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而不是曼荼罗。
曼荼罗是此刻正在大威天朝号上鬼魅般出沒的神秘道场。
曼陀罗却是一种花。
佛光之花。
《妙法莲华经》云。佛成道时。天雨此花。以为供养。摩诃曼陀罗则是曼陀罗花中最美、最具力量者。又可译作天曼陀罗。
然而此时此刻看到这三个字。相思心中还是不由一震:这两种西天之物。是偶然近名。还是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幽暗火光中。杨逸之轻轻一推。偌大两扇石门竟徐徐打开了。
某种柔软的东西从地宫里飘出。蛛网般轻拂在众人脸上。杨逸之挥袖拂开。里边竟挂着一张及地的锦帷。幽风一吹。浓重的脂粉香伴着地底的腐败气息一起扑面而來。
地宫里灯光幽暗。却恰好能让人看清附近的陈设。
三层木质楼阁就在巨石凿成的地宫中倚壁而建。
宇室十分精美。紫帐珠帘。脉脉垂光;花枝雕栏。盈盈缭绕。南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当朝才子唐寅的仕女图。两旁一副对联:"传红叶于南北东西。心随流水;系赤绳于赵钱孙李。情属飞花"。横着四个大字:"万花待选"。四面也挂几幅名人題咏。博山炉中一脉龙涎微香袅袅腾起。将这森罗之境也点染出无限春意來。
卓王孙道:"这应当是万花楼的原貌了。看來这一夜移楼之言也并非全妄。却不知这位曼陀罗仙子何时才肯下楼赐见。"
他话音刚落。一个声音从楼上传來:"女子妆容不整。礼不见客。贱妾盥洗未竟。还请几位稍候。"声音略有些冷漠。也不如兰葩那样一闻之下便可销魂。却自有一种奇异的魅力。
一种仿佛來自死亡的魅惑。
楼上隐隐有水声传來。
古墓之中竟有佳人沐浴。不知又是何等风情。
楼上的门轻声开了。淹沒在黑暗中的无数只烛台星辰般突然亮起。这座阴沉沉的唐时地宫顿时笼罩在一片辉煌的灯火中。
时光恍如猛然倒转。这古老沉朽的地宫已恢复成为当年的华丽宫殿。
而古墓中沉睡的曼陀罗仙子也已苏醒。她一身盛唐华裳。缓缓从楼梯顶涉级而下。
她酥胸半坦。高盘的云髻上斜插着一朵曼陀罗花。曼陀罗花的颜色和她的衣服一样红。就如同在鲜血中染过。
她怀中抱着箜篌。。半张箜篌。
蜀桐曲木已经残了。一头还留着烧灼过的痕迹。二十三弦中十一根已经断开。宛如被人折断的手臂。无力地在空中漂浮。
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摩着怀中的箜篌。脸上带着一种高傲而又冷漠的微笑。深深注目众人。
而看到她的时候。相思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她的那张美丽的面孔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就算在她微微冷笑的时候。明亮的眸子中也还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与任性。仿佛是大明宫中某位娇纵而美丽的公主。在千年沉睡之后被突然惊醒。怀抱着当年的乐器。高傲而又好奇地看着众人。
卓王孙道:"你就是曼陀罗。"
她微微一笑。春水般的妩媚游丝一般从她的笑意中化开。飘飘袅袅。无处不在。
只这一笑。她的整张脸立刻变化了。变得成熟而妩媚。如同一个风华绝代的名妓。眼波的每一丝轻动。都可以将人送下美色的炼狱。
她轻轻道:"是摩诃曼陀罗。"
听到这几个字时。相思心头一震。她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却始终猜不透她真实的年龄。她喃喃问道:"你……你就住在这里。"
森寂的古墓地宫中。突然出现这样一位女子。的确让人惊诧。
曼陀罗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伸手一指身后的雕花内室。道:"不。我住在屋子里。"
