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秋坟犹似郁金堂(1 / 1)

上个月的十五日,花好月圆之夜,前往万花楼的恩客自然也就特别的多,

然而次日凌晨,雕梁画栋、藻麝涂椒的万花楼竟然如同传说中的狐媚之宫,随着早晨第一道阳光消失得无影无踪,休说那些珊瑚碧树、红罗紫帐,就连一片瓦砾都沒有存下,

只有上百具尸体摆在荒坡之上,

妓女和恩客们的尸体有坐有立,栩栩如生,

恩客们穿得整整齐齐,各种华丽的袍子和珠宝在朝阳下闪闪发光,而那些女子却一丝不挂,宛如刚出生一般,她们有的躬身侧坐,十指分拂,似乎还在抱弹琵琶;有的手握空拳,送到唇边,似乎正要畅饮;有的仰卧在男子怀中,贴身迎凑着,甚至还保持着男女欢会的姿势,尸体脸上的笑容或娇嗔或妩媚,仿佛是在一瞬之间,凝固在最美丽的刹那,看去依旧无比动人,

四周万种奇花异卉似乎开得更艳,青绿的坡地上触目皆是雪白的肉体,宛如一群炼狱雕塑,又宛如一幅铺开的密宗欢喜道场,

然而当官差赶到万花谷,那一百八十具裸女的尸体已经不翼而飞,只有恩客的尸体被凌乱地垒在一起,远看过去,像在荒坡上建了一道五颜六色的人墙,

唯一看到过那幅欢喜道场的老樵夫,报完案就已经疯了,

此案一出,立即京师震动,嘉靖帝指派了钦差,赶赴广州调查此事,一个月來却毫无头绪,现在附近几省百姓谣言纷起,万花楼几乎已成了鬼门关的代称,

四周风雨之声更盛,宛如群鬼夜哭,

而那少年的神色却丝毫未变,他淡然道:"那些庸脂俗粉活着也只是弄脏了万花谷的地方,如今妖瘴既清,仙子临凡,万花楼已经换了新主人,"

为首那巡夜一惊,道:"万花楼现在片瓦不存,哪里有什么新主人,"

那少年皱眉道:"你们这样的人哪里会明白,我正要带这两位公子去拜会那位仙子,"

为首那巡夜嘿嘿冷笑几声,道:"我看你病得还不轻,仙子临凡,我看莫不是阎王爷的亲妹子思凡,正好到这野鬼坡上开了个鬼窑子,"

那少年摇摇头,也不再理他,对卓王孙两人一抱拳:"不知两位肯否屈驾去万花谷走一趟,"

卓王孙拱手道:"未入仙源,便蒙仙使邀迎,真是求之不得,"

那少年大喜,就要往这边走,

为首那巡夜高声喝道:"慢着,你口口声声说认识万花楼新主人,莫不是和这桩血案有关,李霸,把这些人全部拿下了,带回县衙好好拷问,"

后边那巡夜答了声"是",一手一抖铁链,一手从腰间抽出水火棍,劈头盖脸向那少年砸去,

那少年身形一展,只听锵的一声,那条铁索已断为两截,那巡夜大惊,水火棍举在半空再也劈不下去,

那少年微微冷笑,一顿足,身子飞一般往左掠去,手肘正好撞在为首那巡夜的小腹上,那人一声惨叫,全身顿时缩做一团,手中的灯笼飞出,在雨地里转了几圈就熄灭了,

黑暗中就听两声闷响,两个巡夜重愈百斤的身体竟然被斜斜抛了出去,直挺挺躺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那少年若无其事地从地上拣起两把雨伞,抖了抖,一把递给相思,一把自己撑着,回头对卓王孙和杨逸之道:"两位可以跟我去万花谷做客了,"

万花谷里港口还有相当远的路程,幸喜那少年的轻功也非常可观,不一会只见两旁的景色越來越荒凉,似乎已远离了人烟,

又过了一会,道路一转,远处现出两道断崖來,

崖上树木繁茂,在狂风中摇曳呼啸,两道断崖中间隐隐透出一条羊肠小道,浓重的雨气就从小道深处蒸腾而出,

那少年放慢了脚步,转身微微一笑,道:"几位觉得万花仙谷的景致如何,"看他的表情,俨然不是指着一处狰狞阴森的荒谷,而是向客人夸耀他新落成的辉煌苑囿,

或许三人眼中所见的荒谷在他看來真是一片锦绣仙境,

相思不由打了个寒战,

卓王孙面色不变,袍袖轻拂:"果然有趣,比那些花红柳绿的地方有趣许多,"

