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隐隐有了火光。
岳阶看到满地被点穴的手下。不禁大吃一惊。急忙出手帮他们解开穴道。甲板上呻吟声、询问声顿时乱成一团。
卓王孙不去看他们。径直向相思走來。他的手一触到相思的身体。相思就感到一股暖意行遍全身。行动顿时恢复了正常。
卓王孙缓缓道:"小晏。"
相思疲惫地道:"是他。他还捉走了杨盟主。而杨盟主刚才的武功……"相思努力摇摇头。似乎至今仍难以相信。
卓王孙脸上不见丝毫的惊讶。点头道:"刚才在墓穴中的时候。我已经发现了。"
相思讶然道:"难道杨盟主也和我一般。功力无故外泻。"
卓王孙摇头道:"与你不同。或者说。与所有人都不同。杨逸之全身本來就毫无真气。"
相思愣住了。她只知道江湖中的武功。修炼体内真气乃是第一根本。而杨逸之此时内力之高。天下已罕有其匹。若说全身毫无真气。实在是匪夷所思。
卓王孙继续道:"虽然如此。我还是感觉出他的功力在墓道中急遽减弱。等到最后追小晏而出之时。实已是强弩之末。"
相思恍然道:"难怪他那么久才赶來。不过武功突然减弱。这又如何可能……"
她突然抬头道:"难道是杨盟主故意示弱。有所图谋。"
卓王孙摇摇头。淡淡道:"无论如何。现在都该是我们去找他的时候了。"
两人正要起身。就听岳阶道:"慢。"
卓王孙道:"岳大人有什么指教。"
岳阶眉见隐隐有些怒意。道:"你们三人搞什么玄虚与我无关。但船上的凶案却是我份内之事。案情未清之前。谁也不得离开。"
卓王孙皱眉道:"凶案。又有人死了。"
岳阶冷笑道:"敖广已经暴毙。而当时杨盟主、小晏、还有尊夫人都在现场。"
卓王孙沉吟道:"敖广是几时遇害的。"
"戌时。"
卓王孙道:"但屏风上预告的是子时。"
岳阶冷笑道:"我如今才明白。那些预告不过是转移注意。掩人耳目而已。"
卓王孙摇摇头。又问:"尸身旁可有曼荼罗道场。"
岳阶回头看着那帮官差。那些人一起摇头。
岳阶道:"恐怕是因为这么多人在场。凶手來不及布置。"
卓王孙淡淡摇头:"凶手杀死兰葩、庄易时。无论作案手法还是现场布置。都与屏风所绘一般无二。那么敖广之死。想必亦会参照屏风所示。凶手布下连环杀局。且敢于将杀人时间、手法提前公示于众。亦可谓大智大勇。决不会在此案破例。岳大人必定是弄错了什么。"
岳阶冷笑道:"听郁公子之言。倒是对凶手颇为推崇。只是若是天不假力。纵使大智大勇又能奈何。"
卓王孙不再和他理论。将目光投向海天深处。
难道敖广的死不在六支天祭之中。或者这一切不过是一个障眼法。
他沉吟了片刻。突然道:"敖广的尸体在哪。"
"和兰葩、庄易的一起。在黄二房入殓。"
卓王孙淡淡叹息道:"蠢材。当时敖广并沒有死。"
岳阶脸色剧变。立时冲了出去。
卓王孙又是一声长叹:"方才虽然沒死。可你现在去看。就必定是死的了。"飘身而起。也跟在了岳阶后面。
敖广慢慢地从昏睡中醒來。只觉四周一片黑暗。夜色如最浓厚的迷雾。阴沉地笼罩在面前。
他摇了摇头。巨大的耳鸣折磨着他如在宿醉的头颅。浑身上下刺痛难当。沒有一处舒服的地方。他不由得反转了下身子。却"砰"的一声撞在了木版上。敖广吃了一惊。急忙用手探勘时。却发觉自己被关在个了个密封的狭长窄小的箱子里。箱子宽仅两尺。刚能容他转侧。头脚都蹬在木板上。手脚酸软麻痹。难受之极。
敖广的头脑中仍然一片混乱。丝毫想不起自己怎么被送到这么个怪异的地方。伸手敲了敲板壁。猛然一阵陈腐恶臭的气味传來。敖广突然脑中想起一物。不由心下一阵冰凉。
棺材。只有棺材里才有这种气味。
那是尸臭。和兰葩。庄易身上一样的尸臭。
更要命的是。这种气味似乎正是从自己身体上散发出來的。
敖广不敢再想。伸出残臂。拼命地敲打着木板。嘶哑着声音叫呼着。却始终沒有任何回应。
恐惧宛如眼前的黑暗。越來越浓。似乎无数暗影伴着恶臭高踞在他头顶。在这黑暗的边际对他狞笑。
敖广一阵寒噤。不由自主地停了敲打。连呼喊也不敢了。另一个意念慢慢浮上脑海:难道我已经死了。
敖广颤抖着伸出手。探向自己的鼻端。呼吸温热而潮湿。
