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第一百零七章
从秦穆公时的边陲小国到秦始皇实现统一天下的伟业,秦国一共花了18代人,24位君主,400余年。
如果说秦始皇以极强的心性与毅力缔造了整个帝国,那么其弟嬴成蟜就是帝国最为严谨周密的设计家。
嬴成蟜一手设计了包括加强中央集权、文字、律法、服章,教育和选拔人才方法在内的多种制度,为新生的帝国补全了血肉,增强了抵御风险与冲击的能力既是君臣,更是兄弟。情谊之深,犹胜同胞。自此之后,未复见也。(注①)一一陈承·《璀璨的华夏古代史·秦朝篇》注①:原文出自南朝苏北城的《秦史注记》,当时的南朝饱受父子相疑,兄弟阅墙的残酷政治斗争,文人骚客们多通过歌颂赢政、嬴成蟜之间的兄弟情谊来排解心中的郁闷,抒发自己的政治抱负。尽管嬴成蟜设计先向豪强大姓征粮,然后再向普通百姓发粮这个计划就是为了挑起两拨人内斗。自己稳居钓鱼台从中渔利。可这才现在一阶段啊,怎么就把韩非这个守关boss给召唤出来了!而且这位先生脸色十分不好,两个护卫都没能拦住,显然是携怒而来。这种状态下的韩非赢成蟜已经领教过一次,属实是增益buff拉满,说话都能跟得上脑速了。若非他上次准备充分,说不定要大翻车,实在是不愿再领教一次。
居于高位的好处这时候就显现出来了,在他不主动搭茬的情况下,韩非必须先攻击他身边的侍从。
比如说甘罗。
“韩先生,我家主君敬重您的才学,许你任何时候都可以请见不假。但此为中军大帐,军事重地,先生不告而入,还是太过猖狂无礼了吧。”韩非脚步顿住,脸上浮现出几丝尴尬来。
既然已经选择了礼贤下士的贤公子人设,那么赢成蟜肯定是要坚持到底的,作势就要起身为韩非解围。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一直对嬴成蟜拉拢示好不假辞色的韩非此次居然选择了默默转身退到门外。
随后门外亲卫用一种非常颤抖的声音高声唱道:“韩先生请见上将军!”嬴成蟜与甘罗皆是一愣,对视一眼后皆看出了对方眼中无以复加的震惊。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而且反常越大妖越大。这位韩先生不会悄默声地捅出了个天大的篓子吧!好消息:韩非并没有捅出篓子。
坏消息:这位似乎产生了极大的自我怀疑与否定。在平静地讲述完自己此次前来的原因后,韩非的语气转为悲怆,紧盯着嬴成蟜说道:“我知道你非是怀着好意给百姓发粮,但《尚书·泰誓》中有言,抚我则后,虐我则仇,非代此城百姓谢过长安君的仁厚宽泽了。”嬴成蟜倒吸了一口凉气,感觉自己有些牙疼。该怎么说呢,这句话从韩非口中说出是有可能的,但这句话从韩非口中说出就不大可能。
毕竟这位是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奉行的是人性本恶,追逐私利,需要严刑峻法,才能使人静民安,与他哥的观点极为趋同。换个通俗点的说法就是有点把普通百姓当npc使,还是那种不需要休息,也不能休息的npc。而且随着他这些年见缝插针地给哥哥灌输君为水,民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民本思想,再辅以一些见缝插针的“危言耸听",哥哥至少表面上没那么激进,学会了可持续发展,就愈衬得韩非冷漠机械,颇具社会达尔文主义。就这么一个人居然会为了他向百姓放粮的事情表示感谢,其珍惜程度不亚于食铁兽主动下山,还咬着他裤腿说愿意当他的坐骑。虽然内心已经糊满了卧槽,但嬴成蟜早已为自己选定了贤公子人设,肯定是要坚持到底的。
所以露出个谦和内敛的笑容,伸手去扶韩非:“是阿罗建言人无食果腹便会心生恶念铤而走险,致使城内动荡,我不过依阿罗之言施行罢了,不敢当先生一个谢字。”
然后就是又碰了一鼻子灰。
“我不是,不是三岁小童,休要拿此言谁骗我。你奸狡似狐,却常常装出一副忠厚模样蒙蔽世人。
“你发粮给百姓,无非是为了收拢民心,并趁机削弱此城中的豪强大姓而已。
“只是我想不明白,《商君法》中提倡的弱民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使百姓家无隔夜之粮,身如草芥之微,这样百姓才会为了更好的生活与地位努力耕战,国家才能兴盛。
“一种则是通过严刑峻法削弱豪强大姓。使得权皆集于君王,吏得以深入荒僻不毛,为君王牧养百姓。
“这样上下通畅,方可使奸佞无处容身,国家力合于一。“可如今战事未定,汝却行此削平之举,难道不怕其他人兔死狐悲,因此拼死抵抗,徒增伤亡吗?
