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我们不过一对怨偶
她再说什么,风很大,他根本没听清,他甚至傻傻的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李从微笑着望着她,脸上表情温和,双眼却如同刀光,这是他起了杀心的表现,谢明枝知道,她太了解他,毕竟在这个男人身上,她用了三十多年,去揣摩他的习惯,他的喜好,他的表情代表什么心情,她了解他甚于了解自己。她告诫自己,不要惹怒他,如果真的要归顺李从,博个从龙之功,就要顺着他说话,即便李从是个很宽容的君主,也不能让臣子踩在他的雷点上来回试探,作为臣子,如何跟君王相处也是一门学问。可谢明枝忽然生出几分倦意,尤其是看到今日李续的所做作为,她远远没有表面上表现的这么平静,谢明枝不明白,为何是她,她没有非要跟夫君情投意合,丑话也是说在前头的,她只要求夫君不能纳妾,就这么难,这么做不到吗。李从说的,都是对的,李续再是病弱世子,被许多高门贵女嫌弃,不愿嫁过来就面临守寡的境地,可对于许多小官之女,甚至那些在嫡母手下讨生活的席女来说,再难也好过比给五十多的老头做继室,做小妾来的强。时下本就没什么官员女儿不能做妾的说法,一切不过是家中有权有势,父母爱子女,女儿便能得到善待,没权没势,便是出身大族的女孩,也会沦落风尘,先帝昭平十五年的时候,甚至出现县主生活困窘,把女儿卖给富商为妾,案震惊李周皇室。
所以病弱的李续,在谢重玉眼里都算不得良配,确实赵青青这种姑娘,争抢用手段才能够得着,最好的对象。
如小儿怀金抱玉经过闹事,李续对自己又没有一个清楚地认知,着了道,也不能怪别人。
可谢明枝就是觉得,好不公平,凭什么别人都能心想事成,她的婚事却接二连三的出意外,跟李续退婚,她其实是有些轻松的,然而还没等自己调理好。李从就又出现,说要娶她那些话,把不纳妾当成最大的筹码,最大的恩宠。谢明枝的怒气,像是冷水下喷发的火山,憋了两辈子,终于喷涌而出。“我说,我根本就不爱你,所以我不想嫁给你。”李从张了张嘴,他的喉咙像是卡住什么东西,说不出口,他简直匪夷所思,完全不能理解,此刻他看谢明枝,忽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陌生感。这个女人到底是谁,为何长着他妻子的脸蛋,有他妻子的声音和记忆,却说着他妻子根本不会说的话。
李从产生了,这世界是一场荒诞幻梦的错觉。“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不爱我,谢明枝怎么可能不爱李从?"他找回了理智,无论是梦还是现实,总要先听听她的说法,她又生出什么念头,居然用这和谎言欺骗他,喉中的堵塞消失了,他的反驳立刻脱口而出。“谢明枝为何一定要爱李从,这是哪里的道理,还是殿下你自己的自以为是?”
她淡着脸说那些冷言冷语的模样,让李从恨极了,她怎能这么说,这么伤他的心,那个温柔的皇后,慈和的妻子,到底去了何处,为何重生后,她就变了李从不是多么好脾气的男人,他赏罚分明,却也不容质疑,曾经有御史想要死谏,踩着他这个皇帝的名声,成全自己的清名,指责他不善待太子家眷,嗜杀成性,不配为君,强迫他为废太子封为亲王,并以王礼下葬,当堂要撞柱而亡李从气急反笑,叫侍卫把他拦下,当庭宣读他国孝期间偷纳妾室,身为官员嫖妓、贪腐,更跟太子暗地勾结等一系列罪名,最后给那御史判了个剐刑。他曾想,干脆不管她,娶别的高门贵女,继续让她做妾,只要成了皇帝,她必然会就范,他想要让她后悔,为她的拒绝。可每每看到那张脸,心就会不由自主软了下去,那些年她既有功劳又有苦劳,多宠爱一些纵容一些,也没什么。
爱怜与怒意缠绕着,几乎要将他折磨的弯下腰,咳出喉咙的浊气才罢休,如同烈火灼烧着他,李从告诉自己,要保持理智,不能被愤怒操控了身体。“不要说气话,你想通过这种方式激怒我,我不会上当的。"李从依旧很冷静,哪怕双眼已经燃起熊熊怒火:“你到底想要什么,不要说气话。”李从的话更退让,更柔软了一些:“能答应你的,我都会答应你,不要胡乱说气话,会伤了我们夫妻感情。”
他的退让,简直前所未有,令自己发指。
然而这种竭力的否认,何尝不是给她机会,让她收回自己说的。谢明枝却直视李从,语气淡淡却一字一句:“我没有说谎,也不是气话,我不爱你,上辈子,也从没爱过,所以重活一回,我千方百计,不想嫁给你,从一开始避开选秀,就是我自己的主意,与其痛苦一生,不如一开始就不要遇见。不爱,从没爱过,痛苦一生?
