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掌(1 / 1)

第99章第九十八掌

相较于文学素养,韩非的政治敏感度弱了不止一筹,但他并不是全然懵懂的小白,对自己的处境有着清晰的认知。

说得直白些,如今的他与和亲公主在本质上没有差别。无非他是男子,于是将名头从公主变成了使者;秦王所求的是他的才学而不是压倒敌国的满足感,所以采取的方法更为温和克制罢了。不过始终拒绝获得的结果是一样的:谩骂、羞辱、囚禁、乃至于杀身之祸。秦国的粗俗无礼,强横霸道一如既往,明明使者的本职就是往来沟通,探听消息。

可居然能以他与秦国大臣、士子频繁往来交谈,疑似窃取秦国机密为由,给他扣上莫须有的罪名下狱。

韩非自忖自己既无孟尝君、平原君那么多财力、门客与人望,同行的副使对他被锁捕一事只想着独善其身,尽早归国,想来也不会倾力救他,他还得罪了作为秦王近臣的姚贾,从囚禁变为项上人头落地当为期不远。此时此刻唯一的慰藉便是也昔年付出没有白费。张苍将带来的床褥衣被一一收拾停当,看着正举头望着阳光怔怔出神的韩非好一会儿,这才狠下心打断道:“师兄,衣被我都给您收拾好了,您先试试。有什么不合适的您直接说,我立刻给您改。”韩非回神,回了张苍一个感激的笑容。

两人间的渊源还要从师傅荀子那说起。

荀子满腹经纶,名满天下,又受齐王、楚王礼聘,在稷下学宫与兰陵讲学,慕其名而至者多达万余,得列门墙,可自称徒弟的也有上百人。凭荀子一人之力当然不可能教授如此多的学生,因而荀子按时下惯例,将徒弟们划为了三等。

第一等便是如韩非这般,资质最优,可随时请教。家境也不错,能够脱产学习,能够跟在身边接受耳濡目染。

至于第二、第三等则各有各的不足。或资质够了钱不够,或钱够了资质不行,更有甚者两者全无,靠祖辈余荫得以跻身其中。而第二、第三等的弟子学识由第一等的学生代为教授,只能在弟子集会时问上荀子几个问题。

韩非资质极高,又是韩国公族出身,不缺钱花,所以自拜荀子为师后便是一等弟子。

而张苍虽然聪颖,但囿于家境,只做了二等弟子。自张苍拜师始,负责教授他的一等弟子就是韩非,而且张苍是以神童之名拜师成功,年岁在诸弟子中最幼,得到了韩非许多额外的照顾。韩非于张苍而言,亦兄亦父。

所以对待李斯,张苍只是依照主流价值观,保持着同门的基本礼节。但遇上韩非有事,他能跑得比兔子还快。

韩非慈爱的目光看得张苍浑身直发毛,双臂交叉搓了搓肩膀,强笑道:“师兄,你这是?”

“不用了,已经极好。“韩非较为顺畅地吐出一句话来,也不知在腹内酝酿了多久。

不过眼中的欢喜是确凿无疑的。这表情张苍从前已经见过许多次,不过从前得师兄夸奖是因为他学识长进,现在是他能为师兄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了。张苍高兴得见牙不见眼,又拍了拍被褥道:“这是狱中最好的居所,我的主君当初就住在此处。

“师兄你且安心住下,苍定会竭力求主君斡旋。”韩非握住了张苍的手,紧紧的。

他乡遇故知,故知还为自己四处奔走,那种感激的心情是很难用语言来描述的。

而张苍此时却在心心中默念:“师兄,对不住了,得先委屈你一阵。”还未等张苍入戏,再上演一出师兄弟情深,三个狱卒就又去而复返,为首的一个还是先前那副点头哈腰的谄媚样,后头两个却背着大包小裹。韩非下意识想挡在张苍身前,却忘了张苍已然十六七岁,个子长得比他还高,早已不是当初的垂髫小童。

张苍只把腿一迈,手一拨,韩非就止不住地往后退,整个人完全被张苍的影子盖住。

“又有何事?”

