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1 / 1)

第90章第九十章

与其它问题相比,军争问题的最大特点,也是最棘`手之处在于发展极其迅猛。即便处置了提出问题的人,问题本身也难以被遮掩过去,仍能装出岁月静好的模样粉饰太平,欺瞒世人。

连原守将这种才能寻常的人都能看出此时正面对上秦军的赵军步卒难以为继,有全军覆没的风险,那些跟随者李牧从血水里滚出来的众多军官自然更是心中如明镜一般。

只不过他们更勇敢,也更加相信主将的智略,所以他们并不像原守将那般胆怯,心生退避保全实力之意,而是纷纷上前请求道:“将军,左右两翼骑兵为防范秦军不动是应有之意,但步卒前阵速溃已引得军心动摇,亦不可不救。“未将愿带麾下五百人马,前去支援步阵,杀杀秦儿的锐气。”从一般军事眼光来看,这种应对方式是最符合当前情况的。毕竞相较于秦军,如今赵军最大的优势就是人数占优。

尽管不能形成绝对的碾压姿态,但这种自己有预备队而秦军没有预备队的局面还是令他们在处理问题时更加从容。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李牧同样拒绝了这个四平八稳的建议。也就是李牧军功卓著,素有威望,唯一敢当面同他呛声的刺头还被早早地给拉了下去,不然必定会生出“你小子到底是帮哪头"的异声。唯有少数几个跟随李牧最久的军官看着主将收回袖中的手,猜测到主将心中此时并不平静。

秦军那个黄口孺子,着实是过于能打了些,主将已经许久没有露出此种模样了。

这只是必要的牺牲,李牧在心中不断念叨着,仿佛这样就能使自己忽视远处战场上正在不断消逝的生命,同时强迫自己保持冷静,等待着他认为的最佳时机出现。

李牧准备在秦军整个步阵完全接战,骄狂之气也积蓄到最高时再派出早已准备好的车兵与骑兵进行突袭,那时的秦军定因完全接战无法轻易撤出战斗,而从速胜转为速败对秦军军心士气的打击也将是毁灭性的。战力上的悬殊差距,外加没有等来援兵的沮丧恐惧心理,导致赵军依靠军正斩杀逃卒好不容易重新鼓起的军心士气犹如暴露在烈阳下的积雪,飞快地消融“铛一一"再次将面前的几把剑格开后,梁茂机械地重复着已经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动作,收回短戟,然后朝着最近的敌人身上砸去。大股血液从被划开的腹腔中喷溅而出,先是脸,然后再是手。梁茂生理性地闭上了眼,避免血液溅入眼中,然后嫌弃地甩了甩手。没穿甲的就是麻烦,涌出来的血太多,滑得他都快握不住短戟了。心里烦怎么办呢?当然是再杀几个敌军消解一下啦。然而当梁茂抬头看去时才发现面前已经看不到敌军的踪迹,咦,竟是杀穿赵军方阵了吗?

梁茂颇感无趣,遂左右张望,发现右侧还有人在抵抗,于是对着兴奋不已的从人道:“杀穿区区小阵算得了什么。那边还有人,随我再杀一阵,夺了那旗我去公子面前为你们请功。”

梁茂的地位通过一路行来的血战彻底确立,加上有请功这个大饼在前面吊着,闻者无不振臂高呼:“愿从五百主击之!结果就是梁茂依旧没能尽兴。那些仍在负隅顽抗的赵兵在见他转向朝自己杀来后,口中大嚷着"环眼黑脸者来也",极为敷衍地抵抗了一下就拔足向四面八方散去,甚至连大旗都弃之不顾,将不想对上梁茂的意思展现得尽致淋漓。惹得梁茂更为不满,一戟砍在了赵军倒塌大旗的旗杆上,忿忿道:“赵人脓包,忒不经打。”

先前跟在他身边的从人此时正支使着属下把赵军的军旗从旗杆上剥下来,这可都是将来论功行赏的凭证,但听到梁茂言语还是忍不住凑趣道:“五百主您神勇无双,一路杀赵军军侯十一人,什长、屯长更是不计其数。如此天人之威,赵军丢盔弃甲,望风而逃才是正理。”

这番明显拍马屁的话并没有获得梁茂的赞同赏识,反而惹得梁茂发出一声长叹:“赵人如此脓包,怎么就打不过呢。”这下没人敢接话了,因为稍微了解一点这位长安君心腹的人都知道,梁茂乃是燕国人。

而此次来援的赵将李牧,前不久刚刚大破燕军。万幸梁茂还是分得清自己现在所处的立场,只感慨了一句就把事情揭过,拍了拍自觉说错了话而有些局促的从人肩膀:“我不会说话,莫往心里去。赶紧收拾好,咱们还得回头再杀一次肃清残敌。”战场上性命都可以相互托付,些许言语失当自然不会往心中去,从人复现笑容,嗯了一声后就匆匆离去。

只是他的笑容更快地僵在了脸上。

“五百,五百主!”

