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1 / 1)

第108章第一百零八章

“长安君,来何迟。晨起理赋税,夜半阅民牍。禾穗垂陇头,不遣吏卒催。公子巡我邑,单骑走阡陌。市肆无诈伪,夜户不闭扉。童稚歌清政,白首赞贤良。但得长如此,何须羡羲皇。愿君持此节,千载守我疆。”

章台宫正殿,已经掌握喜怒不形于色这项技能的赢政在读完手中的奏疏后,十分罕见地在朝会上大笑起来,而且一边笑还一边拍着大腿:“哈哈哈哈,好啊,好!寡人的弟弟就是当世罕见的天才,奇才,不仅长于军阵,也擅长治民!“不过短短三月,南阳的百姓就做歌称颂他,这样的政绩,哪怕放眼天下,也没有发生过吧。来人啊,将此师交于乐府,要他们按韩地风格谱曲,寡人要让天下人都能听到这首曲子!”

嬴政话中的意思其实相当露骨:“寡人的弟弟很棒,寡人慧眼识人,知人善用更棒,你们快来夸夸寡人和寡人的弟弟。”秦国如今揽尽六国英才,并不缺兼具聪明与溜须拍马属性的,按理来说此时就该有人站出来满足嬴政的小小愿望。

但如今秦国朝堂上的聪明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大家纷纷将目光投向了站位很前的尉缭。

很明显,王上方才的话是冲着这位国尉兼长安君师傅说的。因为就在两个多月前,这位还坚称自己的徒弟只擅长军争,而无治政理民的才干,不宜参与到地方治理中,把王上气得够呛。干脆把以内史腾和李由为首,原本准备派往韩国接管地方治理工作的全套班子给扣了下来,并给了长安君新占领地的事务处理权,好做到名正言顺。如今王上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终于找回场子嗨瑟一下是很正常的,所以还是把舞台让给王上发挥吧。

尉缭能够清楚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形形色色的目光,垂下的眼眸中翻滚着似欣慰,但担忧更多的复杂情绪,最终小小的叹了一口气。徒弟长大了,主意也大了,他是再管不住一点,所以自己该什么时候提出辞官归隐好呢?

心中想着辞职的尉缭面上八风不动,步伐稳健地出列回奏:“王上慧眼,下臣远不能及。”

“哈哈哈哈。”嬴政比之前更加畅快地笑出了声。这种堂堂正正打败年长权威,树立自己名望与话语权的过程实在是太爽了,令他万分着迷。

可惜弟弟此时远在南阳,不能第一时间听到来自师傅的认可。心情大好的嬴政决定释放一下自己的小小任性,他志得意满地环顾群臣:“长安君为寡人弟。自幼相伴,亲密无间,屡建殊勋。如今又一月克南阳,三月韩人做歌颂之,足见于政于军,皆有异才。“国家日兴,疆域倍与以往,不可无藩屏。是以寡人欲效仿成王封弟叔虞于唐之举,封弟成蟜于韩,不知诸卿意下如何?”给弟弟封国并非嬴政脑门一拍的临时起意,实际上随着秦国疆域的不断扩大,国内关于效仿周室分封诸侯倚为藩屏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只是秦国疆域的急速扩张期是从他伯曾祖(秦)武王开始的,武王早逝,曾祖和兄弟们关系不大好,祖父与父亲根本没有时间以秦王的身份考虑此事,而前些年他的年纪与权力都太小,所以这个议题才被搁置到今日,由他正式提出。当然这也不是他有意偏袒弟弟,嬴政是十分在意名正言顺的。甭管目的是多么见不得人,话语权与道德制高点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且他也十分认同弟弟所说的灭一国乃大事,必须慎之又慎的观点。因此充分汲取了齐国吞并宋国反被五国联军打得差点灭国,心气至今未复的教训。此次出兵伐韩用的理由是韩国背弃盟约,参与联军对秦发动进攻,是合乎情理的对等报复,任谁都挑不出理来。

想让弟弟就封韩国也是出于类似的考量。毕竞弟弟的生母是韩国人,于韩人而言弟弟不是绝对的外人,接受度天然会比其他人高一截。反正换了其他人去是绝对做不到三个月使新得之土大定,民众作歌颂之的。摆出一副封赏功臣,小富即安的模样也能有效降低周边国家的警惕心,为将来再掀灭国之战积蓄力量。