相思还想问什么。曼陀罗已将目光移向卓王孙两人。柔声道:"难道两位來这里。就只愿意站在大厅里么。"
莺声婉转。言语中更带了种说不出的诱惑。
还不待两人回答。曼陀罗又笑道:"两位到底是谁愿意和我到内室一聚。当然……"她突然低头。轻笑出声。身姿也愈发媚人:"只要两位愿意。一起进來也一样。"
她居然如此直接。相思一皱眉。沒想到真有一种女人能从容转换于公主与妓女之间。更难得的是从她脸上看不出一丝做作。
不过。也许这样的女人更加诱人。
相思不由抬头去看卓王孙和杨逸之的表情。
曼陀罗轻轻掩口笑道:"这位姑娘莫不是也想进來。只要姑娘出得起缠头。就算是女人也无妨。"
相思脸上一红。再也说不出话來。
卓王孙挥手示意她退开。
曼陀罗转而注视卓王孙。道:"那么公子你呢。春宵苦短。若再推迟下去。岂不辜负这番风月。"
卓王孙淡淡道:"姑娘的这番风月虽好。就怕到时在下付不起这一夜之资。"
曼陀罗又微笑道:"付不付得起。却总要等我开个价钱。"
卓王孙道:"你要什么。"
曼陀罗道:"要公子帮忙解一局棋。如果解出來了。公子今夜就是这里的主人。"
她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箜篌。道:"主人的意思。就是说公子不仅來去自由。而且……"
她抬头凝视着卓王孙。轻轻道:"而且我也是公子的奴隶。"
四周的烛光妖媚而柔和。随着她的盈盈浅笑。轻轻跃动。这般良辰。这样的话从一个绝色美人的口中讲出來。的确无比诱人。
卓王孙还未回答。她扶着楼栏换了一下姿势。轻叹了一声:"不过。如果公子解不出來。就只有永远留在这里陪我了。反正地下也寂寞得很。多了几位这般有趣的人物。总是要好过许多。"
留到这里。
相思心中一沉。抬头看去。头顶阴沉的巨石和周围雕龙刻风的楼阁极不协调地拼合在一起。如同女主人阴晴不定的言词。
卓王孙淡淡一笑。
他的笑萧散而从容。仿佛只是一个系马青楼、偎红依翠的少年公子。竟让人忘了。他來海上的目的。并不是浮槎仙岛。而是为了一场生死约战。
约战天下最有名的剑客。
他微笑道:"那么你看我能不能解出來。"
曼陀罗低着头用袖子托了托腮。脸上又流露出少女的天真來。她摇摇头道:"这个我却猜不着了……要不然。几位一起进來。每个人都试试。"
她说完这句话忍不住轻笑出声。话外之意却已不言而喻。
相思脸上又已红了。卓王孙淡淡笑道:"我们正是要一起进去。而且还不止。"
这次轮到曼陀罗脸色陡变了。她讶然道:"还有谁。"
"我。"一阵冷香从门口传來。地宫内沉沉死气和脂粉浓香都悄然退去。來人宛如暗夜中的第一缕月光。突然照临在大殿内。
卓王孙道:"殿下还是來了。"
小晏轻轻振衣。一抹微笑如月华流转:"两位相邀。岂敢不來。只是却让在下一番好找。"
一路狂风暴雨。又从狭窄的墓道中搜索而來。而他淡紫色的衣衫依旧如此整洁。甚至连一滴雨水都沒有沾染。
曼陀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上渐渐恢复了动人的微笑。而且笑得比刚才还要甜。
她轻声道:"既然这样。几位就请一起进來吧。"
入了内室。房内陈设愈发华丽雅致。瑶窗篆拂。锦廉珠悬。还有无数翡翠珠玉。随意地堆在屋角。其中每一样都足以眩花人的眼睛。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一处。。房间正中矗立着一张很大的石桌。桌上布着半局棋。
说是半局棋。不是因为它沒有下完。而是因为它只有白子。沒有黑子。
这些白子却不是普通的棋子。每一颗棋子上都铸着一尊美人雕像。
**的雕像。
那些雕像加上棋子底座都不足一寸高。密密麻麻摆满了棋枰。正好摆成一局残棋。其他的棋子还未摆上棋枰。就用一根根绯红的丝线系住脚踝。倒悬在一旁的黑木架上。架子顶端燃着一支暗红的蜡烛。
血红的火光下。那些雕像宴乐欢饮。或坐或立。栩栩如生。只是她们手中的器具都不见了。只保持着空空的姿态。
有的似在抱弹琵琶。有的似要举杯畅饮。有的甚至还笑吐香舌。轻抬柳腰。似乎还在和无形的情人云雨欢会。
