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夹道香尘迎丽华(1 / 1)

梵花坠影 步非烟 6784 字 2013-05-21

车驾在平壤去往汉城的道路上迤逦前行。

沈唯敬照旧猥琐地坐在第一辆马车里。这一次。他并沒有高谈阔论。只是不停地捋着自己那撇山羊胡子。脸色忧愁。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七日的路途。足足走了十日。方才望见汉城。

沈唯敬脸上的忧虑开始增多。他在害怕。害怕接近这座城。因为日出之国目前最恨的两个人。一个是卓王孙。另一个就是公主。

营帐中的那一幕。是日出之国的奇耻大辱。伟大的天皇陛下。因此也戴上了一顶春天的帽子。让整个国家蒙羞。而日出之国对待让他们蒙羞的人。向來都很残忍。

不出沈唯敬所料。迎接他们的队伍。跟他第一次到汉城出使时几乎一样。甚至更有过之。无数士兵站立在道路两边。白刃出鞘。恶狠狠地盯着他们。沉闷的鼓声在道旁奏响。就像是死神的节奏。

沈唯敬的身子又开始颤抖起來。隐隐约约地。他听到有人在低声地咒骂。其语言之恶毒。让他从心底感到恐惧。也许。下一刻。就会有被耻辱冲昏头脑的士兵冲上前來。将他们碎尸万段。

而他们。不过才有三百多人而已。

不出预料。当他们到达汉城城门时。一群喧哗的士兵将他们堵住了。他们高声叫喊着。拒绝让他们入城。刷啦刷啦刀响出鞘的声音震耳欲聋。他们叫嚷着要就地处死这么无耻的女人。为天皇复仇。

所有的随从都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第二座轿子的门。猛然被拉开了。公主一身盛装。傲然站立在他们面前。

“日出之国。果真是蛮夷之邦吗。”

所有的士兵都怔住了。

这个女人怎么这么无耻。做出这么羞耻的事情來居然还敢这么大声地说话。他们忍不住就要冲上去。将她拉下來痛打。

公主冷冷道:“我。一日还沒有正式辞婚。一日就是你们的天皇皇后。”

“谁敢动皇后一根毫毛。就是侮辱天皇。”

众人一窒。

公主的话并沒有错。迎公主而为天皇皇后。是日出之国使者与大明统帅达成的契约。只要沒有正式解约。永乐公主就是日出之国的皇后。

这一点。毋庸置疑。

而羞辱皇后。就是羞辱天皇。

日出之国的武士。绝不容许任何人羞辱天皇。

这道理简单得就跟一加一等于二一样。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公主傲慢地看着他们。缓缓向城中走去。他们竟不由自主地让开一条路。目送她就像是凤凰般从他们中间穿过。

小西行长满脸谄媚地笑着。迎了出來。

他准备好了宏大的筵席。足以匹配皇后身份的礼节。來迎接公主。只不过。这一切。都像是匆匆准备好的。公主连看都不看一眼。

“这座城里。只有一个地方可供我下榻。”

“天守阁。”

说完。她再也不理小西行长。向天守阁走去。

小西行长脸色惨变。

因为。天守阁只有两个人可以进入。平秀吉。相思。他不确定天皇皇后有沒有资格进入。但他不敢阻拦公主。只好焦急万分地站在天守阁门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身为商人的智慧。完全不见了。

一个淡淡的声音从阁顶飘了下來:

“让她上來。”

小西行长如释重负。急忙让开了道路。沈唯敬搀扶着公主。向天守阁顶上走去。

整座阁都静悄悄的。显然。那人说完这句话之后。整座阁的七层防护。都暂时停止了运转。公主的弓鞋敲着木板。发出笃笃的声音。缓缓走到了最高层。

浅绿色的纱幛。坠着雕花玉坠。从屋顶笔直垂下。绿纱上绣着跳着乐舞的古国神灵。青色的茶烟循着绿纱袅袅而上。这些神灵鲜活欲语。静寂地舞蹈。

相思。正隐在绿纱之后。隔在釜与瓯之间。

正中的蒲团上。跪坐着一位十三岁的少年。他细长的眸子微微挑起。其中隐约可以看到悠远的寂寥。

公主见到这位少年时。不由得怔了怔。天守阁上并沒有第三个人。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少年便是平秀吉。

这实在太出人意料。但公主并沒有表现出太多诧异。缓缓地。她跪坐在蒲团的对面。她身上层层叠叠的礼服就像是满地鲜花。在少年面前盛开。

缓缓地。她贴地行礼:“关白大人。”

平秀吉亦行礼。他的神态中有着与他的年龄绝不相衬的傲岸:“公主殿下。”

公主抬起身來:“我來。有一个请求。”

平秀吉:“请讲。”

公主坐直了身子。脸上有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请关白大人允许我……”

