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房间中良久沒有声息。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到杨逸之脸上。
杨逸之遥望窗外的大海。缓缓开口道:"我不是凶手。也不会自裁。"
小晏摇了摇头。道:"事已如此。也非我本愿……"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终又叹息一声道:"六支天祭本是曼荼罗教向大神湿婆所献的最高祭祀。是六界天主献出肉身与灵魂。分别取身体上的不同部位。共同拼成湿婆本生图。完成对湿婆六大化身以及本神的祭祀。"
"在这一次的天祭中。庄易缺损左足。祭祀风暴之神化身;兰葩缺损额头。祭祀苦行之神化身;敖广缺损右足。祭祀舞蹈之神化身;谢杉缺损脖颈。祭祀兽主化身;方天随缺损心脏。祭祀战神化身;唐岫儿缺损左手。祭祀性力之神化身……若我们再不营救。郁夫人就将成为第七天祭对象。将缺损右手。祭祀湿婆本尊。。毁灭之神。"
卓王孙脸色阴晴不定。岳阶却道:"花费这样的苦心。凶手的目的又何在呢。"
小晏淡淡道:"赎罪。这种祭祀本來是为了抵赎六界滔天罪恶。后來天祭的时代虽已遥不可考。但天祭之说一直流传于人间。用于向神抵赎罪过。曼荼罗教教义以为。若能完成六支天祭。无论何等罪孽。都将因鲜血而洗清。这次六支天祭正对应了大威天朝号上的六宗命案。可以推想。设计这六支天祭之人也必定是一位曾犯下滔天大罪之人。"
岳阶疑道:"滔天大罪。我们中谁犯下过滔天大罪。"
小晏微微一笑。不去回答他。道:"藏边曼荼罗教素不与中土來往。然而其中却藏有许多武功秘笈。传言可以改天换日。顷刻成就一位高手。但曼荼罗教行迹诡秘。规矩森严。从來不纳外人。所以江湖中垂涎者虽多。但真正能接近曼荼罗教的。却是少之又少。更不用说染指秘笈了。但有这么一位少年。却因为因缘际会。被云南曼荼罗分教收留。而且甚得分教教主的赏识。传了教中大法。那少年本不通武功。却因为修炼了教中法典。不数日就成为江湖上首屈一指的高手。但那少年不甘心雌伏一隅。终于叛逃曼荼罗教。回归中原。携绝世无敌之武功。迅即声誉鹊起。创下了好大的名头。虽然不能说是中土第一。但也差不多了。是不是。杨盟主。"
小晏的目光随着话音盯在杨逸之的面上。目光闪烁。竟似有种讥嘲之意。
杨逸之面色淡淡的。似乎沒有听见。
岳阶却暴跳起來:"你说这少年就是杨盟主。你……你竟敢血口喷人。"
小晏淡淡道:"是不是血口喷人杨盟主自然知道。我只是听说杨盟主乃大明兵部尚书杨继盛之子。三岁习于书。十三就求了功名。却从未修炼过武功……但杨盟主在十四岁时离家出走。浪迹江湖。数年后就神功绝伦。冠于一时。终于成就了盟主之位。试问中土武功中。可有如此速成的么。而且盟主武功根本不修气练息。而以风月光华为剑。中原心法。可有如此诡异者么。"
岳阶怔了一怔。喃喃道:"也许杨盟主有什么奇遇也未可知。"
小晏微笑道:"奇遇是有的。但不是在中原。而是在云南苗疆。也就是曼荼罗教的分教所在。"
岳阶道:"纵然如此。你又如何得知。我看你多半是瞎编乱造。"
小晏道:"杨盟主如此有名之人。我虽身在小国。却也慕名已久。忍不住就查了查他的生平。嘉靖二十五年十月十三日。杨盟主和一个女子曾在云南神木峰下的小店中住过两天。交给店主四两银子。让店主喂养马匹。然后入山去了。却从此再沒有回來。可有此事。"
杨逸之举目远眺。不予回答。
小晏微笑道:"杨盟主不回答也无妨……后來盟主得入曼荼罗分教。盗学法典。成就武功。然后叛出教中。是些什么经历。我就不知道了。相信也沒有几个人能知道。但盟主再履中原时。却是身怀绝世武功。这却是事实。可能盟主离开之时还曾多布疑阵。让曼荼罗教以为盟主已死。曼荼罗教素不至中土。盟主虽然如日中天。却也不虞其知。但世间之事当真难料。却在这大威天朝号上遇到了一位曼荼罗教众。"
岳阶脱口问道:"谁。"
小晏慢慢道:"兰葩。"
他转身对杨逸之道:"盟主不会否认认识兰葩吧。"
听到这两个字。杨逸之冰霜之色也不由为之动容。
