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第一百章
饶是嬴成蟜拥有两世记忆,也从未见过现今这般混乱的场面。不得不感慨前辈们恰如其分的比喻,乱成一锅粥生动形象极了。若非事涉自己,他是真能作壁上观,然后趁乱喝上一口。然而如今事情不仅与他相关,甚至能称得上由他一手创造,所以被张苍请来救场的他现在只能任劳任怨地干活。
先是从袖中掏出丝绢给张苍包扎手掌上的伤口,同时回了张苍一个万事有我的安抚眼神,把人劝离现场。
然后对随行护卫的梁茂下令:“阿茂,把那家伙,对,就是那什么劳什子的韩国副使绑了扔出去,记得把嘴堵严实些。“你问我为什么要把嘴堵严实些?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本公子心善,听不得惨叫声啊。”
梁茂会意,一扬手就有两个徒弟上前把已经瘫坐在地的韩国副使架起,梁茂则耐心劝说呆若木鸡的牢头贡献出自己的臭袜子充作塞嘴之物。能当上一国副使的自然是养尊处优久了的上流人,哪里能接受被这么对待,因此哪怕整个人抖得筛糠也似,仍然梗着脖子向嬴成蟜抗议;“两国相争,尚且不斩来使。我与韩非相争,是我韩国内政,足下乃秦国公子,唔……唔一一”话还没说完,那能熏死一窝老鼠,堪比生化武器的臭袜子就被牢头狠狠地塞进了韩国副使的嘴里,其人动作之迅捷灵敏,半点不见先前的唯唯诺诺。两只臭袜子,治标更治本。感觉耳朵根清静许多,也出了口恶气的赢成蟜终于有兴趣“讲点道理”。
“对不住了,本公子是个喜好兵谋的粗人,不懂那么多弯弯绕。只知道你们惹了我,就该付出代价。”
“还有,我知道你不服气。想告状随你的便,就是不知道廷尉府敢不敢接你的状子。这样,本公子给你指条明路,你直接到章台宫向我国王上禀奏,就说,就说本公子意图谋反好了。”
嬴成蟜摸着下巴上新生的须茸,似笑非笑。语气和蔼,眼神却十分玩味。而当意图谋反四个字说出时,在场的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应激了。尤其是那牢头,此时也顾不上什么卖好长安君的小九九,下了死力把自己的臭袜子往面前的韩国副使嘴里塞,生怕此人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惹恼了长安君。
毕竞这尊神可是能顶着谋反罪名还平安落地,真发作起来,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倒大霉。
等到韩国副使被非常有眼力见的牢头用力拖走,感觉世界终于彻底安静的嬴成蟜才转头看向仿佛中了美杜莎之眼诅咒,周身气息飘忽之至的韩非。自己弄出那么大动静都没让这位眼珠转动哪怕一下,这是真的心存死志了。嬴成蟜坚定迈步向前,在牢舍外张苍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注视下,平静地取走了韩非手中的小刀。
小刀是刮去竹简上错字,方便下一次书写的工具,删改的删字之所以从」部,缘由便在于此。
韩非也正是试图用这把小刀自杀,半途被张苍横插一臂阻拦。随着赢成蟜拿走韩非手中小刀,韩非也开始苏醒,呆滞的,没有焦距的眼睛转动起来,落在张苍身上。
赢成蟜贴心解释:“只是皮外伤,没有大碍。”韩非生硬地点了一下头,继而看向嬴成蟜,启口声音哑得可怕,像是利爪扣住玻璃硬生生地在摩擦,但却没有结巴。“长安君因何到此,可也是要来取我的性命吗?”嬴成蟜十分认真地听完了韩非一字一顿,宛如杜鹃泣血的话,振袖笑道:“非也。我只是得阿苍传讯,说先生您想要见我,我便来了。“再说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不该死于这改文删字的小刀上。”嬴成蟜言罢扬手一扔,小刀便没入牢舍的木圆柱上,哚哚有声。韩非听到嬴成蟜称他为先生时神色微动,最终选择坐在已经被烧得一片狼藉的坐席上,向嬴成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嬴成蟜也丝毫不介意,轻缓地把自己这边坐席上的黑灰拂到一旁,端正坐下。