。。这不由让人想起。传说中万花谷底那片尸体道场。竟和这棋局一模一样。
万花谷中所有的尸体都不翼而飞。难道这些棋子……相思猛然想到什么。她抢一步上前。向棋枰伸出手去。却又顿在了半空。她脸色苍白。犹豫了良久。终于一咬牙抓起其中一个。
她的手猛地一颤。触手冰凉而坚硬。看來这些只是用羊脂玉雕刻而成的塑像。只不过特别精巧逼真而已。
相思松了一口气。注视着手中的塑像。
塑像上的女子似乎正在宽衣。她一手挽起自己的长发。一手向纤腰探去。似乎在解着看不见的罗带。脸上的微笑依旧妩媚无比。
相思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突然。她触电一般将雕像丢开。脸色顿时苍白如纸。。那双如丝的媚眼中。竟然还有神光在脉脉流动。
难道这满枰的雕像。真的是真人尸体被用法术缩小而成。
她越是害怕。越忍不住要看。这次她发现雕塑底座上刻着两个字:"海棠"。
曼陀罗轻叹一声。道:"我本以为只有男人才对这局棋感兴趣。想不到姑娘你也一样。"
相思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万花楼的姑娘都是你杀的。"
曼陀罗在棋枰对面那张宽大的胡床上坐下。悠然道:"是。"她回答得如此痛快。仿佛根本不是在讲一桩罪恶的事。
相思注视着她。愤怒渐渐取代了恐惧。她颤声道:"你将这些无辜的人杀了。还把她们临死前的样子做成雕像。摆在自己房中日夜相对。难道你是沒有心肝的人么。"她深深吸了口气。又看了棋枰几眼。眼中已经充满怒意。
曼陀罗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才长叹了一声:"我的心肝。你又怎会明白。"
相思清丽的脸上掠过一丝怒容。
一直以來。她便珍惜每一条生命。不忍看到任何苦难、罪孽、杀戮在她面前滋生。为此。她不惜投身炼狱。也要将受难者从折磨中拯救出來。这一刻。她看到满坪棋子。。那一个个被夺去了生命却仍保持着青春与美貌的躯壳。那一条条逝去了鲜活生命。她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刺痛。
她霍然回头。怒视着曼陀罗。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么残忍的事。"
曼陀罗在胡床上舒展了一下腰肢。凝视着相思。轻声道:"世人生來就要受苦。"
相思道:"难道我们不应拯救他们么。为什么还要增加他们的痛苦。"
曼陀罗笑了笑。似是在讥嘲相思的天真:"拯救世人的方式有很多种。慈悲之泪有时是沒用的。"她面容猛地一冷。道:"你知道阿底提的传说么。"
相思顿了顿。道:"死神阿底提。"
曼陀罗道:"她也是大梵天的女儿。一位美丽而善良的女神。却注定要掌管死亡。每一次她看到人们受苦而死。她就会忍不住为世人流下伤心的眼泪。然而世人还是悲哀地死去。有一天。她再也无法忍受。问梵天为什么偏偏是她要散布这六界厌弃的死亡。你知道诸神之父梵天是怎么回答她的么。"
相思沒有回答。
曼陀罗嫣然一笑。自行讲下去:"梵天说。孩子。沒有什么是永恒的。有生就有死。这是轮回的法则。神要维护世界的运行。就必须承担它的法则。"
"最后梵天告诉她。死神是不能流泪的。因为她每一滴同情之泪都会在世间散布瘟疫和新的死亡。从此这位女神就再也沒有流过泪水。"
曼陀罗叹息道:"最平凡的人在面对痛苦的时候都有流泪的权力。然而她却沒有。她掌管着。同时也经受着天地间最终的苦难。"
她缓缓转过头对相思一笑。那笑容清纯得宛如來自天界。沒有一点世俗的杂质:"同样是拯救苦难。为什么你能理解观世音的慈悲之泪。却不能理解阿底提呢。"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苍凉:"观世音置身净土世界。受万民膜拜。而阿底提却生活在地狱黑暗之中。承受着世人无知的咒骂。怨恨。你说。她们谁更伟大。"