他心中一振。自己还沒有死。也不能死。他还有数不清的田产。成群的儿孙。如花姬妾。天朝号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还欠着他数不清的银两。一旦下了船。等着他的依然是呼奴唤婢的豪富生活。
必死的恐惧既然褪去。转之而來的就是求生的迫切意愿。敖广让自己冷静下來。缓缓从身上的金缕玉衣中抽出一段乌金丝來。这段乌金丝只有手指那么长。看上去也非常软。然而在几十年的海上生涯中它却不止一次救过他的命。
敖广精神一长。将乌金丝绕在指尖。摸索着木板的纹理挖了起來。不消多时。就挖了一道缝隙出來。虽然这条缝小得几乎连光线都透不过來。但还是让敖广欣喜若狂。手上更加用力。
不多会。棺木接缝处透出一线光明。棺盖上的长钉也已经松动。敖广大喜。奋力往上一推。
棺盖纹丝不动。敖广全身顿时宛如被浸入冰水之中。
接缝长钉都已松动。然而棺盖却如牢牢浇铸在了棺身上一般。
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棺盖上正覆压着某种东西。
某种极其沉重的东西。
敖广仿佛看到某种魔物正张开了极大的双翼。蹲踞在黑色的棺木之上。他全身一凛。巨大的恐惧让他來不及多想。两手伸到木板上一阵乱挖。木板坚固。岂是区区指甲能够挖开。越是这样。敖广抓得更急。仿佛肉体的疼痛能让他暂时忘记摄人的恐惧。
猛然"啪。"的一声脆响。左手中指指甲从根折断。血淋淋的翻起。所谓十指连心。这一下疼得敖广全身颤抖。抱着左手跳了起來。
棺中本來逼仄。敖广一头撞在棺顶上。霎时眼冒金星。疼得几欲晕去。不过这一撞之下。倒减淡了些手上的痛楚。敖广手指疼痛难忍。忍不住又是狠狠几下撞在棺顶。
敖广虽然不会武功。但棺木本已单薄。又如此几经折腾。就听"格"的一声。棺盖翘起。露出一条狭小的缝來。一阵酸腐阴潮的气息随后涌來。虽是难闻之极。但在敖广此刻嗅來。却无疑如芝兰之香。大喜之下。肩头用力顶了几顶。棺盖应声而落。敖广顾不得头上的疼痛。赶紧爬了出去。
房中散乱的摆着几具棺木。自己身在那具正当中间。
他惊惧地向落在地上的棺盖看去。漆黑的木盖上却空无他物。
方才那巨大的压迫感到底从何而來。
敖广心中一颤。此时也顾不得多想。扶着墙站直了身体。就待逃出门去。
突然。身后传來一声阴森的冷笑。
敖广一惊。刚要回头。一枚极细的丝线悄然缠在他的脖子上。敖广脑海中猛然闪过刚才甲板上的情形。海浪滔天涌起。铁栏宛如上古洪荒巨兽。扑到自己的身上。一种莫名的力量瞬间流窜全身。将魂魄挤出身外。
敖广用力挣扎。但身后的手越收越紧。一阵漆黑暖融的光闪过。敖广脑海中还残留着生之欢乐的迷思。就已再度气息奄然了。
岳阶冲到停尸间前。房门紧锁。他哪里顾的上去寻什么钥匙。"砰"的一脚。将房门踢了开。一招"云飞鸟渡"。蹿了进去。
卓王孙悠然立于门外。似乎整件事都与他无关。
良久。岳阶垂头丧气地出來。对卓王孙一揖到地:"郁公子真是高见。老朽愧令教诲。只是凶手到底是谁。还请公子点拨。"
卓王孙回礼道:"郁某不过是偶言误中。至于凶手是谁。如此大事。可就不是郁某一言能决的了。"说着。飘身进入房中。
就见金玉碎屑散落满屋。宝光玲珑的碎屑竟然组成一个硕大的曼荼罗像。映着几具棺木。更显诡异。
敖广浑身焦黑。单腿站在曼荼罗的正中。
他皮肤黑如枯碳。身体扭曲。一条残腿也被齐踝切断。鲜血淋漓的截口立在曼荼罗道场中。支撑着僵硬的身子。摇摇欲坠。却并不倒下。看去直如地狱变相。
他的残臂伸展开來。在头顶结了个奇怪的手印。显得硕大异常的头颅尽力后仰着。颈中鲜血已凝结成块。还是不断滴下。那面目模糊的脸上竟带着一丝期待的笑容。。那笑容诡异之极。宛然正如一个九岁孩童。要从母亲手中接过糖果。
卓王孙悄然走近。仔细地看了他全身一遍。突然出指。从他颈中的伤口里挑出一根还未全焦的发丝。凝目注视了良久。他的眼中慢慢浮出一丝笑意。转身走了出去。
岳阶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在房外不住踱步。见卓王孙出來。急忙迎上去问道:"郁公子看过尸体了。可有什么高见么。"
