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第九十七章
韩非的相貌大大超出了赢成蟜的预料。
他前世在教科书上看到的韩非画像,清翼、瘦削,一脸忧国忧民,绝对称得上中年老帅哥,十分符合他心中大思想家、文学家的形象。然而他如今看到的韩非呢,中等个头,身形微胖,发际线也有些堪忧,肤色和肢体动作均传递出长期居于室内,缺乏锻炼的信息。不算丑,只能说是平平无奇的长相。若非是在这行人殿中相见,嬴成蟜绝对无法将韩非两字与面前这个扔进人堆就找不着的中年人联系在一起。相貌如此倒也罢了,等着韩非一张口,嬴成蟜顿时就明白了为何韩非身为韩国公族子弟,又广有才名在外,谏言却不为他的外祖,也就是现今的韩王采纳,甚至连一官半职都没捞到了。
原来韩非不仅口吃,还有浓重的口音,而且嘴起码慢脑子三个拍,越是着急话就说得越含混,实在是过于考验人的听力。嬴成蟜占了多一世记忆和母亲是韩国人,自小听韩音的便宜,才能连蒙带猜地弄懂韩非说了什么,而行人殿中一众大臣大多只能靠跟随韩非同来的从人翻译。
相较于其他人更为高昂的沟通成本,就是韩非入仕得到重用的最大拦路虎。而被他外祖父置之不理的韩非却是他哥绞尽脑汁,用尽手段也想要得到的人。以小见大,六国败亡着实不冤。
因为他哥这次把韩非莓过来的理由与他熟知的历史线别无二致,所以嬴成蟜听到的韩非话语也与他前世看过书籍差不多。目的只有一个,说服他哥不要只盯着韩国攻打,赵国才是秦国的首要敌人,先把赵国干趴下才是正经事,好让韩国能得到些喘息的机会。论据有三:第一,韩国将秦国当做宗主国来侍奉已有三十多年,如今已与秦国的郡县无异,听任秦国使用。每当秦国攻打其他国家,韩国总是跟随在秦国身后,到最后利益归于秦国,怨恨留给自己。第二,赵国是如今山东六国中兵力最强的国家,认为秦国是最大的威胁,豢养许多提议合纵的士人,长久以来一直惦记着向西攻击秦国。如果秦国不去攻击赵国这个久怀攻击灭亡秦国意图的敌国,反而灭亡一直听任秦国驱使的韩国,那么天下都会知道侍奉秦国是危险的,转而采取合纵的方式对抗秦国,那样秦国就危险了。
第三,韩国乃是一个处在四战之地的小国,君主与臣子共同忧患已经很久了。
所以如果秦国一定要强行攻灭韩国,那么全国上下都会同仇敌汽,积蓄物资,修筑城池,固守抵抗。
这样秦国就无法在一年内速灭韩国,进而导致其余各国看轻秦国,对秦国群起而攻之,这样秦国就要用疲敝的军队来面对赵、齐两个大国了,大大违背了攻韩的本意。
不如派人出使楚国,用重金收买掌权大臣,再派王室公子到魏国为质获取魏国的信任,最后率韩伐赵。这样即使赵与齐联合,也不足为患。而等到攻打赵、齐的事解决之后,韩国的问题只要发一道文书就可以解决了。
这些话乍一听还是很不错的,用更小成本去获取更大收益也复合秦国一贯的国策方向,嬴成蟜看到了殿内有不少人在默默点头。但根本禁不起细推敲。
只能说隔行如隔山,不要试图用你的兴趣爱好去挑战别人的专业。韩非的法家思想绝对堪称同时代无敌,不过这番战略规划分析嘛,嬴成蟜只能回复呵呵两字。
还已经是看在了前世滤镜的份上,不然他能把白眼翻到天上去,嘲讽一句“纯属狗屁,阿桐都比你强。”
尤其是那句"与魏质以安其心”,嬴成蟜都想把手中的炒黄豆给砸过去。还送质子去魏国,本公子才从魏国回来几年啊。就魏国君臣记吃不记打,蝇营狗苟的德行,多打几顿可比送质子过去强得多。但嬴成蟜终究没把手中的黄豆砸过去,而是小心地开始嚼嚼。因为韩非话中破绽太多,换算成打牌顶天了算单走一个五,如今的行人殿中有太多的老六可以摁着韩非锤了。
快速跳出去抢别人的差事与功劳没有必要。果不其然,韩非话音刚落,如今负责外交一块的姚贾就站了起来,走到韩非身旁,仗着身高优势俯视韩非,像是对待势在必得的猎物。“贵使可吃过肉么?"姚贾问道。
韩非不解其意,本能地感觉其中有坑,但出使在外代表的是国家脸面,绝不能弱了气势,因而稳了稳呼吸,竭力吐出不结巴的两字:“吃过。”一旁负责翻译的从人也跟着帮腔:“我韩国虽四战小国,但君贤臣正,吃上口肉还是不难的。”
姚贾满意地捻了捻胡须,眼里却迸发出凶光,慢条斯理地说道:“那不知贵使是爱筋骨之肉,还是腹上软肉呢?”
