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1 / 1)

第100章第九十九章

李斯最近有些烦。

因为他的朋友姚贾最近频繁来找他,而且每次的说辞都是同一套。“通古(注释①),李兄,御史大夫!“姚贾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围着李斯团团乱转,调门随着称呼的改换逐渐拔高。

“快收起您那点没用的同门之谊吧。您倒是把他当成同门,在王上面前力荐他。可在那个公族子眼中,似你我这样的出身都是不配与他同殿而语的贱民!“他既不仁,你又何需与他论义!”

李斯面色平静,仿佛矗立在海中,任海水冲刷的岛屿,仿佛立场坚定,永远都不会动摇。

但姚贾乃是行人令,最拿手的本事除了嘴皮子就是察言观色,见李斯长时间沉默不语,眼神飘忽不定,就知李斯心中已然开始动摇,只是力度不够,还不能做出最后决定。

于是又加了一把火道:“你也知我与中车府令赵高有几分交情,近来我从他那里听说,韩非在狱中所著书籍,王上是第一个拿到的。“不仅读起来废寝忘食,还对其言论推崇备至。而且韩非与长安君的庶子张苍住的是同一间囚室,就是长安君之前住过的那间。“有张苍在侧,韩非在狱中过得衣食无忧,纸笔不缺,只需专心著书即可。“王上与长安君兄弟情谊似海,连长安君意图谋反者这样的大罪王上都可以轻巧放过……

连着几个王上砸下去,又加上长安君这个实质上第一宠臣的威胁,李斯的眼睛终于开始聚焦,掀起眼皮淡淡道:"姚上卿到底想说什么?”终于等到了李斯的反应,姚贾喜不自胜,使劲吞了吞口水润了下已经干涩发紧的嗓子,拉近了距离小声道:“我怀疑,这是王上与长安君联手做局,目的是为了给予韩非紧迫感,让他尽诉脑中所想。“待时机成熟,再纡尊降贵,厚礼卑辞,让韩非入朝为官。”李斯伸手缓慢地捻着胡须:“你说的时机成熟,是什么时候?”姚贾有种一拳打到了棉花上的无力感,握紧了拳头让声音再度拔高:“是什么时候这重要吗?重要的是王上重视韩非,而他韩非又是公族子弟,视我等这种出身寒微之人如草芥!

“若容他入朝为官,登高位,翌日蛊惑王上,效仿吕不韦的逐六国客卿令来一个逐寒微令,你又待如何!”

李斯脸色冷了下来:“姚兄,我知你对韩非昔日在当着众人之面讥讽你的出身心存不满,但王上乃英睿之主,胸怀四海,定不会听信此等荒唐言论。“再说我昔日既能做《谏逐客书》驳斥吕不韦,将来也能再上旁书驳斥你担心的言论。”

姚贾气势被李斯三言两语斩断,整个人都颓了下来,无力的举起手向下挥了两下:“好好好,你素来巧舌如簧,我说不过你。“但我问你,韩非与你同出一门,其言也更受王上青睐。假使他决定改仕王上,将来他是居于你上,还是屈于你下,更有甚者…”“够了!"李斯厉声大喝打断了姚贾的未尽之言。但铁青的面色,紧咬的牙关,还有不停抖动的两腮都证明了李斯十分清楚姚贾想要说什么。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因为生态位只有一个,所以最终的结果必然是能力强的一方把能力弱的一方彻底消灭。

而无论是出身、专业水平、得王上喜爱程度,他都要略逊师兄韩非一筹。换而言之,只要韩非改变主意当秦臣,他终究有一天会被韩非挤得在朝上无立锥之地。

可他辛辛苦苦这么多年,用尽一切手段和力气才到达今天的位置,怎么能容许旁人轻巧地取代他。

哪怕是同出一门,曾经亲亲热热叫着师兄的韩非也不行!李斯的眼睛眯了起来,像是在做着捕猎前的最后确认。姚贾一见这表情就知道有门,赶紧趁热打铁道:“假使李兄有意,还请速做准备。我听说长安君的少庶子吕奉与淳于越正在全力刊印韩非近来著书。“一旦为天下知,恐怕我大秦又要出现第二个商鞅了。”李斯心中再度狠狠一跳。