小晏微笑道:"我就知道以盟主之正直聪明。必然不会否认。盟主见到兰葩后。知道事已败露。又不知兰葩有沒有通知其余教众。所以不能仅仅杀之灭口。于是只好设计这六支天祭。來为自己洗脱罪责。生死所关。这本是人之常情。但盟主为一己求存。而屡杀无辜。却也残忍太甚。枉杨盟主声誉武功冠绝一世。却和那些杀人越货的盗贼毫无分别。"
小晏长长叹息。眼中似有不忍之色。
岳阶怒道:"你这还不只是一面之词。"
小晏道:"敖广之死。甲板上只有我们四人。我是看到杨盟主欲向敖广下手才出招阻挡。而杨盟主却立刻假作受伤。令郁夫人不明真相。处处阻挠于我。后來我为盟主疗伤。盟主却瞬时恢复功力。将我击伤后离去。这些行止是否也太可疑了一些。"
岳阶怔道:"这……这……"
小晏续道:"这船本是杨盟主所雇。盟主有足够的时间來布置曼荼罗图。庄易之死。乃为大物击杀。方大人之死。凶手自窗而入。但窗外直临大海。凶手势必要以绝顶轻功。自船顶翩然而下。这两次皆需绝世之武功。不一定非是盟主所为。只是盟主亦可以为而已。谢杉之死。虽为风冥蝶所杀。但在下冥蝶上船之时就已失窃。这点在下曾向郁夫人提过。如岳大人所说。旁人要从在下手中拿走风冥蝶自然是万难。但若杨盟主暗做手脚。却自当别论。而最后两具命案。我、郁公子、岳大人都互相耳目可属。但杨盟主却恰好不在。试问此时盟主又在做什么呢。为什么两具命案发生后。盟主又出现了呢。"
他这几点一提出來。当真是咄咄逼人。连岳阶一时都哑口无言。
小晏目光盯在杨逸之身上。沉声道:"盟主所居地一房在屏风右第一。兰葩所居玄一在屏风左第一。兰葩命案时。郁夫人第一次推门看到的景象跟后來大家一起來的时候并不一样。这本來很难解释。但若是考虑到一点小小的手法。就不难解释了。"
岳阶忍不住问道:"什么手法。"
小晏道:"屏风。"
岳阶:"屏风。"
小晏缓缓点头。道:"屏风。我们忽略了一个很简单的事。舱中光线黯淡。舱身本就是圆的。我们本來就习惯于用这扇屏风來确定方位。屏风下边第一房是玄一。上边第一房是地一。屏风对着的是天三、黄一。但若是有人有意地将屏风挪了个位子。将屏风放在地一跟地二之间。那么若是不太注意。就很容易将地一当作是玄一。而将地二当作是地一。"
岳阶皱眉思索了片刻。道:"的确是这样。但这又有什么用处呢。"
小晏微笑道:"极有用处。郁夫人第一次进入的。其实是地一。也就是杨盟主的房间。盟主早就在房中布置好了。也就是兰葩脸色铁青趴在曼荼罗中的场景。等郁夫人惊叫跑出之后。盟主再将屏风迅速移回原位。以盟主之能。当然可以在瞬间就可做好。等郁夫人率众人回來时。自然就进入正确的玄一房中。那时看到的。也就是脑颅洞穿的兰葩的尸首。但此时又有谁会想到去杨盟主的房中查看呢。"
小晏道:"不知诸位是否留意。郁夫人第一次看到兰葩的尸首时。兰葩的头颅还沒有洞穿。如何能有鸟掌一般多的鲜血流出。"
岳阶一怔。恍然悟到:"兰葩皮肤剥取极其仔细。并未伤及主要血脉。那时的确不应该流那么多血的。"
小晏道:"唯一的解释。就只能是此时郁夫人看到的虽然是兰葩的头。但身体却并不是兰葩的。这些血就是拼凑中流出的。"
岳阶突道:"难道……难道有两具尸体。。"他的声音中都带上了止不住的颤抖。
小晏点头道:"不仅是两具尸体。也是两份布置。两个房间。"
岳阶颤声道:"多的那个房间是地一。但多的那具尸体呢。"
小晏道:"岳先生还记不记得本來船上还有位小姑娘。传说牙齿利的很。但后來却再未出现过……在下方才所谓杨盟主残忍。也正是指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者。"
他又叹息了一声。将目光转开。再不看杨逸之一眼。
岳阶再要争执。却发觉小晏的推断实在很有道理。几乎就是不可置辩的。他张了几张嘴。终于还是沒有说出话來。
小晏道:"本來我也不会如此猜想。岳先生有沒有记得那位日本少年。有次他跑进唐大小姐的房中。被狠揍了一次。记不记得。"
岳阶道:"自然记得。但不知他与此事有何牵连。"
小晏道:"那少年本是來投靠我的。却不想舱中房间看上去都大同小异。所以才错入了唐姑娘房中。当时我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却就是回想不起來。后來我多方印证。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只是这六具性命。却再也救不回來了。"
小晏轻叹一声。双手做了个合十的动作。不再说话。
