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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哭 吉力 5832 字 2013-05-22

第二天晚上,谭少山潜入采菱房里,首先说了一堆感恩戴德的话,由于采菱的保荐,老爷已正式将建造戏台的工程托付给他,

“这可是个难得的肥差,”谭少山喜眉笑眼地说:“两三个月下來,抵得上四五年的工钱呢,”

“不要得意太早,”采菱漠然道:“还不知道你能不能活到发财的日子呢,”

“这话是什么意思,”谭少山错愕地说,

“我先问你,”采菱说:“昨天干什么去了,沒有看到我窗台上的文竹吗,”

“昨天我闹肚子,一直躺在床上懒得动弹,”谭少山抱歉地说:“最后托人向西街的徐大夫讨了一剂药吃才好了,所以根本沒有往这院來,”

“你倒真会挑时候生病,”采菱奚落着,“害得人家整夜担惊受怕,”

“怎么回事,”谭少山问,

采菱把昨夜的情景讲了一遍,谭少山立刻呆若木鸡,方才招财进宝的美梦化作泡影,只剩下满脸的烦忧和恐惧,

出离震惊的反应使采菱稍感奇怪,又忍不住有几分失望,说:“紧张管什么用,还不赶快想想办法,”

“我哪里有什么办法……”谭少山嗫嚅着,

“什么,,遇到紧急关头,你一个大男人不拿主意,难道让我独自承担吗,”采菱忿忿地说,

“我虽然是个男人,可是,迄今为止自己从沒有拿过一次主意,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看主人的眼色行事,更不必说这种性命攸关的情形了,”谭少山愁眉苦脸地说,在他内心深处,却有一个杜绝后患的办法,就是釜底抽薪,从此结束一段露水姻缘,然而当着凛若霜雪的采菱不敢口出不逊,何况还有良知道义的束缚,也不便直言奉告,

迷惘杂乱的思绪采菱无可探究,但从竦惶的神色中却愈发了解他性格中的软弱畏缩,仿佛和那个驰骋于飞车上的谭少山判若两人,采菱微微叹息,对他的缺乏主见沒有继续苛责,说:“无论怎样,今后咱们见面的地方需要改换一下了,”

“换地方,”谭少山惊疑地说:“谈何容易,你能够无缘无故的夜不归宿吗,”

采菱的目光慢慢的扫向窗户,不以为然地说:“你可以从这里钻进來,我就不能从这里跳出去么,”

“跳出去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走投无路,”谭少山苦笑着说:“反正我那里是去不得的,隔壁住着一帮无赖东西,每天偷偷的赌钱喝酒,常常整夜不睡,”

推三阻四的态度令采菱顿生反感,说:“着什么急,我也沒讲过要去你那里,”正欲大发娇嗔,转念又想,唇枪舌剑的争执并不利于商讨对策,只得强忍懊丧,轻声细语地说:“少山,谭府各院的钥匙是不是都由你保管,”

“差不多吧,怎么……”

“我倒想起一个非常稳妥的地方,”采菱忽然浅浅一笑,

“什么地方,”

“祠堂边的花园,”采菱说:“晚上悄悄打开园门溜进去,既然有老爷的禁令,别人也猜想不到,况且目前天气转暖,不必担心受冻着凉……”

即使沒有避灾躲祸的考虑,采菱对花园也悠然神往,尤其那几朵明媚秀丽的芍药,时常在她眼前浮现,如今春尽夏临,大概已是绿肥红瘦,但还有百草繁茂,凉亭石椅,仍不失为一处清静幽雅的所在,倘若和心爱的男人隐匿其间,耳鬓厮磨,两情缱绻,胜过神仙境界,想到这里,禁不住桃腮泛红,芳心摇曳,

“开什么玩笑,那种鬼气阴森的地方怎么能去,”谭少山的厉声驳斥象一柄利斧,将采菱的美妙憧憬击得粉碎,

“花园究竟有什么古怪,”采菱满腹疑云,“为什么人人谈虎色变呢,你从小长于谭府,应该明白其中的秘密吧,”

“我……我也说不太清楚,总之我是不会去的,”谭少山闪烁其辞,流露出不敢越雷池半步的神情,

采菱怅然若失,却沒有继续盘问,毕竟心神不宁,连寻幽探秘的兴趣也不复存在,两人面面相觑,无计可施,似乎第一次为扑朔迷离的前景担忧,也是第一次经历了同携罗帷而沒有肌肤之亲的夜晚,曙色微明,谭少山起身告辞,说是约了几位工匠谈建造戏台的事情,必须及早过去应酬,

对于修房造舍谭少山本是外行,只因眼界开阔,机警干练,老爷才委以重任,接手之初,他带领四五名工匠來到谭府西侧,勘察地形,勾画草图,当年在省城,他经常陪着少爷出入轻歌曼舞的场所,见过不少格局新颖的剧院戏台,此刻娓娓道來,如数家珍,并且结合自己独到的见解,又提出许多有别于陈旧式样的建议,引得众匠人交口称赞,心悦诚服,