卓王孙淡淡道:"正是要向岳大人请教。"
岳阶拱手道:"那老朽就先抛砖引玉了……以在下对现场的侦查來看。敖广全身皮肤被烈焰灼烤过。颈中有一条极细的伤痕。从伤口附近的肌肉形状來看。应该是被一条极细的丝线勒毙的。只是在现场中并沒找到残留的凶器。也沒发现任何脚印、手印。可见凶手心思细密。丝线如此触手即断之物居然能勒毙活人。可见凶手内力之深厚。若作案者真是如此來去无踪、谨微细秘、凶狠毒辣而又武功强横的高手。那就不是老朽所能够胜任的了。还要请郁公子看在武林同道的面上。施以援手为幸。"
卓王孙淡然道:"在下援手是毫无用处。却是不知杨盟主和小晏公子肯否援手。"
岳阶顿了顿道:"这两位和案情当然最有关联。不过在下已经派人去请了。"
话音未落。杨逸之和小晏已到了门口。两人神色淡然。似乎什么事都沒有发生过。
尤其是杨逸之。他身形如行云流水。飘逸而从容。哪里有丝毫武功消失的迹象。
相思惊讶地看着他。他却将目光挪开了。
岳阶道:"殿下。听郁夫人说。你打伤并掠走了这位杨公子。"
小晏冷冷道:"伤是伤了。不过……"
岳阶追问道:"不过什么。"
小晏叹了一声。似乎不愿多讲。道:"请杨盟主到我房间去。原只是为了替他疗伤。"
岳阶双目神光一长。缓缓道:"这么说。两位刚才是一直呆在殿下房间中了。"
小晏道:"不是。"
岳阶的眼睛越发亮了。道:"这么说來。两位到底是去了哪里。"
小晏道:"杨公子的确不愧为中原武林盟主。我刚替他过血不到片刻。他就已经完全恢复。"
岳阶道:"恢复了又怎样。"
小晏道:"恢复了自然就不愿再留在我那里。"
此事对杨逸之來讲当然是奇耻大辱。一旦恢复功力。自然一刻也不肯留下。
岳阶道:"然而殿下就这样放杨公子回去了。"
小晏冷冷道:"在下自然是愿意留杨盟主过了子时才走。只是力有未逮。"
卓王孙道:"杨盟主重伤初愈。殿下这句'力有未逮'。是否有些过谦。"
小晏轻描淡写的道:"本來以在下那点薄才。也不是完全沒有机会。只是替杨盟主过血疗伤的时间虽不长。却多少有些累了。加之在下孤陋寡闻。实在沒有想到杨盟主的武功已高到了如天风飘渺、來去无痕的地步。想留也留不住。"
他看了杨逸之一眼。道:"非但沒有留住。连自己也不得不留在房中疗伤。"
岳阶沉下脸來。道:"如此说來。两位刚才曾经交手。"
小晏道:"也可以这么讲。"
岳阶道:"那么两位子时的行迹。都无第三人可以证明了。"
小晏并不出言。竟似默认。
杨逸之面色阴沉。更连看都不看大家一眼。
卓王孙叹道:"非但他们两人沒有。连在下也沒有。"
岳阶顿时就像被人抽了一记耳光。脸色难看之极。无论这三人之间的关系如何云山雾罩。至少有一件事情是清楚的。。那就是要三人离开大威天朝号的计划完全失败了。
不仅失败。而且凶手似乎还利用了这个计划。把本不可能做到的案子完成得轻而易举。
甚至。甲板上的每一个人都无意中成了帮凶。
窗外海风呜咽。似乎就是讥诮的笑声。
岳阶尽力止住恼怒。目光从卓王孙。小晏。杨逸之脸上一一扫过。
三人的目光都静如止水。波澜不兴。似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会让他们的神色有丝毫改变。
岳阶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明白无论凶手是其中的哪一个。都必定是平生未见的强敌。而对于这样的强敌。光凭他一人。胜出的机会无疑少得可怜。
他缓缓将目光停留在卓王孙身上。道:"不知郁公子有何高见。"
卓王孙道:"我的高见就是该去睡觉了。"
岳阶皱眉道:"睡觉。"
卓王孙道:"夜深人静。海游无事。难道不正适合睡觉么。"
岳阶道:"血案当前。怎么可以说是无事。"
卓王孙冷冷道:"即使有事。那也是你们的事。难道为了你们有事。我也就不要睡觉了。"
岳阶还要说什么。卓王孙拂袖而去。
岳阶伸了伸手。却终于不敢拉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