相思一怔。一时想不到反驳的方法。忍不住向卓王孙看去。却发现小晏双中泠泠清光竟一直注视着自己。不由全身一凛。
她匆匆回过头。深深吸气道:"死神是职责所在。可这和你杀人有什么关系。"
曼陀罗的身子微微后仰。眼中的神光深邃而傲慢:"因为我。就是死神阿底提在人间的化身。"
她的话虽荒谬无比。但语气中却带有让人无法辩驳的力量。竟让相思无法回答。
曼陀罗支起身。走到相思跟前。将滚落在地上的"海棠"拾起來。轻轻放回棋枰上。她的动作温柔而仔细。仿佛是一位在深闺中刺绣的少女。
刺绣的却是一幅诡异的欢喜道场。
她转过身。眸子中又凝聚起诱人的媚笑:"只顾说话。竟然冷落了客人。不如我为几位公子演奏一曲。就当赔罪。"
她红衣一扬。已退回胡床上。将半张箜篌竖抱于怀。两手轻轻扶住琴弦。斜斜依靠在雕花扶手上。
她微笑道:"这张箜篌是唐代的古物。一位皇姓乐师曾用它演奏过。据说此弦一动。神鬼夜泣。"
杨逸之皱眉道:"是李凭。"
曼陀罗笑道:"公子好眼力。"她坐直了身体。轻整衣衫。神色也变得肃穆。突然双手一拨。一曲高亢的弦音顿时充满了地宫。
相思皱了皱眉。她万万想不到有乐师竟会作出这样一首曲子。
一首几乎完全不成调的曲子。
也许是少了十一弦的缘故。这支曲子变得说不出的古怪。仿佛只是一堆音符散碎地堆砌着。旋律高低回环。跳跃不定。音节之间似乎毫无关联。
然而细听下去。又可以觉察到这凌乱的曲调中隐隐透出一股浓厚的杀伐之意。宛如远古战场。征战不休。
操吴戈而披犀甲。车错毂而短兵接。枹击鼓鸣。天地怨怒。神鬼号哭。
曼陀罗两目直视着前方。双手轮拨越來越快。嘴里反复念着一些词句。似乎正是李贺的《李凭箜篌引》: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秋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猛然间十二条弦丝同时发出一声哀鸣。乐声和诗意一起在极高处猝然中断。宛如一个在山巅不倦旋舞的舞者。疯狂燃烧的生命终于到了尽头。随着天空中飘落的残叶一起轰然坠地。
四周沉寂无声。万籁俱静。
曼陀罗怀抱箜篌。对诸人颔首微笑。道:"这就是我要的一夜之资。诸位中可有人解出來了。"
难道这首怪诞之曲。就是她开出的夜资。
能解。则可成为地宫的主人;不能。则要永留古墓。
难道。那些支离破碎的音符中真的藏着什么玄机。
众人似乎都还沉浸在诡异的乐声之中。不愿醒來。
曼陀罗脸上挂着一抹讥诮的微笑。缓缓道:"诸位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子时一到。诸位就要留在这里。陪我。"
"其实。我很想大家能留下來。"她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笑得无比灿烂。仿佛是邻家美丽的小女孩。拉着你的衣袖说。我很想你能留下來。
小晏抬头瞥了她一眼。目光渐渐移到那盘残棋上。沉声道:"是棋谱。"
曼陀罗脸色微变。随即又笑道:"这位公子既然听出來了。就请帮我解开此局如何。"
小晏轻轻摇头。目光又移回相思身上。道:"高手在侧。怎容我班门弄斧。你刚才所奏之曲。将前九十七手棋意藏于音符之中。郁公子又岂能不知。知而不言或许只是觉得此局已了然于心。无须出手而已。"
卓王孙淡然道:"在下于棋艺之术。可谓一无所知。怎堪这句了然于心。倒是殿下看來却似已得正解。"
小晏道微微一笑。道:"然而这位曼陀罗姑娘真正想要留下的人却是郁公子。"
相思一怔。回头去看曼陀罗。曼陀罗似乎被言中了心事。笑容有些僵硬。随即又坦然道:"正是要请郁公子解局。"
这句话倒也在卓王孙意料之中。他也不多言。起身來到棋枰前。
曼陀罗微笑道:"白棋的布局已在桌上。而前九十七手黑棋我已寓于乐曲之中。如果郁公子沒有记清我可以再弹一次。"
卓王孙淡然道:"不必。"他注视着棋局。似乎在思索什么。
四周又渐渐沉寂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盘残棋上。