极富穿透力,被人类本能判定为示警信号的高亢尖锐嗓音宛如一支利箭扎入了梁茂的耳中,令他脑中和身体里的弦下意识绷紧。随即自脚底传来的微颤感令他更是脊背生寒,亡魂大冒。这个动静,是骑兵,而且还是大量的骑兵!梁茂是个斗将而非智将,此时已来不及思考到底是从哪冒出来如此多的骑兵,只能不住大喝道:“列阵,快列阵!”人类单独的□口力量在骑兵的冲锋面前不值一提,但列好坚阵尚有一战之力,只是仓促之下哪里来得及,梁茂眼睁睁看着数十个为了多获首级而脱离了大部队的兵卒在眨眼之间就被赵军射出的箭矢扎成了刺猬。大雪也赶在此时密了起来,漫天风雪令梁茂都无法分辨赵军的骑兵已经到了何处,只是脚下不断变强的震颤感清晰地告诉他赵军已经越来越近。“嗖嗖嗖一一"在梁茂听来好似天籁的箭矢离弦声令他心中大喜过望,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老成持重的章邯会赶上来支援他。尽管如今逆风加视线不明朗,肯定不能造成多少有效杀伤,但只要能让赵军有所忌惮,稍稍迟缓一下攻势,就能给为他们重整阵型争取时间。然而弓弦声响起时梁茂有多激动,弓弦声停止时他就有多惊慌。梁茂随手拉住了一个没穿臂甲,头系红碛的蹶张士,愤怒随着唾沫星子一起飞出:“放箭啊,为什么不放箭!”

这少放一轮箭他得用多少弟兄的性命去填啊!被赢成蟜带出来的兵多少都有些傲气在身上,即便见眼前之人头戴长冠,身上也穿着好甲,只系着愤巾的普通小兵也没有半分惧怕,毫不留情地呛声道:“放箭放箭放箭,一路打过来你们亲军就没别的词了吗!“哪有那么多箭给我们放,如今箭壶已是空了,我们章校尉让我弃弩用剑,同你们亲军一起御敌。”

小兵说完也不管梁茂脸色反应如何,直接扯回衣袖,挤开梁茂大步向前走去。

得益于蹶张士整体的高基础属性与两军既互相竞争,又紧密合作的氛围,梁茂与章邯还真撑到到了赢全带着全副武装的盾兵赶上。顾不上重装高速行军肺部发出的强烈抗议,赢全迅速下达着命令:“三人一组,持盾去把已经冲入阵中的骑兵给弄下来。都记住了,先用长戈把他们勾下马,没了四条腿的畜生,他们什么都不是!“咱们的骑兵肯定很快就能到,再坚持一会儿。”眼见秦军在己方大量骑兵的冲击下仅是短暂慌乱,然后很快互相配合组成了便于防御的圆阵,把好不容易才冲入阵中的骑兵一一拉下马斩杀,仿佛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小岛,无论风有多急,浪有多高,都始终凝聚不散。饶是以李牧的挑剔眼光,此时也不由感叹道:“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乎?秦儿真知兵之人矣。”

毕竟各兵种间的配合向来是个精密复杂,需要长期演练,不断纠错的活,须知哪怕到了二十一世纪,有些大区还玩不来步坦协同呢。当然,这也进一步加深了李牧除去赢成蟜的决心。地位尊崇,富有才能,还野心勃勃,今日不除翌日必生大害。李牧继续下令道:“摇动令旗,命左右两翼骑兵放绕过秦骑,以击秦军步卒为先。再传令车兵,全速前进,将这些秦军全歼在此。”有道是令出三军动,旗摇战鼓敲,随着李牧一声令下,赵军如同潜出水面的巨兽,终于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车兵,这个在当前时代已然走向没落,却还未被彻底淘汰的兵种再一次承担起了李牧战术构想中的终结任务。