身处韩非看不到的地方,张苍放心大胆地将演技全开,话中充满了久居人上的不耐烦与压迫感。

那牢头不由在心内啧啧称奇,真不愧是长安君府上出来的人,气势比须发要长得多。

面上却是搓着双手,满脸堆笑地说道:“适才长安君府送来了一封信并这些行李,还要我们为您安排间牢舍住下。”“至于其中缘由,来人说张庶子您看过信后便知晓”“把信拿来我看。”

牢头恭恭敬敬从怀中取出书信交给张苍。

张苍接过信便拆看,丝毫没有避着韩非的意思。韩非因此也得以一窥信上的内容。

却见信上写道:“姚贾言王上,韩非为韩人,恐难为秦所用。“释之则如放虎归山,翌日必为他国所用,阻秦兴盛东进大业。不如杀之,永除后患。

“王上似为所动,得吾力阻方止。然汝近日来为韩非大声疾呼,四处奔走,亦入王上耳中,王上不喜之至。

“故暂曲卿居犴狱数日,卿与韩非性命,吾当全力转圜,望勿急勿躁,自强不息。”

韩非再度抓住了张苍的手,用着比之前还要大的力道,即便竭力忍耐,眼泪还是大颗大颗涌出,泣不成声道:“是,是,吾,连累,连累了你”张苍反手回握,随即用力将韩非搀起,转脸望着牢头,用竭力平静,但有心便能听出慌乱的声音说道:“来人还说了别的吗?”牢头做仔细回忆状,然后诚实摇头:“仅此几句,再无他语。”“那好,就就在此处再为我搭个矮榻,我要与师兄同室而居。”“这“牢头一直搓着的手停了,语气有些迟疑。韩非可是王上重点关注的人,万一出了事他们绝对得不了好,按理来说应该住单间的。

然后就被张苍的飞起一脚瑞成了滚地葫芦,只能捂住小腹不断哀嚎。“混账东西,我与我师兄情似同胞,岂容你用那卑劣的心思忖度。“再说了,这间房是狱中最好的。我不住这,难道还去与蛇鼠虫蚁,十恶不赦的罪人共居吗!

“还是说……“张苍蹲下了身子,高壮的身躯制造出巨大的阴影,将牢头完全笼罩,语气也变得森然:“你收了别人的钱财,准备为人消灾解忧…”虽然当牢头的都干过这种事,甚至在漫长的历史中创造出了狱不透风这个被世人奉为圭臬的词,但这种行径是见光死,绝不能翻到台面上来说的。因而张苍一句话把牢头吓得连哀嚎都停了,汗水大颗大颗冒出,强行拱手讨饶道:“诶呦我的张庶子,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若有,若有,管叫我死无全尸!”

“哼一"张苍冷哼一声,又使劲补了两脚,把牢头踹得再也说不出话来。这次没收人钱财办事,又不代表从前没收人钱财办事。再说了,自家主君就是因这些虫豸照顾不周才发了高热,命悬一线。若非主君和夫人拦着,他们这些从吏早把咸阳城的犴狱给翻过来反复犁了。现在只是稍微收取一些利息而已。

不过现在处在别人地盘上,多少还是要注意些影响的,因此张苍见好就收,从袖中摸出两块金饼,直接抛到了牢头身上。紧接着在牢头耳侧小声说道:“我知道你们有自己的规矩,也不想坏了你们的规矩。这是我的食宿钱,旁的另外算,绝短不了你的。只一条,别以次充好,那什么馊了的菜,掺了水的酒糊弄。

“现如今我虽遭了难陷于狱中,但外头还有二三生死相托的挚友,他们的脾气比我还差,奉劝君识些时务,莫要做那以卵击石的蠢事。”然后施施然起身,转向两个已经看得呆了的狱卒:“愣着干嘛,还不快把东西给我放下,去寻矮榻啊。”

两个狱卒平常也是在监狱里横惯了的主,不愿轻易折了面子,但又畏惧张苍一言不合就把人往死里踹的凶焰,只得拿眼去觑自己的顶头上司。反正天塌下来,也有个高的顶着嘛。

但他们却忘了,也是底层打工人永远承担着最重的压力。正看着自家头的脸色呢,小腿上就挨了一脚,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矮下身去。叱骂声随即在耳边响起:“没眼力见的东西,没听见张庶子的吩咐吗?还不赶紧去办!”