那些鲜活的裸女群像在跳跃的烛光下水晶般奕奕生光。似乎渐渐恢复了生命。软玉温香的娇躯在交错的棋局上不住飞舞欢唱。肆无忌惮地挑衅着。也挑逗着。浓重的阴影紧紧跟随着她们飞扬的姿态。在棋枰上浸出了一摊摊暗红的血花。
相思只觉眼前渐渐充满了那些雪白的身体。她们俏笑宛然。娇喘微微。而她们死亡前所承受的恐怖与痛苦。也从这些飘忽的姿态、媚人的笑颜中袭人而來。
相思忍不住合上双眼。额间顿时一阵刺痛。
这时。卓王孙缓缓从旁边的支架上解下了一个雕像。正要放上棋枰时。只听小晏突然喝道:"慢。"
卓王孙回过头。冷冷看着他。一丝摄人的怒意在他眉宇间一纵即逝。
地宫中顿时充满了让人窒息的肃杀之意。
小晏仿佛全然无觉。微笑着对曼陀罗道:"你想用这局棋留下郁公子。似乎也太简单了些。"
曼陀罗的笑已经有些勉强:"难道公子心中还有更好的棋局。"
小晏摇头道:"这一局既然不能。天下也再沒有棋局能够。"
曼陀罗看着卓王孙刚才欲放下棋子的地方。神色有些颓然。道:"这样说我再不能留下郁公子了。"
小晏微微一笑道:"棋虽不能。棋外之意则可。"
曼陀罗眼睛又亮了起來。道:"何谓棋外之意。"
小晏道:"传说此局是三皇五帝时。尧为了遴选下一代圣王而设。当年这九十七手绝棋试遍天下。无人能解。"
曼陀罗道:"这我自然知道。相传大贤许由也曾暗中三试此局而不得。羞愧之下方才归隐林泉。终身不问世事。"
小晏道:"然而舜以布衣之身求谒。对棋三日。一子不落。开关之后。尧一见空枰。却立即将二女下嫁。并禅位于舜。尧一代圣君。其仁如天。其智如神。以棋求贤。意在托付九州。而舜不落一子而得天下。这棋外之意难道不比此局高明了许多。"
曼陀罗悚然动容。她本以为这一局是中原已失传了几千年的绝谱。沒想到居然有人比她知道的还要多。
卓王孙蹙眉道:"一子不落。"
小晏悠然道:"不错。如今郁公子亦胸怀天下。可曾想过舜是如何一子不落。解开此局的么。"
卓王孙对局沉吟。手中的棋子在半空中却再也放不下去。
小晏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他知道只有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才能激起卓王孙的兴致。看來他想得一点也不错。
而且不仅是卓王孙。全场的人咀嚼着他这几句话。似乎都已痴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相思突然一声呻吟。她双手捂住额头。全身不住颤抖。嘴唇也因痛苦而苍白。
小晏缓缓起身。注视她道:"果然是你。"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如蝶一般飘然而起。紫光悄然一闪。瞬间已退到了大门前。
杨逸之喝道:"放开她。"
曼陀罗只觉眼前一花。杨逸之已然追了过去。
曼陀罗脸上的笑容顿时无影无踪。她虽然早已知道她的这三位客人都是绝世高手。但亲眼看到他们显露武功的时候仍忍不住悚然动容。
就那么一瞬间。小晏居然能挟持了相思逃走。而杨逸之在突变之下居然能立刻追出宫去。两人的身影皆是稍纵即逝。瞬息便隐沒在地宫的夜色中。
世间还有人有这种形如鬼魅的身法。而且还不止一个。
看來她还是小看了这几位客人。
她倒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回头去看卓王孙。
卓王孙静静注视着棋盘。还在思索这棋外之意。仿佛刚才的一切与他毫无关联。
就在那一刹那。门口突然传來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地宫的石门竟已轰然落下。
§§第十八章 清电忽灭沉黑茧
相思觉得自己在无穷无尽的隧道中飞速穿行。周身却笼罩在一片透骨的奇寒之中。她不知道他要将自己带到哪里去。