“先生莫怪阿苍,是吾让阿苍”
韩非抬手止住嬴成蟜未竞话语,移目望向双手扶着圆柱,一脸羞惭急慌的张苍,略点了点头,然后继续用嘶哑的声音说道:“纵非有才,如今也不过是一背弃国家宗庙的叛逆之臣。”
站在赢成蟜身后的梁茂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剑柄。这种语气他已经听得太多,而这世上从不缺梦想目标碎裂后做出极端激进行为的失意者。
而嬴成蟜却笑了,拿起面前已经被烧得半秃的毛笔把玩。“先生以为,我等读书,为的是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不同学派都有自己的看法,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墨家的兴天下之利,道家的超越文字达到个人的精神超脱,法家的成为治理国家的组成部分。
韩非作为此时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第一时间涌到嘴边的答案便是为君王分忧解劳,实现个人价值。
但他想要效忠的君主只把他当做随手可以交换抛弃的礼物,真正赏识他的人是敌国的君主。
因此以他的才思敏捷,竞然梗住了。
嬴成蟜也不逼迫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窘迫爬上韩非的面颊,这才发挥起穿越者的优势。
“先生既嫌我愚顽,不肯教我,那我就斗胆说一说自己的见解,希望得到先生的斧正。
“我以为,吾辈读书,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嬴成蟜说话时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咬得很准,砸得极实。而韩非蓄满死志的眼睛中陡然升起的光亮也证明了他的话语行之有效。怪不得举凡穿越者都喜欢借张载的横渠四句打嘴仗呢,立意确实是高,对有追求的知识分子效果拔群。
嬴成蟜于是乘胜追击:“先生天资卓越,荀子门下弟子数百,以先生为最优。
“我尝听阿苍言,昔日先生在荀子门下求学时,无论雨雪风霜,先生皆朝夕诵读,一日不辍。侍奉荀子也极为尽心周到,凡荀子有言,皆心中默记,至屋速写于简牍之上。
“如此数年,方有今日才望高卓的先生。难道今日因人三言两语,就要轻易抛却性命吗?
“在下斗胆问一句先生,先生七尺之躯,满腹经纶,本当定国安邦,为黎庶谋福,传先贤之言,真甘心为一家一姓之国,不贤不明之君,不正不廉之僚自刎于狱中,将来被人骂不识时务,逆天下大潮,可笑之至吗?”韩非眼中的光亮剧烈的摇晃起来,是个人就能看出他正在进行天人交战。嬴成蟜看出来了,因此趁热打铁道:“孔子曰,'君视臣以礼,臣视君以忠',孟子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此二言皆论君臣之道。“先生乃是才智之士,我兄敬慕先生,为得先生之佐,不惜自损君王威严,视先生远胜于我这个手足。
“而反观韩王,明明一姓同祖之人,视先生还不如土芥。先生仕韩王,志不得伸,才不得展,民不得抚…”
“够了!"韩非脸涨通红,气喘如牛,猛地一拍桌子,打断了嬴成蟜的话。随即闭目不言。
谎话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
韩非是人,而且是个聪明人,他怎能不知韩国弊乱多如麻,高居王位的君主不仅一点都不重视他,而且将他提出的改革建议都视作噪音呢。天下间能实现他报复的地方只有秦国。
可他是个韩国人啊,生于斯,长于斯,深深热爱着那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岂能反投敌国,将自己的家园陷于水深火热中呢。过了很久,久到梁茂都觉得自己腿站僵了,想要挪动一下,韩非才睁开双眼,紧盯着嬴成蟜说道:“你说吾辈读书当为万世开太平,不知长安君心中的万世太平是何模样?”