以后的两个月里,谭少山采办土木砖瓦,调度搬运移送,督察起造修盖等等,兼功自厉的同时沒有错过中饱私囊的机会,当然,奔波操劳的日子并不能磨灭心头的隐患,想起独守深闺的采菱,总觉得郁烦焦躁,抽空也会去那条两院间的甬道徘徊观望,

采菱经受的苦难更加深刻,起先风声鹤唳,栗栗自危,随着时间推移,发现老爷仍处于懵然不觉的状态,沉重的压力才有所削弱,惊悸和忧虑终究隔不断牵肠挂肚的思念,渐渐的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孤单落寞之际,重新把那盆文竹摆上了窗台,见到了晒得又黑又瘦的少山,心中自然流淌出百般怜爱,不由得关怀备至,恣意温存,似已淡忘了上一次的虚惊,

转眼秋风乍起,有一天谭贵进入采菱院里,说谭少山监造的工程已经完峻,老爷请九姨太陪同前往巡视,

采菱略作装扮,带着如月,跟着谭贵來到谭府西侧,走过一扇崭新的朱漆大门,眼前顿时一亮,说是搭建戏台,实则造就了一座奢华无比的园子,当中的戏台通明开阔,雕梁画栋之间支撑着四根浑圆粗壮的石柱,台面有上佳的木板拼成,严丝合缝,平整如镜,适于在上面随意颠扑跌宕,戏台正对是一片环绕错落的看台,足以容下三四十桌酒席,上方飞檐突起,阴雨天也无碍赏戏,并附有更衣休憩的厢房,皆金碧辉煌,美轮美奂,

采菱挢舌不下,目不暇接,迤逦走向戏台后边,有一排供伶人妆饰歇脚的屋子,老爷正在此驻足浏览,面前有七八只打开的木箱,盛放着质地精良的五彩行头,见了采菱,老爷笑眯眯地说:“怎么样,对这个园子中不中意,”

“太好了,既舒适又排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壮观,”

老爷显然也心满意足,乐呵呵地说:“少山挺争气,我总算沒有看错人,”

“老爷慧眼识才,适得所用,”采菱微笑着恭维,试探着说:“论功行赏,是不是该嘉奖一番,”

“嗯,我一向赏罚分明,”老爷深以为然,捋须沉吟,“只是一时想不起來赏点什么给他……”

“我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采菱欲言又止,眨动着一双灵活的眼睛,她一直暗中努力,设法提高少山在谭府的地位,以便日后更多密切的接触,

“说说看,”老爷鼓励着,

“是这样的,”采菱尽量委婉地说:“少爷出外求学,三年五载不能回來,老爷未免膝下冷落,而少山父母双亡,纵有满怀孝思却无从寄托,老爷何不将他收作螟蛉义子,也算添了一个心腹相依之人,有了这一份深恩厚德,他从此定会更加结草衔环,竭力服侍……”

“不行,不行,”话未说完,老爷就使劲摇手,“这成何体统,毕竟少山只是个下人,况且会招來同族众人的非议,”

采菱缄口结舌,这才清醒地意识到,在老爷的头脑里,等级森严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贵贱尊卑之间绝无混淆僭越的可能,

“不过,”老爷迟疑着说:“少山这孩子是够可怜的,从小沒了娘,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父亲又突遭横死,看在他一贯忠厚老实的份上,理应给予特别关照,干脆由我來做主,替他说一门亲事好了,”

“说亲,,”采菱目眩神摇,头顶上猛然响起了一声焦雷,

“是啊,你有沒有想到合适的人,”

“下人的闲事我才懒得操心,其实老爷也不该……”采菱心急如焚,想极力打消老爷的念头,然而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又讲不出半句,

老爷未曾留意她的失态,只顾费神思量,眼光游移不定,不一会儿落在了侍立于门口的如月身上,忽然精神一振,笑着说:“嗨,对了,如月就不错嘛,模样齐整,手脚麻利,和少山正好相配,”

“如月怎么可以,年龄太小了吧,”采菱脱口道,只觉得胸闷气喘,热血上涌,痛悔方才的节外生枝,又感觉惊骇不已,想不到曾和少山讲过的戏言竟成了报应不爽的谶语,

“如月不算小了,当初老五进门的时候也是刚满十六,”老爷谈笑晏然,为自己即兴点下的鸳鸯谱感到得意,

他所提起的“老五”自然是香踪缥缈的五姨太,采菱却已经无心究诘,用一种近乎恳乞的语气说:“可是,离开如月我会很不方便的,这件事还是暂且搁下吧,”

“奇怪了,前几天你不是还抱怨如月呆头呆脑的不听使唤吗,怎么今日又舍不得啦,放心吧,我会再挑一个机灵的丫鬟给你,”老爷慢条斯理地说,显得心志已决,

采菱恐怕引起猜疑,不敢继续强词夺理,忍气吞声地陪着老爷四处察看,当夜就召來谭少山共商应对的举措,

听到消息,谭少山也惊讶万分,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脸上露出极其复杂的表情,

“你是不是正求之不得,暗自狂喜呢,”采菱冷冷地说,满腹恼恨无可发泄,

“冤枉,”谭少山委屈地说:“谁会料到发生这样的事情,皇天在上,我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女人,从來沒有动过任何邪念,”