她的话戛然而止。她本能地想要回过头。全身力气却仿佛在一瞬间消失。竟不能负担这个简单的动作。

披在她身上的鲜花织锦。顿时被猩红染满。

沈唯敬发出一声沙哑的尖笑。缓缓自公主身后站了起來。

“公主殿下。你可知道。我们两人是大明朝的耻辱啊。”

“你婚前失贞。我阵前卖国。我们两人有什么资格活在世上呢。只有死。才是我们应该的归宿啊。”

一柄尖刀。握在他的手中。刀锋上闪烁着凄惨的绿意。

沈唯敬的尖笑化为狂笑:“我本不想这样做的。但。世上已沒有人相信。我不是个卖国贼。只有死。才能证明。”

他俯身。向公主跪拜:“公主殿下。我也相信。你是大明朝最纯洁高贵的女子……但。这同样需要死來证明。所以。请让我助你一死吧。死在日出之国。所有的耻辱都会被洗刷。你将永远是日出之国的皇后。”

公主躺在那丛鲜花里。已几乎沒有了呼吸。这柄刀上显然布满了剧毒。几乎在一瞬间掠夺了她的生机。沈唯敬匍匐在地上。对着公主谨严跪拜。

他脸上露出了笑容。猝然回手。尖刀深深地沒入了自己的胸膛。他的脸刹那间扭曲。死死盯着相思。最后一句话嘶响在喉头:“我……我不是卖国汉奸……我不是……”

他的身子迅速布满红斑。仿佛全身的血肉都腐化。鼓胀了起來。然后。缓缓地消退。一缕缕枯黄的脓水从他皮下渗出來。滴在地板上。地板被烧出了一个又一个洞。等这些脓水流尽之后。他就只剩下一张干枯的皮。包在骨头上。他的头倒几乎是完好的。看上去就像是个畸形的皮影。

这柄刀上的毒。竟然如此凌厉。这个卑微的人。再也背负不了卖国的罪名与辱骂。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卑微的一生。

相思感到一阵恶心。几乎忍不住呕了出來。

一阵微弱的声音传了过來:“救……救我……”

她急忙转身。就见永乐公主正虚弱地望着她。相思急忙奔上前去。永乐公主的身子。也在渐渐地泛起红斑。

幸运的是。她身上的礼服实在太厚。而沈唯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这一刀刺得并不深。刀锋刚刚沒入了背部。染毒并不重。相思急忙撕开了她的衣服。拿清水为她冲洗。

平秀吉静静地看着她所做的一切。默然不语。

相思看了他一眼。道:“太阁大人。您不方便在这里。先回避吧。”

平秀吉站起來。缓缓鞠了个躬。走出了天守阁。

等平秀吉再度出现在天守阁上之时。已是赤眉火瞳的王者之容。

公主已陷入昏迷。躺在相思草草制作的担架上。她身上的余毒未清。肌肤上仍布满了猩红的斑点。一张脸已几乎看不出原來如花似玉的样子。相思坐在她身边。轻轻为她扇着扇子。

沈唯敬的尸体已被收拾好。。也沒什么好收拾的。只不过是卷了起來。他的头颅被简单地处理了一下。用一块布包成了个包袱。

平秀吉皱起了眉。

沈唯敬虽然沒什么地位。但他却是明朝负责议和的特使。他死在了汉城。日出之国便背负着斩杀使节的罪名。这件事于日出之国极为不利。

他迟疑了一下。传令下去:“将他的头颅按照国宾之礼装殓。送交明朝使节团。即日送归平壤。”

但如何处置公主。却更为棘手。公主到如今仍然昏迷不醒。显然中毒极重。若是强行将她送回平壤。万一死在路上……天守阁上并沒有太多证人。到时候明朝追究起來。到底是谁的责任。只怕百口莫辩。

而诚如公主所言。一日沒有正式辞婚。她一日还是日出之国的皇后。

她。绝不能死在其他的地方。

所以。她只能留在汉城。留在天守阁。

过了三天。公主的身体才渐渐恢复。她全身布满红斑。裹在厚厚的毛毯里。什么人都看不见。她露在毛毯外的手。红肿得令人害怕。

公主一醒來。就命人将她抬下天守阁。准备回平壤。

这趟出使极不愉快。无怪乎她急着回去。

平秀吉以天皇皇后之礼。将她亲自送到了城门。远远望着车驾隐入了地平线。他才吩咐部下回去。

这个女人。以她的实际表现。赢得了日出之国的尊重。他们暂时忘却了她曾给予他们的耻辱。

平秀吉缓缓步入天守阁。

风。自窗子外吹进來。带着初夏的湿意。绿纱垂下來。缓缓摇摆着。搅乱了茶烟。相思隐在纱后的容颜。也隐隐约约。

平秀吉端起面前的茶。久久不饮。他轻轻将它放下:

“你好。”

这句话极为突兀。

“公主殿下。”

绿纱后的“相思”显然怔了怔。缓缓站了起來。

“你发现了。”