勉强抬眼去看,只见自家头脸上毫无被狠揍的痛苦羞恼,唯有死死握住金饼的喜悦。

得,看来只能自认倒霉了。

果然是官越小,架子就越大,排场就越足,这位是尊比长安君还难伺候的神,可得提着点心伺候。

在外人眼中凶狠如狼的张苍等着人一走立刻就散了劲,手撑着墙壁,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

面对韩非关切的眼神,张苍耸耸肩。一派轻松模样:“师兄勿忧,我没事,只是装得太累,缓会就好。”

“装一的?"韩非脸上浮现出大大的疑惑。“我家主君说了,自古狱不透风,当狱卒的就没手不脏心不黑的。只有表现得比他们还狠,比他们还恶,再用金钱为饵,性命相威胁,才能不被他们欺辱“就算没我自己这档子事,我也要为了师兄您教训他们一顿,让他们不敢生歪心思的。

“不过那两块金饼原是要给师兄您应对不时之需的,现在被我给花了,还望师兄不要怪罪。”

“不,不会。”韩非吐字虽慢,但传递出的情感却十分精准饱满。“那我就厚颜与师兄共居一室了。正好昔年因大人(父亲)抱恙,我闻讯急返家中,学业未竞。如今幸与师兄重逢,又可得师兄传授指点了。”“那,那是自然。”

狱中并没有别的事可做,他也担心心自己没多少日子好活,毕生钻研的学说因此断绝。既然小师弟想学,那肯定得倾囊相授啊。张苍大喜过望,当即朝外大喊道:“速取笔墨纸砚来!要最好的!”大

三月后,章台宫高台上。

北风呼啸,卷起千堆雪,将目之所及处全部染成了白色,显得分外孤寂辽阔,真可谓是美不胜收。

但直面此景的赢成蟜此时却非常淡定,甚至想起身把窗户给关上。毕竟再是雄奇壮丽的景象,见得多了就不稀罕了,可风雪带来的寒冷攻击是扎扎实实的伤害啊!

然而关窗是不可能关窗的,因为正在临窗读书的正是大秦现任秦王、章台宫的主人、他不敢惹更惹不起的兄长一一嬴政。所以嬴成蟜只能窝窝囊囊地脱下厚重不便的皮手套,飞快地将两粒蜜枣丢入欲沸的茶水中,然后又把手重新塞回手套中,享受着难得的温暖。待到茶水沸腾,将壶盖顶得噗噗作响,嬴成蟜才出声道:“兄长,冬日天寒,还是注意些身体,先饮杯热茶再读不迟。”因为是弟弟说话,所以嬴政艰难地把自己从书中给拔了出来,不过脸上还是满满的兴奋之色:“观韩非雄文,只觉心中似有火烧,周身通泰,不觉冷矣!"嬴成蟜忍住了扶额的冲动,这就是唯粉的战斗力吗?大冬天迎着被风呼呼吹半上午了,居然还说热!

对于这种挑衅生物学常识的发言,嬴成蟜选择勇敢地A了上去:“兄长,我可没看韩非的雄文。”

言外之意很清楚,你不冷我还冷呢!

嬴政听明白了,过热的大脑极速冷静下来,尬笑两声后主动关上窗户,而后提起茶壶先给嬴成蟜倒了杯茶:“蟜弟你为韩非之事殚精竭虑,劳苦功高,来,为兄敬你一杯!”

赢成蟜这才脸色稍霁,端起茶杯与赢政碰了一下:“能为兄长分忧解难,是我的荣幸。”

完全掌握说话艺术的赢成蟜仅用一句话就把嬴政给哄得眉开眼笑,也激发了嬴政的谈兴。

“阿父在时曾对我说,论洞察世情,窥探人心方面我不如你。那时我还不服气,如今才知何为察人心于细微,观世情于未萌。“你是怎么判断出把韩非投入狱中,他就会提笔著书,阐述所想了呢?”当然是因为在他所熟知的那个历史线上,韩非就是这么干的喽。而且监狱生活封闭,娱乐方式几近于无,对于有拖延症的文人骚客来说是绝佳撰书地。

但肯定是不能直陈事实的。

因此嬴成蟜笑道:“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此人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韩非是个聪明人,料事必考虑最坏的情况。如今身在狱中,免不了想想身死后学说断绝,其言不存之况。奋笔疾书,也在情理之中。”嬴政想了想,还真是这个理,复又问道:“那你让名门下张苍共同入狱又是为何?”