虽然商鞅死得惨,但其与穆公的确是君臣相得。穆公在时,秦国上至太子公卿,下至百姓庶人,无一敢直樱其锋,权势滔天。而观商鞅权力之路的起点,是向穆公上《商君书》,直陈变法的迫切与措施,尔后穆公将《商君书》传于朝臣、郡县,百姓。下颌处传来的轻微痛感促使李斯收回思绪,他张开手指一看,是三根胡须,应该是方才凝神思考时不经意扯下的。真是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这么大的压力了。为了近来不时刻被这这种压力包围,李斯决定狠心一些。他双指一曲一弹,将拔下的胡须抛了出去,脸上再不见之前的凝重,取而代之的是决然,让姚贾看了都为之一凛。

“你想怎么做?”

说来好笑,当李斯下定决心真正询问姚贾意见时,姚贾却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直到挨了李斯两眼刀才如梦初醒道:“我门下有剽悍轻死之士,可买通狱长,让其假扮成狱卒入内,然后…”

“糊涂!愚蠢!”

李斯两个接连两声严厉至极的叱骂令姚贾持刀下斩的动作,和狰狞至极的表情都僵住了。

而李斯犹觉得不解气,狠狠瞪了姚贾两眼:“王上聪慧,你这种拙劣至极的把戏是绝不可能瞒过王上的!越过王上与廷尉,暗遣刺客前往犴狱,姚贾,你自己想死,离我远些,我还没活够呢!”

被李斯恶语相向的姚贾非但不恼,反而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急声问道:“通古你既斥我愚,想来腹内必有妙策。还望速速告我,我可是渴盼已久了。李斯重新捻起了胡须,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缓缓说道:“我听说,随韩非同来的韩国副使,准备在近日归国了?”火

犴狱。

张苍拿起火钳往炉中丢了几块炭,让炉中炭火持续燃烧,温暖这间如今看来过于大的牢舍。

同时还出言低声骂道:“这帮狱卒尽是些吃肉不吐骨头的贼,收了我那么多金饼,却连封窗这种小事也拖拉这般久。“待将来我出得狱去,定要揭了他们的皮!”“咳咳一一"韩非的咳嗽声打断了张苍的低低咒骂。“师兄?“张苍望向韩非,眼中盛满了担忧。经历了三月牢狱生活的韩非已不再是之前的白净微胖,整个人如同被扎破的轮胎,缓慢但持续地干瘪下去,眼窝深陷,颌骨凸现,面色也变得青白灰败。唯一能称得上好转的地方是眼睛。没了剧烈对抗的咄咄逼人,也不复对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的漠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世事的从容与平和。一言以蔽之,三个字,想开了。

但这却令张苍愈加担忧。

通常而言,心有挂碍之人不容易死。就像他爹,总惦记着让他娶妻生子,然后含饴弄孙,这些年一直追着他打骂,身子骨反而越来越硬朗。而像他师兄这种想开了,心无挂碍的是死得最快的。张苍有种感觉,师兄如今就像风中的烛火,全靠写完心中所想这一口气撑着。一旦气散了,人立刻就会魂赴九幽。

若非主君从不食言,信誉满分,张苍是绝对不肯配合出演的。张苍伸手捏了捏韩非身上的厚衾,只觉一片冰冷,连忙去取取了自己的衾披到韩非身上,劝道:“师兄,久思劳神,左右也不急在这一日,还是先歇息一会吧。”

韩非掩嘴轻咳两声,又挣脱张苍,连连摆手示意不用。“我,我已年老,不记事。今日,今日不写,来日恐会忘却。只求,求师弟你,将来出狱,能将我,将我所述,整理成书。“若能得,得一佳弟子,弟子,就传授,传授给他。来日,来日见了,老师,替我致歉。”

张苍心中大痛,泪水簌簌而下,几乎忍不住要将事情和盘托出。张苍这场忠与义的内心较量,最终是狱卒承担了所有。“前几日就与你们说了,要你们把这窗封一半,让风少吹进来些,怎的今日还没办妥,是聋了不成!”