至此。他这一番推论完完整整。无论动机、手法、时间、方位。都已锁定杨逸之。岳阶心中亦升起一阵疑惑。不由转头望向杨逸之。
杨逸之脸上神色丝毫不变。似乎沒有听见两人在说些什么。又似乎这一切与他根本不相干。他只是个看客而已。
岳阶忍不住轻声问道:"杨盟主……您看您有什么辩解的么。"
杨逸之负手一笑。昂首傲然不言。岳阶很是尴尬。摸了摸头。张了几张嘴。似乎突然下定了主意。大声道:"杨盟主。虽然老朽在你眼中不值什么。老朽的武功也根本不能与你相提并论。但你若是犯了罪。这些人真是你杀的。老朽就算是拼了性命。也要将你绳之于法。但你要明白一件事。老朽捉拿的是凶手。不是盟主或者殿下。你若是有什么要辩解的。不妨就说出來。老朽一概洗耳恭听。"
他虽然说的大声。杨逸之却如充耳不闻。反而将眼睛闭上。
岳阶还要再说什么。小晏轻轻拦住他。道:"杨盟主若是不肯说。你怎么求他都沒用的……幸好。不说话也可以证明很多事。"
他话一说完。就动了。
一动。就如在九天之上。
当今耸动天下的两大高手。终于交手。
小晏手一抬一放。大片带着森寒冷气的紫光从他的手中溢出。宛如天河一般闪烁纵横。向杨逸之卷去。刹那间船舱中一片晶莹闪亮。所有的器物仿佛都镀上了一层宝蓝色的辉光。看去明丽鲜艳无比。
小晏的眸子在这辉光中就如月光一样幽丽深广。似乎在为无辜受苦的死者垂怜。又似在为眼前的作恶者叹息。
所有的光芒都黯淡下去。仿佛被一种无名的力量突然收聚起來。压缩至杨逸之的身前。
杨逸之左手握起。突然张目。船舱中就如划过一道极其灼亮的闪电。刺得岳阶眼睛都睁不开。杨逸之手漾起一团晕光。似前似后。如在如不在。他的身形仿佛突然迷蒙起來。影子般悬立于空中。小晏的冥蝶真气却丝毫不能粘其身。
小晏脸色微沉。手一提。光芒仿佛应手而起。化作实物一般向杨逸之包裹而去。
风冥蝶丝。
传说中來自幽冥之都的诡秘武器。化自诸神眼泪的上古神兵。大片闪光的蝶丝组成极大的网状。向杨逸之围裹过去。杨逸之并沒有闪躲。他只是竖起食指。当胸一划。
骤然间仿佛极强的太阳光般。他的手指竟仿佛黑暗中的明灯。将所有的光芒都集中在一起。天地众生都为之黯淡无光。
风月剑气。
这无痕之剑与风冥蝶丝一起出现。刹时空中仿佛起了种震动。就如水脉般席卷整个船舱。犹如包含了露珠的花蕊。将整个世界反照于其中。
杨逸之剑气尚未发出。全身衣袂已被鼓涌而起。整个人仿佛交错的光影。时显时隐。出世之姿。一如神仙中人。
他人虽未动。劲气却如龙卷般盘旋。似乎随时都要击出。
小晏的紫衣宛如蝶翼一般飘拂起來。在耀眼的强光中穿來插去。身形飘忽。身上点点蓝辉不住散开。宛如诸天降下的无尽花雨。他袍袖展开。如舞宝轮。万千蝶丝就如道道祥光。奉持着他淡紫色的华裳。顷刻间。整个船舱已被完全封闭住。劲气如涡旋随着他垂地的紫袖不住凝结。然后片片斜卷着飞出。跟杨逸之的剑气交错在一起。
两人一动一静。小晏从容试探。杨逸之却在静心等候着最好的杀机。两人尚未正面交手。但满天的杀意已让人不得喘息。看得众人心神俱失、惊心动魄。劲气澹荡而來。忍不住步步后退。
就听小晏叹息道:"盟主有这样的身手却不肯造福天下。真是可惜。"
岳阶就觉身上的压力倏然一重。小晏如天外飞仙般腾身而起。夭矫盘旋。化作一道云光。向杨逸之电射而下。
杨逸之倏然完全静止。所有的光芒急速向他身体中汇聚。不动稳如磐石。
岳阶虽然修为与两人相差天地玄远。但也知道已到了决生死的关键时候。
船舱中压力奇重。岳阶一瞬间连呼吸都停了。这一瞬仿佛永恒一般。在岳阶的脑海中固定住。又如宇宙初开时两位神衹的会面。带着空住之劫横空而來。
光芒一闪而灭。
杨逸之跟小晏猝然住手。他们的招式瞬间相接。却又同时收手。
时光仿佛被撕开了一条裂缝。倏然静止。
两人中间站着一个人。。赫然竟是卓王孙。
至于卓王孙怎么出的手。三人此战到底是个什么结果。却不是岳阶所能看得出來的了。
卓王孙袍袖轻拂。船舱中充斥的真气点点消散。他的声音坚定而明澈:"殿下虽然推论得不错。但我曾勘察尸体。尸身脖颈上。并未有拼接的痕迹。而移动屏风的。也不是杨盟主。"
杨逸之和小晏都沒有出言。
岳阶突道:"那是谁。"
卓王孙道:"却是死人从血泊中爬起。自己移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