“况黔首愚蒙,目不识丁。纵君怀仁义之心,率军为其后盾,可翌日将兵离去,彼等失了靠山,君赐予他们的恐怕会一朝丧尽,甚至连性命都难以保全!“嬴成蟜,你素有聪慧之名,怎能做出如此蠢事!”韩非说到最后,语气已经是无法压制的愤怒。而嬴成蟜揉揉鼻子,笑出了声。
在感情中有个广为人知的理论:好奇是喜欢的第一步。而当扩大到政治生活时,好奇可以改为批评,因为在政治上最大敌人的是漠视。
但凡会提出批评,那至少投入了关注。只要加以合适的引导,这份关注就能转变为好奇。
嬴成蟜的笑声不出意外地招致了韩非的怒目,甘罗恰到好处地充当了赢成蟜的嘴替:“韩先生,主君自有他的考量。而且此中深意乃是机密,非是先生一介门客所能知晓。”
倘若没有耳根的限制,甘罗此时的嘴角能咧到天上去。多新鲜啊,多难得啊,这位向来以国士身份自居,对主君乃至王上都爱答不理的先生今天居然破队了。
而且你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明是有事相求主君,多少要有一点求人的自觉和礼貌吧。
主君脾气好能容让你,可莫把我们这些僚属也当成死人!然而甘罗并没有看到自己所期待的恼羞成怒与软言相求,只有韩非无声的逼视和无论如何我都要个答案的坚决。
甘罗把白脸唱完了都没取得效果,嬴成蟜当然也不会非要去较这个真,十分丝滑地转向,唱起了红脸。
“阿罗,休得妄言。韩先生才冠当世,王上赞为国士。不过些许小事,断无欺瞒先生之理。“待韩非脸色稍霁后又深施一礼,“先生为我大秦百姓计,成蟜在此谢过。”
大秦百姓四个字一出,甘罗终于见到韩非的脸色变为锅底黑,脸上的笑都快绷不住了。
阴阳怪气这门本事,还是得和主君学啊。
但嬴成蟜却对此视若未见,自顾自回案取了纸笔说道:“其实个中原因,我早对韩先生说过了。”
“说,说过了?"韩非感觉这下是脑子跟不上嘴了。嬴成蟜把纸铺平,开始研墨:“对啊,早在行人殿时就对韩先生说过了。先生若是记不清了,我就帮先生回忆一下。“韩国羸弱,纵一赵括尚不可得,无能阻我百战秦军。“所以我根本在乎他们会不会因此兔死狐悲,捐身赴国难,不如说我期待更多的人如此做。“嬴成蟜脸上的笑容随着话语逐渐扩大,令韩非的心为之一点点揪紧。
然后,重重地坠了下来。
“把敢挑事的全杀完,这样土地就能多出来,到时候我再向王上请一道令,关中可多得是有爵而无地之人,想来他们为了熟田也是愿意到这的,以后用起来也更放心。”
“不可!"韩非下意识地喊出了声。
如果广迁秦人至韩国,那么莫说韩国国将不存,就连韩音也会消失的!然而此次赢成蟜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第一时间回应他,而是埋首不断在纸上写写画画,告一段落后才收回笑容,语气轻佻:“韩先生莫着急,我方才说的只是玩笑话。
“其实我本来只是想收聚一下民心的,毕竟韩先生您写的文章中都说了民者好利禄而恶刑罚。
“我初至此地,又是头一次为王上牧养如此多的百姓,实在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辜负了王上对我的信重。
“于是就想着是不是能通过厚利结百姓,征粮试人心。倘若有捐粮积极者,本公子也是愿意向王上禀奏,为军功爵制增加一条捐赠钱粮新途的。“奈何,奈何……"赢成蟜不住摇头晃脑,吹干纸上墨迹后一阵叹惋,“奈何彼辈毫无眼色,九幽无门还自闯进来。借我之名,大肆掳掠百姓,打着过归于我,好处归自己的如意算盘,却忘了此时此地已为秦土,百姓尽为秦民。”嬴成蟜将写好的纸张递给了甘罗:“竟然都闹到先生面前了,实在是令我丢脸。没功夫再陪他们胡闹了,就照这张单子,现在就去抓人,连那个冒犯了先生的黄家一块。记住了,务必要整整齐齐,一个都不能少。”甘罗显然对此事早有准备,兴冲冲接过了纸张就往外走,临走前还不忘看了一眼呆站在原地出神的韩非。