韩非本以为这个问题能让嬴成蟜思考一会儿,哪知嬴成蟜的答案脱口而出。“吾天下中的太平,当是天下定于一,法令出于一,不阿贵,不辱下,贤者举,庸者黜。老有所依,幼有所养,万国来朝。“为圆此愿,吾刀斧横颈不惧,万劫加身不避。“山东六国材士聚于秦者,也多为此愿。不知蟜能否有幸邀请先生,共襄盛举?″
嬴成蟜说到愿望时的决然语气,令韩非都为之一怔,尔后轻轻摇头失笑道:“今日始知何为老师所说的年少锋锐,莫能当之。”言罢慢吞吞坐了回去,拂去桌案上的纸灰,收拾烧得七七八八的残稿,慢慢往已经只剩一块燃炭的火盆中添加木炭,看着橘红蔓延,将手置于铜盆之上烤火。
反正就是不说自己愿不愿意投效秦国,共襄盛举。嬴成蟜经过的事多,养气功夫好,能耐得住性子慢慢陪韩非磨。张苍可就不一样了,眼见茶水又烧开了一壶,忍不住道:“师兄!”拿乔不表态,买卖可是很容易黄的!
韩非闻言无奈叹气,瞥了张苍一限。
传达的意思很明显:“还是沉不住气。”
张苍立时蔫了,低头用脚画圈圈假装自己不存在。但气氛已经被张苍已被破坏,韩非也只能先开口道:“适才长安君言我有经天纬地之才,秦王视我犹胜于手足,堪比国士,然否。”“然也。"赢成蟜认真听完了韩非慢吞吞的话语,郑重点头。“污我下狱,暗遣故交,窃我文稿之事,秦王亦知,然否?”“然。”
“秦王既视吾为国士,那国士便有国士之礼。窃文稿之劣举庶人尚且不为,何况一国之君乎!”
嬴成蟜心中咯噔一下,终于有了事情超出预计的紧张感,小心翼翼问道:“是吾处置失当,先生心中有气吾能理解,不知先生要吾如何做先生才能消气呢?”
韩非摇头,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若无君王之纵,怎有臣子之失。昔文王为求国士,亲访贤于蟠溪,方得太公望。“秦王若视我为国士,当效仿文王,亲来见我,自表其失。”嬴成蟜开始牙疼了。
在这个王权天授的年代,君王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天意。天意向一个凡人低头,开什么玩笑!
所以哪怕他与兄长好得穿一条裤子,连证骗韩非这种过失都敢帮着认,可独独这事他不敢应承。
但韩非好不容易开出条件了……
正当嬴成蟜准备硬着头皮,先把韩非给稳住的时候,牢门处传来的熟悉的笑声:“先生言之有理,是寡人之失,该由寡人向先生赔罪!”嬴成蟜大喜,朝着发生处望去,那盛装打扮,踏着阳光而来的正是他的亲兄长嬴政!
身边还有一个为了跟上嬴政步伐,小短腿倒腾得飞快,见嬴成蟜望来露出甜甜笑容的扶苏。
韩非这下是真惊了。
不是,你真来啊。
而且都不用经过三催四请,群臣阻拦劝谏等一系列流程的吗!嬴政既然来了,就不会给韩非反应的时间,揉了揉扶苏的发顶,直截了当地说道:“幸有这孺子相告,寡人才能早一些得到先生这样的大才。”然后把扶苏的头给摁了下去:“如果先生不弃,就受我父子三拜。将来秦国的国政与扶苏的课业,都要多多麻烦先生了。”也就是这世间无有操纵他人动作的异术,否则无论付出多大代价张苍都要学上一学,好如今能摁着韩非点头应允。
君王亲至,长公子之师,这可是商鞅都没有得到的的优渥条件,师兄你不答应还在等什么!