极度的恐惧之中。她隐隐感到一股阴寒而温和的内力从他手上传來。自己额上的剧痛渐渐缓解了许多。仿佛置身在一片清冷而温和的海水中。几欲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了厚厚墨云下的一缕微薄月光。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海风让她打了个寒战。意识也渐渐清醒。
她发现自己居然在大威天朝号的甲板上。而且还被小晏抱在手中。
她面色微红。猛地一挣。道:"放手。"
小晏一言不发。将她放下。他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杀意。
相思一触到他的目光。不由惊退了几步。她努力让自己止住颤抖。道:"殿下你……"
小晏默默地看着她。那张完美得让人不敢谛视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如此清泠。几欲透明。
相思只觉心脏都要脱离了躯壳。她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声调道:"你想干什么。"
他的紫衣如暮云微动。一步步向她走來:"我只想证实一件事。"
相思愕然后退。道:"什么。"
他眼中杀意更盛:"看你是否是我要找的人。"
相思惶然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月光鼎盛。他望着大海深处。美丽而优雅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极不相称的烦躁:"你不用明白。"
他猛地回头注视着她。缓缓道:"脱衣服。"
相思惊退一步。脊梁已抵住了冰凉的铁栏。道:"殿下。你说什么。"
微风吹起他的紫袍。他的双眸澄如止水。连一点涟漪都无。他冷冷道:"把你的衣服脱掉。"
相思的脸上布满了惊骇。颤声道:"你……你难道疯了。"
小晏缓缓抬起袖。修长的指间透出淡淡冷光。面上尽是烦乱之色:"不要逼我动手。"
相思握住铁栏的双手都已发白。
。。现在就算想要跳下海去也是妄想。她能阻止空蟾跳海。他就能阻止她。
何况。就算跳下去了也沒用。
相思绝望地合上双眼。就这样过了很久。他似乎也沒有急着逼她。。又或者。他更想慢慢欣赏猎物的恐惧与绝望。
她突然睁开眼道:"好"。伸手将腰带解开。轻轻一褪。香肩已半露在月光中。
小晏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只是注视着她。目光寸寸下行。似乎要从她身体上。找出秘魔的印记。
他冷漠的目光下。相思感到一阵刻骨的屈辱。寒风吹來。她身体猛地一颤。一滴泪水忍不住滑过苍白的脸颊。
"住手。"
相思抬眼看去。脸上顿时一片绯红。
是杨逸之。
他终于追了上來。虽然微微有些喘息。
他此刻的脸色几乎和小晏一样苍白。冷冷道:"放了她。"
小晏将目光移向大海。良久。他对相思道:"你走吧。"语气轻描淡写。似乎他说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可以任人差遣的玩物。
相思拉起衣服。紧紧掩在胸前。她已经不再流泪。眼中只有愤怒。在这一刻之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气度高华、容光绝世的皇室贵胄竟会对她如此无礼。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羞辱。
然而此刻。她却既不能报复也不能痛哭。
她用力咬住嘴唇。背靠铁栏慢慢往楼梯退去。
她的脚步突然止住。楼梯上迸出几声声嘶力竭的呼喊。然后是金属古怪的脆响和一阵极为凌乱的脚步。
那几声听起來不似人声的呼喊。恍惚竟组成了三个字。那是恶魔的名字。
阇衍蒂。
相思刚一抬头。一团黑影已向她扑來。
黑影浑身乱颤。來势极快。连杨逸之和小晏也只能勉强认出它就是敖广。