被张苍吼了一顿的狱卒连滚带爬地跑了,而张苍也收到了师兄推来的热茶与小纸条。

“气大伤身,为人当谦冲温和,方合君子之道。此间牢舍向为长安君所用,恐难更改。狱卒处卑下之位,勿要过责。“况其身处卑贱之位,久不得志,强要逼迫,则易生害人之心。“千里之堤,犹溃于蚁穴。君子于世,不可自居于危室。”张苍接过一看,顿觉脑瓜子嗡嗡的,整个人都呆住了。师兄你这不都明白嘛!那你当初还当着那么多人吗面戳姚贾肺管子,弄得那老小子现在是铆足了劲要置你于死地。

韩非瞧出了张苍眼中的惊诧,笑着摇摇头,没做声。谋国与谋身是不一样的。

但看着师弟蔫巴巴的模样又于心不忍,想了想又写下一张字条推了过去。张苍接过打开一看,却是:“不知我可否与长安君一唔?”张苍更加惊讶了,如果我所记不错,那日正是主君出言如刀,把师兄你气晕过去了吧。

韩非并不意外张苍的反应,继续提笔写小纸条。“隶书简明扼要,有庄严之美。加之吾听你从前点评狱卒所言,觉偏僻入里,洞彻人性幽微细隐,或可引为知交。

“只谈学识,不论国事。”

张苍终于露出了点笑意,主君的才华,果然遮不住。而且是师兄主动提出要结识主君,将来主君也可以更加名正言顺地出手“救师兄"了。

正当张苍在暗中盘算之时,看见久未露面的牢头点头哈腰,带着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朝自己居住店里牢舍走来。

直觉报警的他立时对着牢头大喝:“你这夯货好不晓事,我不早对你说了牢舍已满,休要再让旁人入内吗!”

那牢头被张苍唬得直打哆嗦,强笑道:“张、张庶子,这位不是犯人,而是韩国副使。上头有人打了招呼,特地来看韩先生的。”不等张苍再去盘盘那浑身上下写满了趾高气昂四字之人的道,韩非就弃了纸笔,腾地起身走至牢门处,双手扶着木柱,满脸激动地看着来人,结巴道:“可是,可是,我能,我能出去了吗?”

天可怜见,国家没有放弃他,国家派人来救他了!然而得到的却是厉声喝骂:“韩非,你这个背国弃家,无德无信的小人!你枉食韩禄,居然投靠秦国!”

韩非懵了,随即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般,泪水夺眶而出,连话都变流利了:“不,我没有,我没有!”

那副使却丝毫不听他的解释,愤怒的手指直接戳到了韩非脸上:“如今秦王整日读你所著,已经到了滚瓜烂熟,倒背如流的地步。“秦国民间也有人刊印你的学说,人人都传你韩非要如昔年的商鞅一般,为秦国制定新的国策,被秦国奉为上宾!

“你还敢说自己不通秦!”

韩非是个结巴,情急之下嘴就更跟不上趟,只能把我没有几个字翻来覆去地说。

但那副使却没有放过韩非的意思,指着狱中桌案上铺陈的纸笔说道:“你还敢说你没有!你既没有通秦,那你现在在写什么!你敢说你所写的未被秦王见到!

“什么师兄弟情深,我看就是你早有预谋,把人扯来做幌子,隐瞒你通秦之举!”

张苍哪里容人这般欺辱师兄,齿关咬得咯噔作响,已经准备让牢头打开牢门,与这满嘴喷粪的韩国副使来上一出全武行,没想到战火突然就烧到了自己身上。

结果就是未做遮掩的下意识反应全部落入了韩非眼中。韩非何等聪明,一见张苍的神色就猜了个七七八八。“不是这样的,师兄你听我解释。”

“滚。"怀疑的种子一旦被种下,就会迅速生根发芽,韩非这个滚字是张苍从没有听过的字正腔圆,直接把他所有的话语和动作都冻在了肚子里。而副使的话语还在继续:“全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韩非,似你这等全无忠义,背弃祖宗之人,有何面目再立于天地之间!如果我是你,早就羞愧得自我了断了!”

“哗啦啦一一"一阵强烈的风忽然顺着大开的窗户鼓入室内,因为窗户狭小之故,形成强烈的气流,竟将炭盆掀翻,令无数火星四散飘出。其中有一些正好落在了韩非的书稿上,迅速燃烧起来。韩非下意识望向熊熊燃烧的书稿,最终却落在了四散的木炭上。那点点橘红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中忽明忽暗,仿佛再来一阵风就会彻底熄灭。

与他眼中的光,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