嬴成蟜闻言失笑,端起面前的酒杯酌了一小口。姚贾这问题问得刁钻,韩非要输了。
以扶苏现在的知识储备还听不懂大人们之间的交锋,但他能看到那个韩国使者脸上充血涨红,十分窘迫无措的模样。因此他扯了扯一旁叔父的袖子,小声问道:“叔父,他们在说什么啊?”嬴成蟜心中一动,回摸扶苏柔软的发顶,特意用上不大也不小的声音回道:“就是喜欢吃鱼腹肉还是鱼背肉的问题罢了。扶苏更喜欢吃那部分的肉呢?虽然嬴成蟜是个空军佬,但架不住他会买鱼包装自己,扶苏也因此吃了不少,闻言不假思索道:“那当然是吃鱼腹肉了,鱼腹肉更好吃,刺也少。”在赢成蟜的刻意引导下,扶苏的声音也变得大了不少,正正好好让周围的人能听见。
嬴成蟜继续摸着扶苏的头,声音再度大了一些:“姚上卿所说的筋骨之肉便是赵国,腹上软肉便是韩国。常人自会先取腹上软肉食用,此韩使所不欲也。“但若韩使回答先取筋骨之肉,那便还不如你这四岁小童,属于疯人呓语,不足为信了。”
嬴成蟜的声音正正好,使整个行人殿中顿时充满了欢快的气息。姚贾的嘴角也愈发上翘,待笑声止息后乘胜追击道:“至于韩使所言韩国素为秦国内臣,听命顺服之语,吾亦以为是荒诞滑稽之谈!“(秦)惠文王更元七年(公元前318年)韩国与诸国合纵,与我大秦战于修门。
“昭襄王十四年(公元前293年),战于伊阙。“庄襄王二年(公园前248年),围困函谷关。“可见你韩国非是甘做内臣,而是畏我大秦兵锋,一旦得机,便生反复之心!”
嬴成蟜看着韩非涨得血红的面庞,在心中默默摇起了头。韩非真是吃了结巴的亏,辩论的技能点没点亮,要输给姚贾了。哪知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这句老话在此时爆发出了惊人的威力。
“汝不过一监门卒之子,怎配在此妄言国家大事!于魏行盗窃之事,在赵则为赵王所驱,行于诸国之间,手握千金之财,损公而,肥,肥私!吾看你,看你为秦谋利是假,结交诸侯是才是真!
“还请,请,秦王将此人叉下殿去。下臣,下臣宁死也不与此人同殿而语!”
嬴成蟜觉得自己有些牙疼了,不是,韩非你怎么还搞人身攻击呢。姚贾这老小子可是最忌讳别人拿他身份说事了。然后施施然将目光移向了李斯。
按秦国的举荐连坐制,身为姚贾举主的李斯肯定是不能安坐看戏的。和嬴成蟜想的一样,李斯果然站起身说道:“王上,臣有一言,禀于王上。”
嬴政把手一抬,语气听不出喜怒:“讲。”李斯获准后当即朗声道:“太公望,齐之逐夫,朝歌之废屠,子良之逐臣,棘津之不雠庸,文王用之而王。
“管仲,其鄙人之贾人也,南阳之弊幽,鲁之免囚,桓公用之而伯。“百里奚,虞之乞人,传卖以五羊之皮,穆公相之而朝西戎。“文公用中山盗,而胜于城濮。
“此四士者,皆有垢丑,大诽天下,明主用之,知其可与立功。“我大秦之兴盛,正是因为六国所不能用之人而我大秦用之。“倘或因出身与小过即行废止,无异于因噎废食,此明主所不为也。“至于韩使所言,臣亦不敢苟同。臣以为,若我大秦允许韩国存在,则如同人允许自己的腹心存在疾病而不去治疗一般,若舍韩而谋赵、齐,则腹心之疾立犯!
“望王上详察利弊,勿要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嬴成蟜在一旁听得乐呵极了,高端辩论赛就是精彩,精彩啊。哪知战火转瞬之间就烧到了自己身上。
在万众期待中,嬴政将目光投向了正在看戏乐呵的蠢弟弟:“成蟜,你以为李斯此言如何啊?”
啥玩意,我以为如何?
哥,你倒也不必这么给我造势……
嬴成蟜一边在心中吐槽,一边收回思绪,挺身郑重道:“下臣以为御史大夫(李斯)之言甚合情理!
“假如人人都像卞随、务光、申屠狄(古代隐士)那样,又有谁能为国效命呢?