敖广似乎已被吓得疯了。满脸的肌肉都扭曲着。金拐也不知丢到何处。一条残腿支撑着肥重的身子。拼命往前跳。口中不停的狂叫"阇衍蒂"、"阇衍蒂"。似乎那无形的怪鸟就在他身后张开幽蓝的羽翼。一步步驱赶着他。将他赶下黝黑的大海。
敖广突然失去平衡。重重地滚在地上。身上的金玉薄片发出剧烈而尖利的哀鸣。他抬起头。舌头似乎已被咬伤。浑身不住抽搐。呕出鲜红的血。口中呜呜咽咽。再难听清。
相思刚要躲开。他猛地从地上跳起來。向她扑來。
相思一声尖叫。大惊之下已忘了躲避。就在那一瞬间。杨逸之纵身跃起。猛地将她拖开。
这时。小晏突然出手。
一道寒月般的光泽从他袖底猝起。直袭向杨逸之的咽喉。他这一击的目的不是要伤他。却要逼他将相思放开。
果然。杨逸之轻轻推开相思。身形如白云出岫。往旁边退开。
这一退的时机恰到好处。身法也潇洒而从容。
只是速度却慢了好多。慢得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小晏的目光中也流露出惊疑之色。眼看袖中的蝶丝就要刺入他的咽喉。情急之下只得挥手一收。
然而两个人的速度实在是天地悬殊。小晏手中的蝶丝虽然避开。但那一掌的部分力道还是打在杨逸之的肩上。
砰的一声。杨逸之整个身体几乎被打得飞了出去。
小晏这一掌竟仿佛是击在一个全然不会武功的人身上。
小晏凌风立定身形。眉头紧皱。以杨逸之的修为要接下这一招并非难事。然而他刚才的武功简直弱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就算刚历大战或旧伤复发也绝不至此。
正在相思瞠目结舌之时。敖广已重重地扑到她身后的铁船栏上。
铁栏轰然巨响。敖广头上仿佛被猛击了一下。一声惨叫。身子剧烈抽了几抽。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直挺着倒在相思脚下。面目说不出的扭曲狰狞。胸口却已沒有了起伏。
他终于沒有逃脱恶魔的追赶。在众目睽睽之下。脑后已受致命的一击。
而他身后却空空荡荡。只有海风凌乱地吹拂着。
清寒的月光将甲板上的一切拖出长长的阴影。似乎是恶魔悄然退去的影子。
甲板上再无声息。只有相思焦急的轻唤:"杨盟主。杨盟主。"杨逸之倒在地上。似乎受伤不轻。
小晏长袖垂地。注视着杨逸之。紫影微动。已到了两人跟前。
相思突然起身。用身体挡住他的去路。虽然她害怕得不住颤抖。眼睛中也含满了泪水。却沒有丝毫退缩的意思。
她一字一句地道:"你到底要怎样。"
小晏冷冷看着她。双眸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忧伤。他伸手将她拉开。轻轻说了一句:"你不会明白。"
他的动作很轻也很柔和。相思就觉得一种不可抗拒之力沛然而來。瞬时已将她推到了一旁。全身连一丝真气都未被引动。
她知道自己绝对无法阻止眼前这个人。然而她又不能不阻止。
小晏走到杨逸之跟前。俯下身去。伸手试他的呼吸。
相思怒喝道:"住手。"。手心中紧握的十二枚水晶月已被冷汗濡湿。
那十二枚水晶月。是她最后的绝技。
她心中明白这一击最多也不过拖延小晏片刻的时间。或者只能激起他的怒火。让他作出更可怕的举动。
她当然也知道杨逸之是卓王孙生死决战的对手。为了他去激怒这个比魔王更加可怕的皇族是一件极不明智的事情。
但是她却不能退缩。
不是因为勇敢。她现在怕得要命。恨不得逃到小晏找不到的地方才好。只是她坚信知恩就应该图报。杨逸之既然为她而伤。她决不能袖手旁观。
绝不能。就如同……记忆瞬时间恍惚。仿佛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在冲撞着心扉。却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滴泪。悄然划过腮际。
那是回忆么。
是什么样的回忆。为何如在眼前。却偏偏无法记起。无法言说。
相思刹那间无言。身子轻轻颤动着。手中的水晶月漾起一阵紊乱的光芒。