而且有了弟弟因军功而封侯的例子在前,军将们定然个个奋勇争先,为自己与子孙后代谋一份大富贵。

相较之下分封会导致中央权力下降,集权过程被中断等问题,嬴政觉得都可以忍受。

况且他与弟弟亲密无间,这些小问题只需透个气再演出戏就能完美解决。赢政想出这个主意的时候真心觉得自己是个天才,然后这个被他认为无比天才的主意就二次折戟了。

尉缭回答完上一个问题还没坐回自己的座位呢,一听嬴政的话屁股上就像安了弹簧似的跳了起来,速度竞然还要快过李斯。“王上,此法于国是大毒,绝不能施行!”嬴政的个性惯来是吃软不吃硬,尤其是此事涉及到他自觉亏欠许多的弟弟,而反对的人又是尉缭。

他并非愚蠢呆笨之人,自然能清楚感觉到自从弟弟那次"谋反”,在狱中发高热,几度濒死的事情发生后,尉缭就一直有意在他与弟弟之间下蛆。主打一个让弟弟远离政治中心,远离他,否则很容易变得不幸。于是乎嬴政逆反心理就大爆发了。

就你是亲师傅,全心全意为徒弟着想。我是后哥,成天想着怎么动用物理手段消灭弟弟呗?

故而前次尉缭愈是建议他军政不能尽决于一人,他愈是坚定地把权力放给了弟弟。

赢政就是想让尉缭知道弟弟有多么优秀,自己也有包容弟弟的胸襟。结果你这老小子是纯纯的演技派,嘴上刚认错,转个身就又开始唱反调了是吧?!

一时间旧恨新仇纷纷嬴政涌上心头,令他的语气像是进了大型冷库,瞬间变得凉飕飕的:“不知以国尉广博的见识,认为此计毒在何处呢?”旁人怕这样的赢政,从小见着赢政长大的尉缭却表示接受良好。还肯生气恰恰是自己人的表现,若是连气都不愿意生了,那事情才糟糕了。因此不慌不忙说道:“昔周文,武分封诸侯,姬姓子弟者众。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彼此姬姓诸侯之强,天下弗能当也。“而民有俗谚,一辈亲,二辈远,三辈四辈不见面。故不过百年,则自疏远,相攻如仇雠。而天子无兵粮,不能止也。更有甚者,箭射天子,何其不恭不敬。

“今我大秦仰赖陛下神灵,国势胜于山东六国,有追比(周)武王功绩之势,正当置郡县,使法令皆出于上,驭下如臂使指。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则天下无异意,长保安宁之术也。”

嬴政因为尉缭的话小小地叹了一口气,这其中提议被否的懊恼只占了很小一部分,更多的在感叹尉缭果然不愧是弟弟的授业恩师,反对的理由和弟弟的一模一样。

既然弟弟想过点安生日子,不愿做出头鸟,还表示已经有了个正在思考中的解决办法,待回到回咸阳后再与他仔细商议,那他还是尊重弟弟的意愿,不强行上担子了。

嬴政将袖袍一挥,佯作不悦道:“寡人知道你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休要拿这些陈词滥调来敷衍寡人。寡人再说一遍,我与蟜弟亲密无间,不是你们区区厂句言语就能挑拨的。

“既然不让寡人给弟弟分封,那让成蟜暂为治理总行。南阳一地,到底太小。昌平君一一”

昌平君急忙出列:“下臣在。”

“再拟一道诏书发往韩国,告诉韩王,寡人已经没有耐心了。若再迟疑不降,大秦的铁骑就会踏破阳翟。胆敢背叛我大秦,还执迷不悟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嬴政更为冰冷的语调与不得不妥协的态度,直接浇灭了朝堂上支持分封制大臣的热烈心情。

虽然这其中必定有王上只愿给长安君这个亲弟弟裂土分茅的小私心,但连长安君此时想获得这个待遇都阻力重重,他们的“据理力争“只会显得滑稽可笑。而失去分封与郡县究竞哪个更好的爆点议题后,本次的朝会立刻变得乏善可陈,按部就班地通过了加大对韩国君臣的施压力度,迫使韩王主动出降的议题就算完事。