“很好,”采菱斩钉截铁地说:“明天老爷说起这件事,你就一口拒绝,”

“拒绝,,”谭少山哭笑不得,“整个谭府除了老爷,还有谁敢轻易说出拒绝两字,何况对我來讲,这件事情是莫大的恩惠,倘若不知好歹,一定会惹祸上身的,”

“那么就不必管我的死活,等着娶新媳妇好了,反正你刚刚发完财,还差一步桃花运呢,”采菱怒气冲冲地说,一阵急火钻心,忍不住双泪直流,

“先不要激动,容我慢慢想法子,”谭少山长吁短叹地说:“就算鼓足勇气拒绝,也得摆出道理吧,但我能找到一条什么样的原因呢,”

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既非受戒的僧侣,又无恶疾缠身,凭什么理由坚持偶影独游,总不至于效仿“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万丈豪情吧,拿谭少山和忠勇奋发的霍去病相比,实在有些荒诞不经,设身处地的构想片刻,采菱也觉得无以为计,只得伏在枕上嘤嘤抽泣,

谭少山害怕惊动隔房而睡的如月,不敢大声哄劝,唯有轻轻摩挲着采菱的脊背,送上一份于事无补的体贴,采菱哭过了一阵,勉强坐直身体,擦拭着泪水说:“少山,在你看來,老爷的为人如何,”

谭少山目露犹疑,似乎连私下里议论主人的胆量也沒有,踌躇了许久,才支吾着开口:“老爷修身慎行,安富恤贫,算是个很厚道的人,”

“是呀,”采菱点头附和,“从我进府以后,就发现老爷心和面软,平易近人,并不象传说中的那么可怕,”

“那又怎样,难道你还有什么想法……”谭少山惶惑地问,

“不错,”采菱忘乎所以地说:“与其坐困愁城,我们不如双双跪在老爷面前负荆请罪,把相恋多年的事实和盘托出,恳求他老人家成全,”或许忽然联想到破镜重圆的徐德言夫妇,采菱渴望老爷也有杨素一样的雅量高致,

“简直是痴人说梦,”谭少山断然否决,说:“因为你入府后的表现并沒有明显的差池,只能看见老爷宽容仁慈的一面,但若有丝毫犯上作乱的动向,等待你的还有粗暴严峻的一面,老爷始终把伦常理法奉作金科玉律,约束镇民,从不懈怠,你沒有听过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吗,百行孝当先……”

采菱愣住了,“百行孝当先”对照的是“万恶淫为首”,在顽梗不化的老爷眼里,自己与少山间的情爱无疑归于首恶之列,

“想必你不会忘记韩寡妇的遭遇吧,”谭少山气宇阴沉地补充,

采菱闻声色变,头脑中立刻闪现出一段噩梦般的回忆,在她十岁那年,平安镇发生了一桩轰传九巷的事情,东街的韩四海家娶了一位外乡女子,虽称不上十分绝色,却也眉清目秀,骨肉匀停,然而福薄命蹇,过门仅三月丈夫就抱病身亡,她贪图夫家的百十亩田产,立下文书矢志守节,前两年清静无事,第三年上却出了岔子,韩寡妇素來爱俏,经常托附近的吴裁缝进院量体做衣,日久天长,两情相悦,终于携手共赴巫山,不料行迹不密,被韩家的小叔发觉,义愤填膺地告到谭老爷那里,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谭老爷率领十余名气势汹汹的壮汉,将一对正尽兴**的男女赤条条的堵在帐中,韩寡妇和吴裁缝伏地求饶,声泪俱下,老爷却疾言厉色,毫不通融,次日先把他俩五花大绑,游街示众,以儆效尤,然后按古法施以酷刑,吴裁缝被乱棍打死,韩寡妇则被押至河心,颈系磨盘沉入水底,

也许是捆扎磨盘的绳索不够结实,抑或受到了鱼蟹吞噬,过了几天,韩寡妇一丝不挂的尸体竟然从河里冒了出來,在岸边的水草之间漂浮摇摆,恰巧被一群到此玩耍的孩子发现,其中包括稚气未脱的采菱和少山,他们看见遍染淤泥的躯体青白肿胀,乌紫的舌头长长伸出,一双眼睛足有鸡蛋大小,众孩童惊呼四散,有两个胆小的甚至吓得溺湿了裤子,

失魂落魄地跑回家,采菱接连数日食不下咽,睡不安稳,至今想起,依然觉得骨软筋麻,同时隐隐地预感,对于自己的的一份悱恻情怀,老爷也决不会姑息迁就,于是凄楚万状地望着谭少山,哀痛的泪水又一次缓缓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