所有人都在等韩非的固所愿,不敢请耳。但等来的却是韩非的拒绝。“老师曾说过,吾所言,只可为论,不宜为策。成策则杀身之祸至矣。”嬴成蟜听了暗暗点头,不愧是认为人之初,性本恶的荀子啊,向来不惮以最坏的心思忖度世人,把事情看得太明白了。只要是改革就会触犯到他人的利益,而触及的利益深了,矛盾就会大。当矛盾大到不可调和时,就会诉诸暴力,产生流血与牺牲。最终锅多半会砸到改革的具体执行者身上。譬如说商鞅。
作为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人物,韩非比商鞅看得更远,覆盖范围更广,触及深度也更深。
这可是个提出法无阿贵,狠踹贵族政治基石的猛人。如果韩非真遵循商鞅的路径行走,将来说不定得碎成伯邑考。韩非又是个国家情节很重的人,如果是为生他养他的韩国付出如此大的牺牲无妨,可要是让他呕心沥血为秦国变法,秦国更强之后又立刻去攻打他的母国,那他是万万做不到的。
如今这种表态更像是看不上韩国一班草包君臣,又要守住自己志向与爱国情感的摆烂。
对于自己喜欢看重的人才,嬴政包容度向来是很高的,于是非但不生气,还温和地问韩非:“那不知先生其意如何呢?”韩非看向了嬴成蟜,把嬴成蟜看得背上寒毛根根炸起,感觉被巨大的恐惧包围了。
果然,韩非说出一段令他毛骨悚然的话:“长安君世之逸才,深谙人心,兼有大志向,吾想先向长安君请教一二。王上若欲问策,下臣亦当直言。”这话翻译翻译大概是,我的法子太激进,非常得罪人,得找个有本事又能压住场的当过滤器。当然你问我我还是会说的,只是让我当改革操盘手还是免了其中可能还有点挑拨兄弟的损心思。
在长安君手底下做事比在王上您手下做事安全系数高。韩非本以为自己能见到一幕兄弟相疑的好戏,没想到赢政十分痛快地答应了:“只要先生乐意,那便依先生。”
弟弟对他的忠诚已经无需验证,那韩非在弟弟那和在他这就没有区别。而且这段时日他读了韩非很多新作,对韩非自表的只可为论不可为策也十分认同。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结合目前国家的实际态势,弟弟提出的建议是要更落地的。
再一个有韩非在,将来弟弟也不能用好军谋,不善政事当挡箭牌,对自己很多话顾左右而言它了。
一举数得,只赚不亏的买卖,嬴政可没有错过的道理。至于韩非隐藏的不得已合作态度,那都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只要人在自己手里,还怕将来不愿成为秦臣吗?
嬴政话语方落,韩非脸上的笑意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不解。不是,你们两也是真的情逾同胞,挑拨不动啊!你们两清醒一点好不好,你们是有王位竞争关系的亲兄弟诶,这么信赖彼此真不怕出事情嘛!
目光来回在毫无异色的两兄弟脸上扫了几圈,韩非终于败下阵来,半是感慨,半是叹息地道:“山东六国将亡矣。
兵法云,上下同欲者胜。
秦国顶层有这么一对齐心协力的兄弟,韩非根本想不到秦国拿什么输。然后在与韩非分别后,兄弟两个就不装了。嬴成蟜使出了自己最为擅长的耍赖法:“兄长,你就放我去吧。我的性子你也知道,偶尔应付一下韩非那样的饱学之士可以,多了绝对掉头发。“兄长你也不想我年纪轻轻就头秃吧。
“我听说楚王已经联合燕赵魏韩四国,只待春至便组成合纵军举兵攻击我大秦,欲要效仿信陵君昔年围困函谷关,逼得王上签下城下之盟。“弟虽不才,愿领兵为兄长分忧。
“就算兄长你非要把我留在咸阳,我也不会去与韩非辩经的!“嬴政难得拿捏到弟弟的软处,满意地欣赏了好一阵才佯怒道:“你个小竖子休要得了便宜还卖乖,韩非连我这个大秦王上都没看中,偏偏看中了你,我还心中憋着气呢。”
然后话锋一转:“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把钱投入哪种买卖得看哪种更赚钱。“你不愿与韩非商讨我大秦国策,要去带兵打仗,不知道准备给寡人什么回报啊。
嬴成蟜笑了,吐出两个字:“韩国。”
又加了两句做补充:“整个韩国。如今韩王为我外祖父,韩太子为我舅父。论关系与能力,朝中无人比我更好。
“击退五国联军后,正可攻韩,绝韩非及朝中韩系外戚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