那少年哈哈大笑,这时一道闪电猛然划天而过,刺目的白光中那少年雪白的身影一闪,随即又被沉沉的黑暗淹沒了,

隆隆雷声夹杂着他笑声的回音,在山谷上方回荡,而那少年已无影无踪,

半空中一柄撑开了的雨伞兀自在大风中回旋着,越飘越远,

无边无际的雨水宛如一幅围帐,迅速地合拢來,将三人的视线隔断,相思努力睁大眼睛,依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然而卓王孙和杨逸之已不约而同地纵身跃起,相思來不及细想,下意识地跟在后面,

还不待第二道闪电出现,三人已來到谷中,

谷中空空荡荡,不要说屋舍楼台,连一席藏身之处都沒有,

山谷的正中是一道缓坡,斜斜地延伸上去,似乎永远沒有尽头,遥远的天边不时投來雷电之光,在荒坡上映下圈圈光影,让人不由联想到那天在这里摆布着的一百八十具雪白的肉体,

而坡脚处是一片花墙,这数万枝名花已落光了花叶,宛如从地下伸出的一枝枝枯手,狰狞地横挡在三人面前,

相思讶然抬头,只见那个白衣少年就站在花墙的另一头,微笑着看着她,暴雨从他精致的脸上流淌而过,而他依旧在笑,似乎毫无知觉,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的身材相貌都和他一模一样,全身却笼罩在一层黑色之中,电光映出他脸上的表情,,那种表情就像是哭,

他和那少年一哭一笑,并肩站在雨夜里,仿佛原本就是他的影子,却被刚才突如其來的闪电劈开了,

相思被这种诡异的景象惊呆了,她脸色苍白站在雨中,手里的雨伞缓缓坠落在地上,

两个人突然向他们躬身一礼,向缓坡的尽头伸出手去,齐声道:"万花谷黑白仙使恭迎两位大驾,"

缓坡的尽头隐隐有些幽光,又似乎沒有,这两个人一黑一白,一哭一笑,热情而谦恭地做着邀请,姿势却僵硬得古怪,

难道他们就是传说中的无常使者,而他们指引的路正是通向地狱,

杨逸之冷冷一笑,对那少年道:"他是你的孪生兄弟,"

那少年沒有抬头,笑着答了声"是,"

相思止住了颤抖,截口道:"你们在这里装神弄鬼,到底有什么目的,"

那少年叹息一声道:"月黑风高,仙使远迓,这等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二难并臻,四美齐聚,也不知花费了我兄弟多少心血,几位不赶快进万花楼与我家仙子寻欢作乐,却在这里刨根究底,未免也太不解风情,"

相思不再说话,这位主人迎接客人的方法虽然古怪,但这一番布置也是颇费心血,何况到现在为止,仍看不出主人有丝毫恶意,

漫天雨雾迷茫,卓王孙展颜微笑:"正要求见仙子,"

那少年道:"仙子当然不会住在地上,"他伸手一指坡顶的微光,诡秘地笑道:"她在地下,"

卓王孙点点头,道:"原來这位仙子将整个万花楼都搬到了地下,怪不得官府找遍广州城也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那少年笑道:"好在我家仙子会五鬼搬运之术,才能在一夜之间,将万花楼数重楼台完好无损地挪到地下,"

相思疑然道:"她在地下做什么,你又在大街上干什么,"

那少年笑道:"万花楼无论在哪里都是一种地方,我家仙子到了万花楼中做的也是一种营生,所以在下才会冒雨在大街上四处寻找客人,"

相思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那少年道:"说得明白一点,这里是妓馆,而我们兄弟两人就是大家通常所谓的龟奴,"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居然不卑不亢,似乎在说着一件极其自然又极其体面的事情,

他抬头看了相思一眼,打了个哈哈道:"这位姑娘不必这么看着我,在下头上又沒有真的戴着绿头巾,"

杨逸之喝断他,道:"够了,你现在就带我们进去,"

那少年笑着摇头道:"公子此言差矣,我们兄弟二人只是负责将诸位带到这里,我们还有别的客人要找,可沒功夫陪着诸位,"

卓王孙道:"现在万花楼里有多少仙子,"

那少年道:"仙子当然只有天上地下无双无对的一位,"他眨了眨眼,道:"只要两位公子见到我家仙子,就会知道别的女人都是地上的烂泥,"

卓王孙淡淡一笑:"一位倒也不少,只是需要不断找來许多客人么,"

那少年长叹一声,道:"客人虽然多,不过进去之后就不见有再出來的,我们连赏钱也收不到,只得多找些,看什么时候走了运,能赚点钱糊口,"

杨逸之沉色道:"那些客人到哪里去了,"

那少年又是诡秘的一笑:"这个就只有仙子才知道了,"

卓王孙道:"你把这个告诉了我们,就不怕吓跑了客人,"

那少年摇头道:"我看公子是误会了,风月场所,当然是要让客人风流快活,怎会强留诸位,诸位如果要走我们立刻恭送出谷,不过……"

他双手在胸前合十,躬身施礼道:"我已将一切如实相告,如果诸位还要进去,一切都怪不得别人了,"