李从瞬间脸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她只是说气话:“为,何?”
谢明枝长叹一声:“殿下,你我夫妻多年,哪怕不做夫妻也到底算是朋友,非要我把话说的那么明白,甚至撕破脸吗?给彼此留个体面,不好吗?我是真心想为殿下效力,不想让殿下记恨我。”李从想笑,却笑不出来:“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脸面?说清楚吧,也让我死的干脆明白。”
谢明枝有些犹豫,说出这番话是出自激愤,想跟他彻彻底底一刀两断,可若是那些事都说的太过明白,怕是真的要得罪李从,可这怪她吗,分明是他缠着她,不放过她,都重活一回,凭什么他也能有上辈子的记忆,凭什么就一定要要她,像是附骨之疽,她根本甩脱不掉。
深吸一口气:“殿下要让我从哪里开口呢,我只是觉得,既然彼此是怨偶,勉强在一起也过得不快乐,何不放手,至少我愿意放手,成全殿下和真心相爱的姑娘,双宿双飞。”
“怨偶?"李从就像失去所有手段,那灵活的,擅于蛊惑的嘴,也只能重复她的话。
“难道不是吗,上辈子我们,都已经到了两相看厌的地步了,不然殿下为何要带沈玉珠去江南,那么长时间不叫人传信回来,难道不是因为不想看见我?不想理会我?”
“那是因为我想带你去,你却不去,沈玉珠却百般求我,我才同意的。“李从怒火中烧,他几乎是捏着自己的手,一直在忍耐,强迫自己不要对她发怒:“我已经解释过,此事是沈玉珠从中作梗,或许也有我的错,好吧,都是我的错,可我已经改正了这个错误,你非要拿捏着这一点不放?因为这件事还在生气?”
李从觉得对着她示弱,太难堪,太没面子,他怎能对一个女人低头,哪怕这个女人是他的妻子。
这个念头只是出现了一瞬,李从就暴力的,从脑海里撕扯开,他的妻子都说不爱他,从未爱过他,难道还不许他好好问清楚,到底为什么?难道那些恩爱的过往,都是他幻想出来的?这太可笑了。“好,册封沈玉珠那件事是我的错,我不该贪恋年少时的过往,可沈玉珠进宫后,她挑衅别人,我也没让她挑衅你,她欺负谁都不敢在你面前造次,还不够给你这个正妻脸面?我对你不说如珠如宝的呵护,专宠于你,可能给你的,都给你了吧,皇后的位子,正妻的尊荣,甚至连皇位,都留给我们的孩子,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李从若说自己错了,他的确办过几件错事,可事后他都改了,这辈子也打算不再跟沈玉珠来往,还不够吗。
谢明枝想,他到现在居然都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存在着天谴一样的隔阂,也罢,说清楚,对他对她,都好。
他有情有义,的确没有忘了糟糠之妻,哪怕对沈玉珠一再退让,在自己这个皇后面前,沈玉珠也不敢太过造次,这所谓的脸面,都是他给她的。“不止是沈玉珠,还有旁人。”
“旁人,谁?刘氏?还是白氏?“李从深吸一口气:“你对她们吃醋,没这个道理,刘氏跟你一同入府,甚至品级还比你高,白氏也是父皇赏赐的家人子,我如何拒绝,这两人何曾对你有过威胁,刘氏的儿子,我都抱到你宫里给你抚养,断了刘氏的念想,我还不够宠你,爱你?”“殿下……
李从真是满肚子疑问和怨气,甚至打断了他的话:“你恨我,无非是因为玉仙和亲的事,那件事我也没办法,那时我在勤政殿前跪了两天两夜请求父皇收回成命,我活剐了太子,杀了他的家眷,背负暴君骂名,只是为了给我们的玉仙报仇,玉仙不愿回元京,是她自己的决定,你因此而恨我,我分明跟你一样痛苦。”
“我从未因玉仙的事恨你,因为你尽力了,可熔儿呢?”李从顿时哑然。
“那时……
“你说你也是迫不得已?迫不及待把我的熔儿送去给林氏,作为投名状。”“那时的情形你明明知道,不联合林氏,我如何得到那个位子,当时只有你生了熔儿。"李从说,自己也是被逼无奈。谢明枝摇摇头:“你当时并不觉得遗憾,用一个孩子换取林氏支持,真是太划算不过,左右这孩子不过是妾生的庶长子,你对他没什么感情,孩子还可以再生,机会却只有这一次,若是把煌儿交出去,你愿意吗?”“这怎能一样。"李从不解。