心中感叹韩非固然学识远超同侪,但智谋略迟,远不及李斯,较阿苍都要差些,居然还没领悟主君话中深意。
主君此举一出,便将城中诸人划为了泾渭分明的三种。第一是合作态度良好,能够给予基本信任,授予官职的;一种是敲狂敲心中小算盘,必须得重拳出击,马上就会消失的。这都是已经用烂了的老手段,没什么好说的。
更妙的是之前从未出现的第三种。主君规定,凡五口之家可领粮三石,掺上麦麸野菜足够吃到下半年秋收。
而粮食是从主君本地豪强大姓手中抢的,并且准备没收触犯红线的豪强大姓土地没收,然后分给愿意家中有男子愿意参军的百姓。这样百姓自然会感恩主君并期待主君,亦或者是秦军长长久久地待下去,否则很可能便会如韩非适才所言遭到打击报复。将普通百姓与豪强分开后,即便豪强大姓把反叛的念头付诸实际,也会因人手不足变成藓芥之疾,反手可定。
而最妙之处在于主君选择在韩非前来质问后动手,如此韩人势必认为主君是听取韩非之言才痛下杀手。
以韩人的鼠目寸光与自私自利,定然更容不下韩非。只要韩非心存求生之念,就只能继续向主君靠拢。
因为甘罗太清楚自家主君打算做什么了,所以干脆将城中数得上号的豪强大姓来了个整整齐齐的大集合。
以卫士高拔出的长剑为界,右侧的人多,忐忑不安地站着,而左侧的人稍少,但爆发出的声量右侧拍马难及,尽皆跪着痛哭流涕,哀告求饶。“不敢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我愿将,将粮食全部退回,再多出三千石!再多出三千石!只乞将军留下我的性命,留下我的性命啊!”
“呜呜呜一一我也愿意照此办理,我,我还在阳翟有姻亲,愿写书信为将军劝降,还请将军法外施恩,饶恕我这一时糊涂吧!”甘罗双手抱胸,站在台阶上冷冷地看着一切。主君说过,这些人哭得这般惨并非因为知道自己错了,而是因为知道自己要死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说到底是作威作福惯了,也未把主君放在眼中。但凡有丝毫敬畏之心,哪里能做出扯着主君大旗做虎皮的蠢事。
负责抓人与行刑的梁茂就直接得多,飞出一脚将一个意图突破封锁线前来抱他大腿的人瑞回了人堆,冷声道:“把你们杀了,东西同样归我们,还来得更快更多。”
站在梁茂身旁的甘罗一听这话就想摇头叹气,梁兄这张嘴还是主君纵得太过了。
理确实是这个理,但这么说实在是过于伤人。瞧瞧,站在右侧那些先前还在暗自庆幸,冷眼旁观的人现在脸上也露出惊恐神色了,应是怕自己成为下一个被打击的对象。但问题不大,韩人的腰肢一向比脖子软。在绝对的强权面前,想来很快就能重新找好自己的定位。梁兄的冷漠与不屑,正好用来成就主君宽仁的名声。有退路的人已经在想着去打听长安君的喜好,试图通过送重礼的方式来挽回一些印象分。
这位秦王亲弟不仅年岁轻,行事风格也与从前打过交道的秦将迥乎不同。居然连民政都敢插手这么深,还是先花钱买份心安。而没退路的已经在发起最后的吠叫。
眼见屠刀高悬,求饶无用,有人眼中开始流露出愤恨,继而止住眼泪,对着右侧大声嚷道:“尔等以为今日作壁上观,就能保全性命与家族吗!秦人奸诈,明明是他们强征强派,索要我家百年余财,逼得我不得不为其前驱,祸害乡梓。
“如今却不仅想抄没我家钱粮,还装出一副清白模样,欲要杀了我灭口。我的今日也必将是诸位的明日,在此椎心泣血以告诸君,秦人不足信,当血战到底!”