他叹息了一声,转身往谷外走去,那黑衣人一言不发地跟着,

两人一面走着,一面嘴里念念有词,在风雨声中依稀听出竟然是《往生咒》,似乎他们已将他们当作死人了,

坡顶架着一柄雨伞,下面有一盏灯笼,刚才的微光就是从这盏灯笼里发出來的,旁边不远处是一个洞穴,用于掩饰的草皮泥土都堆在一旁,一块三尺见方的青石板已被揭开,里边黝黑的洞穴寂静无声,仿佛是一只盲目的独眼,失魂落魄地张着,

相思望着洞口,有些犹豫,

杨逸之知道她害怕,于是站在她身后,默默等了片刻,

卓王孙看了她一眼,道:"你留下,"

相思望着他,突然生出勇气來,

的确,只要在他身边,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是去不得的,她咬了咬嘴唇,道:"我跟你们去,"

地洞下是一条曲折狭长的走道,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用手触到墙壁才能知道自己的位置,潮湿的石壁散发着霉臭腐败的气息,让人想起古代的墓室,

走道的顶部非常之矮,三人必须躬身才能通过,那些石板似乎都陈旧不堪,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坍塌下來,冰凉的液体从头顶的石缝中不停滴落,打在脚下的石板上,湿滑的石壁把这种轻微的滴水声放得无比巨大,似乎四面八方都是回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走道猛地一个急转,眼前的路似乎开阔了些,不远处隐隐有些灯光,似乎大门就在眼前,

杨逸之却突然止步道:"慢,"

相思一惊,道:"杨盟主有什么发现,"

杨逸之伸手扶着石壁,缓缓转过身去,道:"不是这条路,有岔路,"

他在石壁上寻探了片刻,果然发现了另外三条岔路,那三条岔路看來比來路更加黑暗狭窄,曲曲拐拐,也不知通向何处,

杨逸之道:"这些是墓主为了防止盗墓者而修的复道,选错了就会走上歧路,在同个地方无休止地绕下去,而且还很可能遇上机关,"

相思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走,"

杨逸之沒有回答,转身用手在石壁上丈量着,他突然住手,挥掌往顶、壁交界处一击,

轰然一声巨响,那块石壁的上端立即粉碎,而周围那些摇摇欲坠的石块居然丝毫未受震动,

杨逸之轻挥衣袖,将石屑拂开,

石壁里边居然嵌着一块小石碑,

黑暗中,杨逸之手指缓缓在碑上一拂,道:"上边有一个左向的箭头,刻着:'此石至金刚墙前皮三百十六丈',"

相思疑惑地道:"墓主刻这样的石头,不是为盗墓者指明方向么,"

杨逸之道:"古墓中多有后死合葬者,工匠为了预备封埋之后重开墓室,才秘密留下这个标志,"

卓王孙淡淡道:"看來杨盟主对这种地形相当的熟悉,难道以前曾经在古墓中住过,"

杨逸之顿时住口,加快了步子向左边岔道走去,

又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一片红光,

光线也不是很强,然而三人在黑暗的墓道里呆得太久,这些红光显得十分刺眼,过了片刻,一道长长的石阶渐渐清晰,

石阶的尽头赫然正是一面几丈高的金刚墙,

墙顶饰着暗黄色的玉石,墙身自底及顶布满了一种古怪的文字,檐楣上雕饰着十八只造型古异的怪兽,半身犹在墙中,首爪却已破壁而出,爪鬣飞扬,森然相向,

卓王孙道:"看來这座古墓应在盛唐之际建成,距今已有千年之久,那万花楼的主人一夜之间重启此墓,实属难能,"

杨逸之点头道:"的确难能,但终属人力可及,比那些五鬼搬运的话要可信许多,"

三人來到墙前,仔细看去,光滑的墙身下部有一个不显眼的呈山字形的痕迹,里边的石块好像有松动的迹象,

杨逸之道:"宫门应该就在里边,"他曲指一扣,两块巨石轰轰作响,缓缓向后移开,

九十九级石阶之后,一座高大、神秘的白色石门出现在眼前,

石门浑然一体,毫无雕饰,左右各有一只巨大的青铜怪鸟,鸟嘴中吐出两轮妖红的火焰,鸟腹鼓胀,里面似乎装着上千斤的灯油,看來是守墓的长明灯,

赤红的石门上挂着许多小牌,有翡翠牌,金牌,银牌,

那些写着牡丹、玫瑰、杜鹃等名字的牌子全都被一根赤红的丝线倒悬了起來,在诡艳的火光下,仿佛一具具被倒挂在血海中的尸体,

只有一面木牌规规正正地悬在最顶端,宛如一个骄傲的君主俯视着脚下的奴婢,漠视她们的垂死挣扎,颤抖乞怜,

上边也写着一种花名,

曼陀罗,

摩诃曼陀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