四匹马同时高速驰骋带给人的压力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也是人力难以抵御的。

“嗨嚓一一"四只马蹄同时踩在坚硬厚实的盾牌上,不久前应付单人独骑还游刃有余的盾牌此时却好似长期被暴晒的纸张,立刻被破开一个大洞,发出清脆短促的声响。

至于持盾人更是连声响都不及发出,便被踩得筋断骨折,陆陆续续地与大地融为一体,只留下一滩刺目的红色。

“阿九!"在一旁的赢全目睹了堂弟殒命的全过程,不由地目眦尽裂,悲痛出声。

但他不仅没有后退,反而向前一步,持戈狠狠朝车左的弓手挥去。以军功立身是他自己选的路,那么就得走到生命最后一刻。速度与重量叠加带来的巨大冲力,令嬴全只是稍稍接触,便感觉虎口处传来剧痛,再也握不住手中的矛。

赵军车兵以绝对的数值,迅速将坚守的秦军分割成数块进行绞杀,整个局势又一次看似已经进入了一面倒的垃圾时间。既然是垃圾时间,那给自己找些乐子就很重要了,许多车兵干脆利索地放弃眼前之地,朝着梁茂的方向横冲直撞而去。他们刚刚可是听够了自己人的哭诉,誓要将这个杀了无数同袍的人给宰了。梁茂被危急的局面激出了凶性,怒发冲冠,虎吼一身:“来得好!”但见他在马匹即将撞上他之际疾步往旁边一跳,手中小戟高高举起,鼓足全身气力,将戟枝插入了飞驰马匹的脖颈之中。马匹顿时哀鸣失力朝前栽去,连带着同车的另外三匹马也被拖拽着改变方向,随即亲军众多兵卒一拥而上,连人带马乱刃杀之。梁茂近乎天神下凡的神勇表现令秦军士气复振,章邯将身上携带的最后两支弩箭射出,成功使一名车手中箭翻车后,立刻抓住时机歇斯底里地喊道:“退,快退,不要让赵人纵马提速!”

章邯说得隐晦,但秦军里多得是打老了仗的兵,闻言很快眼眶红了。当前想要赵人无法纵马提速就只有一个办法,在于途给赵人设置尽可能多的障碍物。

而战阵之上最多,最适宜用来当做障碍物的是什么呢?是尸体。

敌方的尸体,以及自己人的尸体。

有老兵扯下一块被鲜血浸透的碎布,把剑刃已经成锯齿状的短剑和血肉模糊的手掌绑在一起,垂下眼睑恶狠狠说道:“爷爷我已经够本了,现在是纯赚的。”

然后就被身边的年轻兵卒拉着一起后退。

于途老兵没有睁眼,他怕看见相熟的同袍。自将及兵皆生死志,那股哀痛的气氛令气势如虹的赵军一时间都有些踟蹰不前。

活着很美好,谁也不想自己成为那个垫背的,双方陷入了僵持,亟需外力来打破平衡。

外力在所有人都预想不到的时刻出现了。

又是隆隆的马蹄声快速逼近,不少赵军脸上涌现出狂喜之色,将军果然算无遗策,还留有后手!

秦军现在全靠一口气吊着,只要再冲上一次,就是神仙也得泄气,届时他们就能大肆收割战功了。

当然也有不少机警的老兵嗅出了其中不一般的味道,既是调兵增援,当有令旗鼓声。即便如今下着大雪,令旗很难分辨,丧失效用,可怎么连鼓声也无?莫非是风声太大,自己又太紧张没有听清?但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所有赵军都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看向茫茫的风雪。而有些小机灵鬼已经自觉的让开道路,乃至于搬开沿途的尸体,方便“友军”突进。

然后死亡的长矛就深深扎入了他的腹中,直接被挑飞两三丈远,带出的鲜血洒了许多人满脸满身。

有赵军开始惊呼:“这是陇右马,是秦军,不是咱们的人!”但已经晚了。

因为先前认为来的是自己人,赵军并没有做多少防御措施,骑兵与车兵还因为冲入人群中丧失了机动性,陷入了最为尴尬,也是最为危险的境地。战阵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容不下丝毫的同情心。李信更是其中佼佼者,看着眼前大片流露出惊惶与恐惧的赵军兵卒,他的眼中满是兴奋的光芒。这些全都是战功,是让他李信只是李信的依凭啊!李信猛地一抖枪尾,让被其挑飞的赵军士卒重重坠地,旋即举枪喝道:“儿郎们,举起你们的戈矛,让天下人知晓我们陇右骑才是最强的,杀!”李信率先撞入了风雪中,大队骑兵紧随其后,疾驰而带起的雪花远远望去好似一条跃动的银龙。

等到风雪渐息,樊於期看着代表着李信骑兵的红旗与代表着步卒的黑旗合到一处,稳稳地朝前推进着,中途没再杀出赵军搅局,心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终于有精力问出那个他十分好奇的问题:“将军是怎么知道李牧埋有车兵这一后手的?”