甘罗吩咐去抓人的时候故意把动静闹得极大,如今外围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中间不止夹杂着谁家的门客,闻言后立刻开始振臂高呼带节奏:“是极是极,秦人不足信!明明是他们给各家摊派征粮任务,如今却要过河拆桥!”
能第一时间赶到这看热闹的百姓多属于国人,即城内与近郊的百姓,换个说法就是中产阶级。
无论是财富还是社会地位都要高于在郊外从事耕种的野人,豪强大姓只是坏,而非傻,未到生死攸关之际是不会向这些人出手的。因此导致了他们无法与遭受变本加厉盘剥的野人共情,更厌恶,或言之惧怕整日在城内游荡的小股秦军如果秦军高层的都是这幅过河拆桥的模样,那他们就要担心秦军高层走后秦军的行为了。
应该,或许,大概,可能,不会比从前被秦军攻打下的城池更糟吧。那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眼不忍看,耳不忍闻。甘罗对此置若罔闻,任其人继续叫嚷煽动民意,直到声音有成浪潮之势,这才举起手掌使劲拍了三下。
不过片刻功夫,就又有一群人浩浩荡荡而来,队形是两个甲士夹着一个只着素衣,未戴冠的人。
“Duang一-"甲士们像扔破麻袋一般把人扔进了左侧。这让激愤的人群短暂地安静了一瞬,继而发出前所未有的混乱。因为他们已经认出来了,这些人正是他们攻击的罪恶源头。素衣免冠,这是罪人的打扮。
可是不对啊,秦法中虽然有保护百姓的条款,可那都是针对自己人,尤其是关中旧地的。他们这种新占区顶天了不过是二等人待遇,按惯例就是柴薪加钱袋的定位,不被杀良冒功已经是主将统率有方。至于旁的只要做得不过分,秦军高层也只当是战后心理压力的正常宣泄,不会管束。
可如今这显然是早有准备,只等着他们借此发难。他们只敢想到这里,再不敢往深处想了。因为继续往深处想,得到的结论便是无论他们发难与否,秦军内部都会对这些犯事的军官进行惩处。秦军本就勇悍,天下无敌,如果再补上军纪太差使人心生恐惧,进而拼死抵抗的最后一块短板,定会无往不利。
不过好在他们是见不到那一天了,因为甘罗已经展开手中的卷轴,平静地宣读起来。
“氓,调戏良家,抢夺财物,罚钱五倍,脊杖二十。“其,买卖无信,扰乱市场,罚钱五倍,鞭十。“田略,纵兵掳掠,强索民财,去军职,脊杖三十,罚为城旦一年。”“胡家,勾结豪强,谎报军情,杀良冒功。夺军爵,斩。”不多时在场五十余人的罪行就已经宣读完毕,再无丝毫异声。就连围观的百姓也安静得可怕,偶有小童欲要叫喊哭闹,也被父母捂着嘴强制闭麦。其实是能听出秦军对他们自己人的判罚是抬了手的,判刑尽量往罚钱和肉刑上靠,只有极小部分惹出大事的才判了死刑。而反观那些原属于韩国的豪强大姓,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死刑,部分甚至上升到了族诛。侥幸保住性命的族人也遭到连坐,将来得去荒僻野蛮的巴蜀之地度过余生。
但没有人有异议,对此的观感多是惊讶,乃至于激动。过往高高在上之人俯低了身子,愿意在表面上把自己拉到与他们同一水准线,至少他们可以不用再担心自己突然变成意欲作乱的“盗匪”,首级充作他人军功了。
更重要的是,此次被杀的豪强足有十余家,族人不是死就是被流放巴蜀,而留下的土地会被重新分配!
那可是上好的熟田,可以传给后人保证温饱的!只要派出家中子弟前去参军就能获得一次抽签得田的机会,实在是划算无比。不知饱饮了多少人鲜血的雪亮大刀被再次高高举起,然后由刽子手猛地斩下,鲜血从断裂的脖颈中喷涌而出,令空气中很快弥散出一股浓烈的腥气。在寻常时候,这股腥气会让人遵循本能封闭五感,避免直面同类死亡的冲击。
然而在此时,却有许多人目不转睛看着,听着,嗅闻着。因为那里头有正在急需填补的权力空缺,有阶级跃升的希望,渴求温饱的本能欲求,还有一种全新的,适合更多人的新制度正在旧时代人的鲜血浇灌下初步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