“对,这当然不一样,煌儿是你最宠爱的孩子,那时我已是皇后,睿儿是你亲自接生,又生的像你,你自然也待他不同,可熔儿就活该成了弃子?”“他是太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谢明枝满脸失望:“对你来说,伤害过后再给些补偿,别人就要感恩戴德,因为你是皇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对你来说,我跟孩子们,算什么呢,你之所以舍弃熔儿,因为他出生的时候,你不过把我当做一个后院里,随处可见的妾,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猫小狗,你对孩子的母亲没什么感情,自然可以随意处置她的孩子。”
“最初我的确不在乎你,可后来不一样了。”他越来越在意她,越来越欣赏她,也越来,越离不开她,煌儿穗仙生在他最爱她的时候,爱屋及乌,他自然也最爱最宠这两个孩子。“你可知道,生生让母子分离,是什么滋味,我的玉仙和亲,我的熔儿也不过只有七岁,却要到林太后手中讨生活,你受不住我的女儿,又夺走我的儿子,我不该恨吗?”
李从无言以对。
“那些……是必要的牺牲,你不是也赞同我,还安慰我让我不要担心,你伤心了几天,也就过去了,原来你一直都在记恨。”“我不该记恨?"谢明枝深色悠悠:“我的长子被教坏了,跟我的次子手足相残,我到死熔儿都不见我,我不该记恨?”“这辈子不会那样了。"李从的辩解无力又苍白。“你把我的孩子抱走,说是为了大业,我之所以反应不激烈,还顺从你,是因为没办法,你还记得玉仙当初被定下和亲,我们大吵一架。”李从怎能不记得,正是那件事,他才发现,她这个贤惠温柔,好像没脾气似的侧妃,居然能爆发那么大的能量,恩宠也不要了,性命也不要了,跪求他不行,居然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懦夫。
他那时也恼怒的很,他是没求吗,他跪了两天两夜,求父皇收回成命,找淑妃,找林皇后一起疏通求情,就是没办法,旨意已下改不了了,他也被太子奚落,难道就很好受吗,回家还要被她指责。那时她都那么骂他,他也不过让她禁足反省,并未追究更没罚她,还要怎样。
“之后一年,你都没有进我的院子。”
“我领兵去平定黑山之乱,去了一年多,并没有故意冷落你。”谢明枝笑了笑:“你一开始觉得没保护好玉仙,不敢面对我,那几个月冷落我,后来你领兵走了,把管家权交给了刘氏,你可知你走的这一年我是怎么过的?”
“刘氏以没有你的口谕为由,将我和熔儿困在后宅足足一年多,我跟孩子缺衣少食,整个王府以为我失宠了,踩低捧高,居然给我们娘俩送馊饭,熔儿病了,刘氏故意不给找大夫,想要我的孩子病死,熔儿高烧说胡话,是紫珊半夜爬墙出去,找大夫开的药,才救下熔儿。”
李从愕然:“怎会如此,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谢明枝面无表情:“紫珊冒着生命危险救下熔儿,却被刘氏污蔑,擅自出府,与人私通,被打了三十杖,因为这三十杖她落下病根,这辈子都没法有自己的孩子,从那时起,我就明白,在这王府,没有你的宠爱,我跟孩子是活不下去的。”
“这不是我的意思,是刘氏那贱人私自做主,我从来不知,还发生过这种事,你为何,不告诉我?若我知道
“若你知道?"谢明枝冷笑:“你镇压黑山回来,便去了刘氏屋子,你走的时候她有孕,回来的时候正好为你生了个女儿,我若不是跟你伏低做小的认错,怕是这辈子就被你忘在脑后去了。”
“不是的。"李从在否认:“我没有冷落你的意思,你当着阖府人甚至裨将的面骂我,我很生气,刘氏说你这性子太傲,我只是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让你知道进退轻重,我真的不知道,刘氏背着我敢这么做,熔儿也是我的孩子,我怎能不疼他。”