赢成蟜但笑不语。

甘罗见状主动接过了解释的重任,笑着说道:“当然是因为李牧有前科。”“前科?"樊於期不解地重复道。

甘罗继续说道:“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主君在得知此次赵国援军将领是李牧时就搜集了所有能找到的李牧过往战例,判断出李牧会藏有一手,因而在今次列阵时才故意展示骑兵方面的短处。”见樊於期脸上浮现动容之色,甘罗便猜到了他想问什么,主动补充道:“李牧在进入邯郸之前,只是一个普通的边地守将。但其用兵之法却与赵国其它边地守将迥乎不同。

“在他据守赵国的代郡与雁门时,曾下令让兵卒不得与入侵的匈奴交战,只要是看见匈奴入侵,就收拢人马退回营寨。凡是敢私自与匈奴交战的,皆斩首“如此几年下来虽然没有什么物资人员损失,可不仅是匈奴人,代郡、雁门的百姓,乃至于赵王都认为李牧是个贪生怕死的怯懦之人。“于是赵王免去了李牧的官职,换上了其它的人,可换上那些主张对匈奴作战积极的官员后,边境的损失反而还变多了,于是赵王只好将李牧官复原职。“李牧官复原职后依旧秉持坚守不战的策略,每日里大肆犒赏士卒,直到兵心可用,纷纷请战时,李牧才招集精兵强将大举进攻匈奴。“而且匈奴小股进犯,他则假装失败,每次都损失上千人。直到匈奴单于听说,率领大军来攻,他才全军出击,大破匈奴,使得匈奴至今都不敢进犯赵国“观其人过往作战,善隐忍,好佯败诱敌深入,车、骑、步三兵配合乃是显著特征。主君这才将计就计,视以片面之弱,诱出李牧的车兵与骑兵,最终一鼓而定。”

樊於期听得如痴如醉,脸上满是激动满足的神色。这年月知识比黄金还要珍贵,今日多知晓一些,来日说不定就会派上大用场。要是没有甘罗这通细致的讲解,他都不知道刚刚那场仗究竟是怎么赢的。他先向甘罗规规矩矩行了一礼,算是谢过答疑解惑之恩,紧接着才向赢成蟜激动地说道:“将军之智,世所罕见,吾愿附将军骥尾,染芝兰之方向。嬴成蟜本来还挺高兴的,听到这话嘴角差点没控制住耷拉下来。真让你个老小子加入队伍,本公子恐怕当晚就会被传意图谋反的谣言了。我这身板小,庙也小,可容不下您这位大神折腾。赢成绩根本不接茬,淡淡道:“运气罢了。此次能够赢他,多赖本公子初出茅庐,李牧还不熟悉我的路数罢了,将来再交手,肯定没有这么容易。”甘罗见嬴成蟜把人才往外推,心里急得直跳脚,正搜肠刮肚的想词,等会再私下能劝得赢成绩回心转意,冷不丁又听到赢成蟜点他的名:“阿罗,我这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主君您有事尽管吩咐,不必说什么麻烦。”“李牧经此一败,手中精锐损折颇多,邯郸势必要问罪于他。而蒙将军正率军星夜赶来,不日即将到达。我料定李牧会舍此孤城,退守三十里外的那两座可互为特角之势的小城据守待援,等待两国谈判。“我欲派我的亲军和李信、章邯、嬴全三部暂入城中,接管城防事宜。但他们都是骄兵悍将,不太服管,思来想去只有阿罗你去可以当一当镇山太岁了。甘罗双眉拧到了一块。

得获城池,开疆拓土是上等战功,赶在蒙骜率大军到来前派人把这块肥肉吃进肚子也是应有之义。

可这派驻的军队可是主君您全部的亲信啊。而且您刚刚还拒绝了樊将军的主动投效……您这到底是信赖樊将军,还是不信赖啊!

赢成蟜对甘罗的反应早有估计,干脆把话挑明道:“樊将军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阿罗你也到了建功立业的年纪,尽管去便是了。“你说对吧,樊将军。”

樊於期只觉嬴成蟜话中有话,清凌凌的目光更是如同烈日,将他的小心思照得无所遁形,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也只能唯唯连声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