正在这时。楼梯上又传來一阵嘈杂之声。
不知从哪里冒出了几十个人。瞬时已站在甲板上。那些人身上都穿着官服。手中擎着火把。把甲板上照得明如白昼。
四下惊声不断。其中一个冲上前去。试了试敖广的鼻息。道:"断气了。又死了一个。"
另一个人道:"岳大人还沒有回來。现在如何是好。"
一个官阶略高的人道:"立刻将尸体封存。等岳大人回來验看。"四五个人立刻上前。迅速将尸体抬了下去。
那人回头道:"夷。那不是小晏公子。还有郁夫人。"
相思突然伸手指着小晏道:"快将他抓起來。"
那人吃了一惊。道:"什么。为什么抓他。"
相思扶起杨逸之。一字一句道:"因为凶手就是他。你们还不快动手。"
那些人相视了一眼。甲板上白光一闪。几十个人的兵器已经一起亮出。
为首那人道:"小晏公子。既然有人指证你是凶手。就请你跟我们回去一趟。"
小晏站在夜风中。连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为首那人等了一会。突然一挥手。
几十个官差顿时分为三组。迅速向小晏合围上來。第一组官差手一扬。十余条铁链宛如蛟龙出海。向小晏齐袭而至。第二组在圈外飞速游走。手中的判官笔蓄势待发。只待锁链讲对手缠住。即可分点他周身穴道。最后一排人手持袖弩。远远护卫。以防不测。
这些官差虽然人数众多。出手却不仅整齐。而且很有秩序。看來他们练习这合围之术绝非一日之功。
他们并沒有机会看到小晏当时一举歼灭黑帆倭寇的场面。也就不像别人那样害怕。
因此他们出手都很稳。很有力。也很自信。
也正因如此。相思才希望他们能阻止小晏。只要片刻的时间就已经够了。
然而还沒待第一排的锁链飞到小晏面前。这几十个人竟一个接着一个。无声无息地跌了下去。一动不动地躺在甲板上。
小晏默默站在中心。神情闲淡而优雅。似乎连衣袖都未动过。
相思的脸色更加苍白。这根本就不像武功。就像是妖术。
那些人就像是被妖法控制。突然间被吸去了灵魂。
眼前紫光一闪。小晏已來到相思跟前。他摇头轻叹道:"为什么要做这些沒用的事。莫非越美丽的女人真的就越愚蠢。"
相思全身颤抖。抬头直视着他。仍然沒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小晏看着杨逸之。冷冷道:"如果你还是挡在前面。不让我给他治伤的话。他肯定活不过今晚。"
相思冷笑道:"你……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小晏淡然道:"如果我现在要杀他。又岂是你能阻止的。"
相思哑口无言。
小晏缓缓绕过她。垂地的衣角无声无息地从甲板上滑过。
透骨的寒香让朦胧的月色也凉如冰水。
他突然伸手去扣杨逸之的手腕。
相思惊呼一声。只见小晏紫色长袖已如流云一般飘起。他紫色的身影宛如一只巨蝶。无声无息向甲板下退去。
相思道:"杨盟主。"正要追去。突然肩上一凉。全身再也动弹不得。
一枚精光欲滴的半月形水晶从她肩头落到地上。赫然正是她刚才握在手中的水晶月。
相思感到浑身一阵虚脱似的绝望袭來。一滴冰凉的液体凝聚在眼中。却连滴下來的勇气都沒有了。
月影如霜。四周死一般的沉寂。倒地的官差们神色痛苦不堪。还在徒劳地挣扎着。相思却只是静静的倚栏坐着。海风掀起她未整的衣衫。隐隐有些寒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楼道上又传來了人声。
"岳大人怎么现在才回來。"
岳阶长叹了一声:"上个月广州府又出了一件大案。上头飞书传我去看看。"
"可是万花楼的事。"
"不错。而且案情极度复杂。虽然我百般脱身……"他叹息了一声。似乎其中还有许多难言的变故:"还是未能赶到子时之前回來。好在晚得不多。希望下一桩凶案还沒有发生才好。"
那人淡然道:"但愿如此。"
相思苍白的脸上顿时掠过一片嫣红的笑意。她终于不必再害怕。
。。那另一个人赫然正是卓王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