“我想对你告状,可你当时是怎么说的,你没等我说话,却让我大度些贤惠些,你素来不爱听后宅争斗这些事,我害怕再次失宠,怎敢乱了你的兴致。”李从脸色苍白,翕动着嘴唇,无法辩驳,他本非对她一见钟情,早年在他眼里,她跟刘氏郑氏,也没什么不同,那时他对她确实不甚上心。“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不止对她不甚上心,对别人也是如此,他没想到,自己的疏忽,给她造成了这么大的伤痛,那时的他,每天都很忙,前朝的事,带兵的事,好不容易回到后宅,只想放放松,有时候甚至什么都不愿想,只想躺在花窗下的软塌上,一言不发的呆着。
“不管你在外面如何,回到家里,王府那个宅子里,你就是我们所有后宅女人的天,你一句话,就能让人飞上云端,也能让人落入地上成为贱泥,我仰你鼻息过活,怎敢再对你使脸色。”
“可后来,不是这样的,我对你如何,你扪心自问,难道很差吗?我把王府的中馈给你,刘氏白氏那些女人,我从不允许对你不敬,我想让你做正妻,纵然困难重重,可至少在王府,谁不知你才是真正的女主人,你心里有怨,有恨,我的确一开始并不爱你,可这辈子不一样了,我会护你爱你,补偿你。”这也不行吗,人做错了一次事,就要被否定一切,而且他真的是错的吗?他跟沈玉珠青梅竹马,沈氏陪伴他,度过最艰难的那几年,谢明枝刚入府的侍妾,凭什么跟她比,他对她是日久生情,难道一看见她生的美,就把曾经的爱人忘在脑后,他成什么人了。
“难道我们,就没有恩爱的时候?"李从不肯认:“你不能因为我做了几件错事,就否定我们的感情。”
“我想问殿下,倘若我,像郑氏一样刁蛮任性,像刘氏一样脑袋空空,殿下还会对我上心吗。”
李从抿唇不语。
“我守下云州城后,殿下眼里,才第一次有了我,把我当个人来看了。”李从摇头:“你不能这么算,我就是中意杀伐果断的你,这本来就是你,你怎能把曾经的自己跟本人分开,我的确喜欢你贤惠能干,更喜欢你像男子一样,临危不惧,甚至能上战场杀敌,可后来,你身体不好,几乎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难道我就收回了对你的感情?”
爱不是无缘无故的,他怎么可能看上一个毫无优点的女人,沈玉珠也是靠着跟他青梅竹马,陪伴他那些年,才占得先机,她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愿做,他就爱上她,这也太莫名其妙了。
“你说你不爱我,可你那么在意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我,你会为我准备热汤,不管我什么时候回去,总有一盏灯守着我,我的寝衣鞋袜,都是你亲手做的,你对我,比对孩子们还上心,你怎会不爱我,你自己说的,你爱我。”谢明枝简短的嗤笑一声:“我不这样做,会被你放在心上吗,男人不都是这样,自信满满,面对痴恋自己的女人,即便不爱,也会觉得与别人不同,会给些怜惜,为了我跟孩子能活下去,还能活的更好,我必须了解你,甚于我自己。她闭了闭眼:“那些年,为了讨好你,我活成了你的影子,完全没有自我,我不敢吃自己喜欢吃的饭菜,不敢用自己喜欢的衣裳,一切都是你喜欢,我才能喜欢,在你身边每时每刻,我都感觉到压力,我甚至都开始不认识我自己,我不能矫情,不能哭闹,更不能不懂事,因为你讨厌那种女人。”谢明枝握住自己发抖的手,咬着牙:“殿下说我们是恩爱夫妻,哪有恩爱夫妻是我们这样,一方要退让的,没有自己的喜好,没有自己的性格,在你面前,我时时刻刻感到害怕,怕你忽然会收回我和孩子的一切,什么恩爱夫妻,要建立在女人小心翼翼的巴结讨好之上?”
“巴结?讨好?"李从完全茫然,原来她那些关心爱重,不是因为爱他,只是巴结讨好?却被她冠上爱的名义,他居然真的信了,那她也太会演了,把他骗的团团转。
“既然我们是恩爱夫妻,殿下告诉我,我喜欢吃什么用什么,最爱什么胭脂,爱用什么香?”
李从无言以对。
“放过我吧,殿下,那三十多年,每一天在你身边,我都觉得无比难受害怕,重生一回,我怎么可能还想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