她的身材比相思略高。却赫然是大明朝的金枝玉叶。。永乐公主。

平秀吉笑了笑。

“沈唯敬并不是个不怕死的人。他若想自杀。哪里都可以。为什么却一定要在天守阁中自杀。那一定是因为。天守阁中有样东西。别的地方都沒有。”

“从那时开始。我就怀疑。你们的目标。是相思。”

“从我面前救走她。显然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偷梁换柱。”

他缓缓抬手。手中握着的。是沈唯敬用來刺杀公主及自杀的尖刀。他将尖刀放到鼻尖上嗅了嗅。

“蚀骨散果然是绝世的奇毒。中毒之后。顷刻之间血肉销尽。化为脓水。但若只是很少的剂量。却能让人不至于丧命。只会满身遍布红斑。看不清相貌。沈唯敬先用此刀刺公主。再用此刀自杀。他的死相极惨。任何人都会不会想到。他的自杀。其实只是为了掩饰这种毒的另一种用途:身布红斑。面貌模糊。”

“如若我不是早就猜到你们的目标是相思姑娘。只怕也会被你们骗过。”

他把玩着那柄匕首。笑了笑:“看不清相貌。也就沒有人知道。这个遍身红斑的人。是公主、还是相思。”

“最初中毒的。当然是真的公主殿下。但殿下身上一定带着解药。一旦等到合适的机会。就会服下解药。并说服相思用这柄刀在自己身上割一刀。再交换服装。而后。相思姑娘就会成为那满脸红斑的人了。别人只看到公主在担架上奄奄一息。却不会想到人已经被掉包了。也许只有我可能会想到。但那时候。我正在按照天皇皇后之礼送殿下出城。等我发觉这件事之后。车驾已经出城很久了。”

“所以。公主一进城。就摆明了天皇皇后的身份。我不得不说。殿下在这一点上做的很成功。无论是谁。都不得不以天皇皇后之礼來对待殿下。”

公主不慌不忙地道:“照你这么说。这柄刀上毒应该不重。那么。沈唯敬却是如何死的。”

平秀吉:“不错。沈唯敬的确是死在蚀骨散之下。但不是用这柄刀。或许是自己偷偷吃了颗毒药吧。”

他微笑抬头。赤眉火瞳已笼罩了公主。

公主看着他。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卓王孙。冰冷地推理出自己的计划來。

那是她一生的梦魇。

公主忍不住叫道:“就算你看出來又怎样。相思已经出城了。”

平秀吉淡淡一笑:“出城。你以为出城就能逃脱。”

公主冷笑:“那已经不关我的事了。”

平秀吉凝视她:“你恨她。”

公主的身子震了震。

平秀吉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身体。停留在她的内心深处。他的目光就像是一团火。燃烧在地狱尽头的火。照亮了她内心最阴暗之处。

公主笑了:“我恨她。我为什么要恨她。”

平秀吉平静地道:“也许你爱的人爱她。也许她有你羡慕的人生。”

公主冷笑:“我乃大明公主。天下何求不得。我为什么要羡慕她。”

平秀吉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眸子中一点敌意都沒有。似乎只是在仔细阅读一本书。

公主控制不住内心的恼怒。厉声道:“你看什么。”

平秀吉缓缓点头:“我在看你究竟为什么恨她。”

公主失笑:“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跟我掉包吗。”

这的确是平秀吉想知道的。相思已决定留在他身边。寻找刺杀他的机会。这个决心并不是随便下的。平秀吉想不出。相思为什么会放弃。

“因为我告诉她。有个人要娶她。那个人在平壤城已准备好了一切。命我去将她叫回來。你若是见到她当时的笑容。就绝对不会认为我是在害她。何况……”

她一字一字道:“何况。那个人本來要娶的人。是我。”

“我让她穿上我的嫁衣。代我嫁给她一生仰慕的男子。这。也叫恨她。”

平秀吉低头沉吟。这的确很出乎他的预料。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抬起头來:“我明白了。你这个计划的目的。不是要救走相思。而是你想留在汉城。”

“因为只有在这里。卓王孙才无法娶你。”

公主嫣然一笑:“答对了。”

这。的确才是她最终的目的。

她不想嫁给卓王孙。唯一的可能。就是留在汉城。卓王孙虽然武功盖世。无人可敌。但也无法轻易将她从汉城里抓回去。所以。当平秀吉揭破这一点的时候。她的确开心极了。

她精妙筹划着这一切。方才令这个计划完美地成功。她为什么不高兴。

平秀吉深深地看着她。

“可惜。我要告诉你两件事。”

“相思一定会再回到这里。而你。一定会回到平壤。”

公主吃惊地站了起來。

“你……你要将我送回去。”

平秀吉摇头。

“不。我不会。”

“我只是想说。你若是想回去。我绝不会阻拦。”

公主笑了起來:“我怎么可能回去。我疯了不成。”

平秀吉也笑了。火红色的眸子仿佛看到了别人所不能见的未來。

那个未來里。沒有希冀、沒有欢乐、沒有温暖。只有永恒的痛苦与绝望。

“你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