“臣听说英明的君主不会计较臣子的过失,不听信别人的谗言,只考察他们能否为已所用。
“臣不知姚贾是否有贪墨公帑,结交各国国君之举,只知姚贾自就任以来,建功颇多。”
嬴成蟜三言两语给事情定了调,然后笑眯眯地望向已经面露灰败绝望之色的韩非:“还请贵使就事论事,勿要做旁的人身攻击呢。“尽管贵使言我国上卿出身有瑕,不配言国事殊为无礼,但我大秦为礼仪之邦,还是满足一下贵使的要求好了。
“先自我介绍一下,在下姓嬴,名成蟜,乃故庄襄王之子,现秦王之弟,如今忝获长安君之爵,不知可否与贵使言两国国事呢?”嬴成蟜虽然笑容洋溢,但他是经过战阵之人,话语中自有一股不容反驳,不容推拒的气势,韩非为之所慑,只得点头道:“长安君自是有资格的。”“那好,我自小好兵谋,不善诗书,就与贵使论一论这内臣之说吧。”韩非继续点头:“可。”
“贵使言韩国如今为我大秦内臣,好比国中郡县,然否?”这样只用说是与否的选择题对韩非的语言系统十分良好,因而韩非脸上血色消退不少,改为坚定地往外蹦单字:“然。”嬴成蟜咧开嘴笑了,很开朗,但熟悉嬴成蟜的人已经开始为韩非哀悼了。于政于军,长安君都是有名的笑面虎,可万不能让他笑。但韩非是外国人,就这么一无所觉地被嬴成蟜给咬住脖颈。“既为我秦国的郡县,则韩国臣子的任免当由我国王上一言而决,韩国的赋税当归于我大秦的府库,韩国的国君当遵照我秦国王上的命令前来咸阳朝见,而不是派贵使来。”
“你,你……“韩非再次结巴的同时,脸也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充血涨红。狗屁的来咸阳朝见,平原君被昭襄王扣押的事才多少年呢,你们秦国的君臣绑一块信用也到不了正值!
恐怕我国王上刚到咸阳,你们就要行扣押之举,让我国割地赎人了吧!但想得快是一回事,语言系统跟不上是另外一回事,趁着韩非过载的时间,嬴成蟜持续输出道:“如果韩王不愿来朝见我国王上,我还有一策可让韩王证明自己对我大秦忠臣不二之心。”
韩非还没睡话,那跟随他来,负责翻译的从人却忍不住了,插话道:“是什么?”
嬴成蟜不以为忤,哈哈大笑道:“贵国既言国可由我大秦一书而决,先让我大秦攻赵。不如就遵我王诏令,为我王前驱伐赵如何?”那从人顿时脸变得煞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开什么玩笑,让他们韩国独自去攻打赵国?以韩国的国力兵力,别说是赵国,就是中间的魏国他们也干不过啊!
嬴成蟜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但还是配合着把脸沉下来一些,怒声道:“这也不愿,那也不愿,那想让韩国得存,便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了!”那从人被赢成蟜提出的办法吓得抖如筛糠,完全丧失了语言功能,只能眼巴巴地看向韩非。
韩非把口水咽了又咽,终于用比较镇定的语气说出了句完整的话:“是什么办法?”
嬴成蟜收起了笑容,语气变得极为冰冷:“去王号,上臣表,韩之土尽归秦有,公族效仿周室迁居,如此可保性命宗庙。”然后冷漠地抬起手拒绝了韩非的反驳:“我大秦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这是给你们韩国最好的条件。
“不要和本公子说什么君臣共忧患,可拒我大秦兵锋的屁话。尔韩国欲求一赵括尚不可得,再敢啰嗦,本公子就请下王令,亲自去韩国领教一二!”火
两刻钟后,嬴政看着正歪在席上,把长子支使得团团传的弟弟,露出个无奈的笑容,说道:“那韩非不过一文士,你何必那般吓他。”纵观古今,也没听说过把别国使节气晕的架出去的啊。这下好,外头肯定又要传大秦是粗俗少礼的国家了。
嬴成蟜此时不见半点锋芒,从扶苏手中接过茶壶道:“这话是说给我那外祖听的。他年老成精,万不可给他任何希望。”嬴政也知道这个道理,苦笑道:“可你这般吓他,我恐他不能为我大秦所用啊。他可是已经拒绝过我一次了。”
嬴成蟜不以为然地摆手:“弟未闻不爱明主之良才,况韩非半生心血,懂他爱他者唯兄长你一人。他之所以拒绝兄长,无非是因为他乃韩国人,不愿背负叛国的骂名罢了。”
嬴政琢磨了一阵,忽而大喜:“你这么说一定有主意了是不是,快快说来!”
嬴成蟜笑:“知我者,兄长也。此计共分两步,就是这第一步…”“第一步怎么了?"嬴政追问道。
“有点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