赢成蟜往一边往茶壶中加水,一边说道:“第一,吾尝闻民间有俗谚,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学识亦是大财,吾未见饱学之士有不好为人师者,除非那学生是钻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张苍聪颖,韩非肯定喜欢教这样的学生。“第二,写文注书乃是耗费神思之事。韩非无故入狱,心中定有郁结,命张苍前去,一来宽慰,二可就近照料,三可将价值百钱的纸张名正言顺地送进牢中,任韩非取用。

“否则用竹简书写,兄长你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其实还有一点,自古才高多遭人嫉,把张苍放在那即代表了他的意志与庇护,能让蠢蠢欲动的人消停些。真要出了事张苍也能第一时间发出求救信号,让他去救场。

不过这话就没有必要说了,还没发生的情况,说出来容易破坏团结。嬴政感慨地拍了拍身边薄薄的书册:“还是蟜弟你有办法,不过短短三月所著,已胜吾过往数年搜集。诚如汝言,生死之间有大恐怖,非天资心性高绝者不可渡。

“但吾闻韩非连着三月著书不辍,已有形销骨立之态。”嬴成蟜从茶壶中挑出已经煮得烂了,口感软糯的枣子放在碟中,淡淡道:“早对兄长您说了,这是损招,损点人是正常的。”嬴政捡起两个干枣砸向说话总是留一半的蠢弟弟:“损得差不多,磨磨他的性子也就行了,真把人损没了我可找你赔啊。”赢成蟜啧了一声,将干枣捡起塞入嘴中嚼嚼,不紧不慢道:“韩非乃不世出之奇才,我可变不出第二个赔给兄长。行行行,就依兄长您的意思。“至于我计划的第二步,是传点韩国的消息给韩非。”“嗯?"嬴政拧起了眉。

须知韩非之所以不愿意为他所用,就是因为不想背上叛国的骂名。他对韩非封锁韩国的消息还来不及呢,弟弟居然说主动传点韩国的消息给韩非?这又是什么操作!

赢成蟜目光投向被北风吹得哗哗作响的窗户,哈了口气:“举凡是人,就必逃不脱好逸恶劳的天性。比起凛冽寒风,人会更向往融融暖意。“假使坚定守护的待你如冬日寒风,争先恐后地伤害你,想要把你赶出去。敌视的却敞开怀抱接纳了你,不计前嫌地给予你融融暖意。兄长,换做是你,你会怎么选呢?”

有了这个比方嬴政就明白了,没有任何思考,嘴角即勾起残忍的笑意:“那自然是先蛰伏待机,待羽翼丰满,便把那些忘恩负义的背叛者全杀了。嬴成蟜脑子停顿了一瞬。

好好好,真不愧是你啊哥。

继而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所以就让韩国人去做那凌冽的寒风,咱们只负责提供融融的暖意。如此施行,当有七成的几率将韩非争取过来。”“怎么才七成啊。"嬴政有些不满。

韩非是他梦寐以求想要得到的人才,七成的成功率他还是觉得太低了。在计谋制定上,嬴成蟜可是半点不惯着哥哥,直接开怼道:“兄长,有七成就不错了。照您先前的想法,可是两成都没有。”嬴政大囵,俊脸瞬间充血涨红,正要发作。然后就被弟弟给安抚好了。

“剩下三成无非是韩非羞惭自杀,有张苍在身侧,当无此患。而且只要人不死,救下来可以慢慢谈嘛。反正结果再差也不会比兄长你想的要差了。”嬴政转念一想,还真是这么个理,点头道:“那就依你之策。”末了举起茶杯,将残茶一饮而尽:“但愿一切顺利,不要出什么意外。”然而根据宇宙不可名状第三定律,越是不希望出意外,意外就来得越急越'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