等蒙将军率军来援而已,将军到底是因为何事找我?”
樊於期以尊问卑,话还说得如此客气,衷本能地拿出了最为热情的笑容,然后说着最为滴水不漏的场面话:“樊将军您也知道,我家主君有远超常人之智,他的想法我一个庸人怎么能知道呢,总之您到了自然会清楚的。”樊於期听罢在心中大骂竖子滑头,这话说得好像平常贩卖消息,变着法地从兵卒口袋里掏钱的人不是你一样!
心中骂归骂,暂且不如人时该低头思还是得低头。樊於期没有丝毫犹豫,从袖中摸出块金饼,趁左右无人时塞了过去,低声道:“还请子帮帮忙吧。都说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已得了貔貅外号的衷完美地诠释了这一点,接过金饼后小小地颠了颠,然后立即用上真诚许多的笑容回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是将军约莫提到了犒军之事。”樊於期亦回以更加真诚的笑容,但不是为自己知道了赢成蟜这位主将的意图而笑,而是为衷如此直白索贿,向他透露消息而笑。有道是物似主人形,手下心腹专心索贿,对他全无防范,代表着嬴成蟜目前对他的态度也是如此。
他可以无需提心吊胆,专心糊弄就好了。
军事能力再强,战阵之上再能打又怎样,年岁小,见识少,就是容易被小坡小槛绊倒。
“樊将军,到了。"衷殷勤地为樊於期掀开了帐帘。樊於期稍稍弯腰进入,顿觉眼前一暗,最清晰的光源是正前方的火盆,正正好将叉手托腮假寐的少年身影投到他面前。“樊将军来得比我想象中要快一些。"许是帐内温度太高,樊於期觉得少年的声音有些过于慵懒与漫不经心了,大异寻常。只是多年为官本能让他来不及思考更多,下意识奉承道:“将军有令,自当全速而来。”
“速度快,速度快点好啊。"嬴成蟜说着令樊於期不明所以,需要努力分辨的话语,然后猛地拔刀出鞘,雪亮的剑锋在火光的映衬下拉出橘红的光芒,快如闪电地吻上了樊於期毫无保护的脖颈。
赢成蟜的刀磨得极快,以至于樊於期呆愣数秒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偷袭了,有心想大声疾呼,却被喷涌而出的鲜血堵住了气管,只能双膝跪地,徒劳地用双手手按住伤口,涨得两眼爆出,青筋根根凸起,发出好似野兽的嗬嗬气音。嬴成蟜见他如此惨状犹觉不足,双手握住刀柄高高举起,再度狠狠扎入樊於期的小腹中,将他牢牢钉死在地面上,然后横刀,将全身重量和气力都压在刀柄上,往侧面狠狠一划。
鲜血争前恐后涌出,很快将帐篷染得通红,把嬴成蟜衬得如九幽下的厉鬼一般可怖。
鲜血和死亡总是令人清醒的,樊於期在弥留之际总算想清楚了前因后果,咳出大口鲜血断断续续道:“你,你早就知道”“没错,我早就知道了。“嬴成蟜曲臂擦去刀上血迹,十分平静地说道。“哈哈哈哈……咳咳,你,你这同样是谋反,谋反!”樊於期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高兴的事情,已现涣散迹象的双眼爆发出巨大的惊喜,紧紧盯着嬴成蟜已陷入阴暗中的身影,似乎要从其中找出动摇的迹象。孰料赢成蟜只是淡淡地点了一下头:“我知道啊,无故擅杀朝廷军将,视同谋反,当处车裂或腰斩之刑。但没关系,你死了就行。”樊於期眼中的光散了,仅剩的生命力令他不住重复着两个字。“疯子,疯子……”
嬴成蟜没兴趣与死人多话,将刀随手往脚边一插,然后拿起放在桌案上的玉龟壳,任由手上的血沁入纹路之中,然后随手晃了几晃。然后他笑了,而且笑得十分开怀。
因为他猜对了,这次果然是三枚刀币被一齐倒出。心情大好的赢成蟜捡起刀币,准备将它们重新全部塞入玉龟壳中。但说来也奇,从前无论是一枚还是两枚,都十分容易地塞进去了,可如今三枚齐出后,这第三枚是无论如何都塞不进去。嬴成蟜生来便是个不信邪的犟种,被逼急眼之后满脑子想着大力出奇迹。结果就是奇迹非但没出现,从外表上看早已到锈蚀临界点的刀币还直接碎成了两截,在他右手食指上制造了一个约莫寸许长的小口子。嬴成蟜并没有在意,也没有时间在意,因为负责望风的衷在听到帐内的动静后急匆匆冲入想要帮忙,现在已经拔出他的刀想要抹脖子了。“你这是做什么?"嬴成蟜夺下刀,反剪着衷的双臂,将他摁在地上说道。对他一向恭敬的少年此时却展现出极大的反抗,双腿胡乱踢腾着,泪流满面地说道:“天下可无我,却不可无主君。请主君让我尽下仆之忠,代主君赴死。”
说到这嬴成蟜就明白了,这小子是想把杀樊於期的罪名揽过去,将其变成一场与他无关的私人刺杀,让他不用背负擅杀将领,意图谋反的罪名。嬴成蟜先是把刀踢开,然后松开了对衷的钳制。单脚跨在矮桌案上笑道:“你的心是好的,但你的脑子想得过于简单了。“你是我的近侍,樊於期又是死在我的营中。哦,还是我的佩刀结果了他的性命,你自刎而死,让我对外宣称是你两之间有私仇,因此你选择将他杀死。“衷,我问你,这话对你说,你信吗?”
衷惭愧地低下了头,默然无语。他只是一个智谋寻常,不想让有恩于他的主君受到伤害的普通少年而已。
嬴成蟜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起身,然后从怀中掏出手绢,把刀捡回来仔细地擦去血迹,口中说道:“这天下从来不会因为少了谁而无法运转,但的确会因为少了一些人而走向不同的岔路,很可惜的是,我并不是那一小撮能够决定天下大势的人。
“所以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我觉得我现在死有着重要的历史价值。“只是我不允许自己死得太随便,更不希望一时疏忽造成千古纰漏,所以还是多找些人来陪我比较好。”
衷一个人打探消息的深度和广度终归是有限的,赢成蟜现如今只知道樊於期与更名换姓的游狼狈为奸,游在樊於期的有意放水下暗中大肆联络匈奴降奴。并不能确定游是许诺了什么来促使其他人与他合作,更加不能确定游和樊於期告知了多少人有关他哥身世的假消息。总之他承担不起任何假消息泄露流传的代价,所以还是宁错杀,不放过吧。毕竞他都是已经“谋反"的人了,多杀一点还是少杀一点根本没区别嘛。“别愣着了,按之前咱们说好的办吧。让人去通知樊於期军中屯长及以上的军官,还有全部的匈奴降奴聚集到校场去。“记住了,这次的事由是犒赏冬衣,哪怕少一个人,所有人都领不到。哦,再加一句,冬日天寒,着甲麻烦,就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