但俗话说得好,上边千条线,下边一根针,章台宫中寥寥几行墨字,就能让嬴成蟜这个执行者忙到头秃。

同一时间,南阳城。

嬴成蟜站在城内首屈一指的高楼上,俯瞰着已经初步恢复秩序的城市,右手不断盘玩着愈显油润的玉龟壳,面上充斥着我是真没招的无奈神色,恹恹地看向笑容满面的甘罗:“阿罗,那歌是谁散出去的?”甘罗睁大了眼睛,茫然道:“歌,什么歌?最近乐府有出新曲子吗?”嬴成蟜捏了捏指节,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你少装,别逼我动手,快点老实交代!”

甘罗这才把笑容回收,表达出真切的不解:“主君治政有方,百姓深感您的恩德,自发做歌称颂您,这有什么不好吗?”青史留名应当是每个有志向之人的最高理想,而且王上还不至于小心眼到因为主君您被百姓做歌称颂,就心生猜忌,所以主君您究竞在纠结什么啊?被反问的赢成蟜使劲按了按眉心,有点无言以对。总不能说他配得感太低,认为自己只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感觉配不上百姓给他做的歌吧。

如今的百姓还是过得太苦了,习惯了居于上位者的压榨和逼迫。哪怕上位者仅是流露出一丝微小的善意,他们也会视为最珍贵的宝物。这是嬴成蟜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但因为是大实话,反而不能说出来。所以嬴成蟜选择换个方向找茬。

他举起拳头,不轻不重地敲在了甘罗肩膀上,语气丧丧的:“喊一还百姓自发为我做歌。阿罗,我又不是三岁孩子,你编瞎话也注意点给编圆乎点成不成“就这些百姓,十个里有九个目不识丁,剩下那一个还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还为我做歌唱什么但得长如此,何须羡羲皇。“那可是化用了《击壤歌》中帝力的典故,很多家贫的士子可能都不知道此典,普通百姓能知道这个吗!这歌传出去,不知有多少人会骂我欺世盗名,不知廉耻为自己脸上贴金呢!”

现在可不是东汉与三国魏晋,为了实现阶层跨越,得举孝廉,卧冰求鲤,埋儿奉母,哭竹生笋的抽象行为艺术比比皆是。他要脸啊!

哪知甘罗挨了一拳后反而笑得更欢快了,甚至连后槽牙都跑出来凑热闹。“哈哈哈哈,主君,哈哈哈,主君,真没骗您,这真是韩国百姓为您做的歌。”

“啧一"嬴成蟜不耐烦地举起了拳头,准备再给甘罗两拳。笑笑笑,就知道笑,有那么好笑吗!

眼看嬴成蟜是真恼了,不愿经受铁拳制裁的甘罗才连忙拱手讨饶:“没骗您,真的没骗你,这歌有韩先生参与其中,用些旧典才符合韩先生的身份啊。”“阿罗你说谁?韩先生?"嬴成蟜感觉自己脑袋有些转不过弯了。他耳朵没坏,没听错吧,韩非那性子能犟死驴的人居然肯为他做歌?有了韩非背书,这歌将来不会变成什么小学必背古诗五十首吧?但从小就被泡在政治中,变得异常敏感的神经先于他做出了反应,一个问句脱口而出:“韩先生最近在做什么?”

凡行经处,必有痕迹。一个人的所作所为,皆能在其经历中找到根由,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改变。

嬴成蟜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促使韩非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发生了从心服到做出实际行动表达支持的巨大改变。

甘罗的笑容变得内敛了些:“两月前主君您下令杀了一批郡中的蛀虫和地方上的豪强大姓嘛,他们的家訾也因此充公。按主君您的吩咐,其中三成用于兴建庠序。

“咱们这位韩先生嘴上不说,心中可是在意得很。前些时候南阳降,打咸阳和东郡来的学士也入庠序,从亲手修葺庠序开始教导蒙童,正好被韩先生给看到了。

“打那天起韩先生就打着见一见韩国后起之秀的名义在里头晃荡,因为主君您早下了令,只要不涉及军事,就由着他去。所以咱们韩先生是自掏腰包买笔买墨,甚至从府中申领了纸张带蒙童们去放纸鸢玩,只差住在里头了。“后来主君您如约把田给分了下去,因此受益地蒙童们就像做点什么报智您,这才求到了韩先生头上。韩先生学识多高啊,挥笔立就。“就是有几句写得过于佶屈螯牙,百姓们唱得不舒服,唱着唱着就改了。所以我才说这歌有韩先生的功劳。”

嬴成蟜听着甘罗的讲述,整个人一愣一愣的。好家伙,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教就会这句话还在追他。早知道兴办教育能加快韩非态度转变,他肯定早把韩非往学校里赶了。但强按牛头不喝水,韩非前几年又是怀抱死志著书立说,恐怕那时候是没办法把韩非赶入学校的。

总的来说,只要愿意改,一切也都朝着他所期待的方向改就是好事。所以现在的他已经集齐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四要素了啊!嬴成蟜收起笑容,面向韩国都城阳翟所在的东北方,静静地吹了一会风。俄尔拍着栏杆叹道:“若是韩王执迷不悟,仍不献城出降。我这个当外甥的也只好率军自己去取了。”

虽然嬴成蟜迄今为止还未见到自己此世的亲舅舅,只听外舅信陵君提起过一嘴自己长相有些肖舅,但从他出生至今,可没少用过从韩国送来的好东西。因此只要舅舅愿意如原历史线中一般投降,他还是很愿意出面担保,令他安度晚年的。

末了又问甘罗:“潜在阳翟城中的探子可有传回来消息?”甘罗摇头:“如今整个阳翟城如同惊弓之鸟,防卫极其严密,尚未有消息送出来。”

“那就继续紧密监视,不要放过一丝风吹草动。”“是,下臣明白。"甘罗恭恭敬敬应下任务后才将埋藏在心心中已久的疑问说出,“主君,我不明白,您为何如此关心阳翟城中的情况。而且还不是韩王,而是诸世家大族。”

如今秦韩两国的实力比犹如大象与蚂蚁,蚂蚁的愤怒应激在大象眼中不过是可爱好玩,甘罗实在是想不出自己的主君为何那么关注反手可攻破的阳翟城。就算是关心,也得先关心韩王这个一国之主兼亲舅舅吧,怎么成天想着那些世家大族。

韩国的世家大族又不是楚国的三姓,拥有能够扭转战局的强大力量。等着拿下阳翟后,自有成百上千种方法把他们给拆得稀碎。嬴成蟜听清楚了甘罗的问题,但他没有回答。因为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

从原历史线上的最后结果来看,秦国的决赛圈第一枪取得的效果其实是不咋滴的,由此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助推了秦国的灭亡。在原历史线上,韩国被灭仅四年,韩国的旧贵族就趁着当时秦军主力在忙着灭赵攻韩,联合起来爆发了叛乱,史称“新郑之乱"。尽管这场叛乱被迅速平定,作为韩国末代君主的韩王安当时也不具备指挥合谋条件,但仍受到牵连被处死。

嬴成蟜想,斩草必须除根,否则麻烦不断的观点也是从那时起深植与他哥心中的。

导致最后全程一仗没打。主动投降的齐国末代君主齐王建,是因为没有食物供给,被活生生饿死的。

给他哥带来了残暴不仁,出尔反尔的坏名声。比起掌握着土地农具等简单生产资料的豪强大姓,世家大族与旧贵族还要多一层名为文化与知识的护体金光,处理起来可不是单纯的杀光或者拆散能解法的。

他哥没有对六国的旧贵族与世家大族进行妥善安置,只是粗放式的绞杀,骤然失去财富与地位的旧贵族与世家大族们友怎么能不成天琢磨复国,陈胜吴广一开团就秒跟呢。

他之所以主动请缨攻韩,也有让国家少踩些坑的意图在。“主君?"甘罗看着陷入沉思的嬴成蟜,有些担忧地呼唤道。“无妨。"赢成蟜醒过神,淡淡地回应了甘罗的关切。心中却在暗暗给自己打气,好歹努力这么多年了,满分考不到,七十还是应该没问题的。

实在不行就保及格,把张良给带走。他就不信了,把谋圣从小放在身边养,历史大神还能不给面子小小转个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