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2)(1 / 1)

鬼哭 吉力 5131 字 2013-05-22

夜静如水。采菱独倚床头。手里握着一本翻开着的《老残游记》。意态悠闲而懒散。其实她心乱如麻。视线所及只是一片模糊的油印字迹。书中的内容几乎毫无印象。百无聊赖地坐了许久。四周依然悄无声息。不由得神思倦怠。暗暗气馁。正准备熄灯就寝。却听到窗纸上传來一阵小鸡啄米般的响动。

采菱从床上一跃而起。如同服了一剂提神醒脑的良药。方才交织于胸的焦灼与忧虑一扫而空。化作一股无法抑制的振奋。快步走过去推开窗户。

谭府内宅有大小十余座院落。分别供各房姨太居住。采菱卧室的窗外是一条两院之间的甬道。相邻是对面六姨太的后墙。这条小路即使在白天也极少有人走动。因而成为谭少山窃玉偷香的最佳途径。

谭少山身手敏捷。似一只狸猫钻进窗子。沿着书案跳到屋内。衣服上散发少许酒气。

“又跑去哪里喝酒啦。”采菱皱着鼻子问。

“晚饭后老爷派我去北街的薛老三家催一笔款子。嗨。很费了半天口舌。”谭少山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从洋洋自得的表情可以看出此行不负使命。

“我说呢。还以为你今晚不來了。”

“怎么会。看见文竹摆出來。我哪里还坐得住。其实。就算有事脱不开身。一颗心每天也要來这屋里转几趟呢。”谭少山笑嘻嘻地说。走上前來抱采菱。

“就知道花言巧语的哄人。”采菱笑着搡了他一把。

谭少山沒有防备。身体向后歪去。险些碰翻了书案上的一盏油灯。急忙用手扶稳。蹙眉提醒:“轻一点。小心给如月听见。”

“不要紧。如月早就睡熟了。”采菱说。声音却压低了许多。如月住在仅有一屋之隔的西耳房。采菱并非颐指气使惯了的人。晚间一般不需要端茶递水之类的服侍。

“千万不可大意。”谭少山慎重地说:“如月这样的女孩子。正是怀春善感的时候。夜里一定睡不踏实。”

“她才多大年纪。就懂得怀春了。”采菱不屑地笑道。

“不小了。身上该长的地方也都长齐了。不信让她今年嫁人。明年准能抱上儿子。”

“听你说的这么下作。八成早就不怀好意。”采菱冷笑着说:“干脆我改天劝老爷一句。把如月赏给你算了。”

谭少山本想接着调侃。却瞥见采菱的神色阴郁。心底忽生警觉。通过一段时日的送暖偷寒。他发现采菱逞强好胜的性情丝毫未减。并且多了一些偏执与狭隘。倘若信口开河。或许会造成极深的龃龉。于是装出敬谢不敏的样子。陪笑说:“谁会去做舍本求末的傻事呢。有了你。别的女人在我眼里全是一堆行尸走肉。”

“哼。不要口是心非了。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如果撒谎。天诛地灭。。”谭少山满脸赤诚。

采菱的火气消散了大半。却又黯然轻叹。“唉。我一个穷门小户的丫头。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话不能这么说。”谭少山一本正经地说:“过去你的家境虽不宽裕。可总是小姐的身份。我又算什么货色。一个供人驱使的奴才而已。心里面更不敢存半点自以为是的念头。今天能够和你如此亲近。实在象做了一场白日梦。真不知是那辈子修來的福分。”

采菱屏气凝神。若有所思。难怪最近察觉。少山表现出许多拘谨怯懦的迹象。原來一直为沉重的自卑情结所羁绊。刚才自己一番无心的感慨。越发触痛他屈身辱志的伤怀。采菱深深失悔。充满关爱地拉住他的一只手。慢慢地坐在床沿。温柔地解释:“少山。你应该明白。我向來不在乎什么等级之分。只重视咱俩从小到大的情意……”

“我明白。我又何尝不是……”谭少山一把揽过她的腰肢。用嘴封住了她湿软的双唇。将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两人之间的喁喁私语通常不能维持太久。很快就会被膨胀的激情淹沒。欢娱嫌夜短。他们都懂得如何把握时光。才不致辜负了良辰美景。

谭少山恳切的表白确是实情。在采菱的香闺里。他已经领略了无数旖旎动人的风光。其中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竟是拜老爷所赐。老爷嗜好收集春册。有不少改七芗、仇十洲的作品。也有大名鼎鼎唐伯虎的手笔。。相传唐伯虎当年落魄宁王府时曾画过春宫。虽然老爷的珍藏大多是赝品。却也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带进采菱屋里原本为了添加帐中情趣。然而始终达不到血脉贲张的效果。最后弃之不用。不料为谭少山创造了大开眼界的条件。翻云覆雨之余。和采菱展视把玩。细细品味。另外。采菱从老爷那里学來的床上技巧也找到了用武之地。千姿百态。妖冶入骨。****的过程中。谭少山隐隐觉得自己才是谭府真正的主人。可怜老爷不知。否则只怕会象《卧龙吊孝》里的周公瑾一样。狂喷鲜血。坠马昏厥。

疾风骤雨过去。一切总要归于平静。相对愁苦而言。快乐永远显得短暂虚渺。也许是快乐的根基过于脆弱。正象一口沉寂已久的古井。不可能掀起汹涌澎湃的波涛。和少山卿卿我我的时候越多。采菱就越发厌倦与老爷同床共枕。仿佛闻到那一股苍老衰败的气息。自己也会随之渐渐僵化腐蚀。但她又只得强作欢颜。曲意迎合。默默忍受着水深火热般的煎熬。并且她毕竟知书达理。自幼深受名教熏陶。想到贞节已失。难免怀有一份无法抹煞的羞惭。每日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唯恐东窗事发。惹人耻笑。

果然。就在几天后。她所担心的尴尬局面几乎变成了现实。邻县的财主周大善人家有喜事。派人送來一张贴子。请老爷过去喝酒听戏。老爷和周家素有交谊。便带着谭贵欣然前往。两镇相距四十余里。采菱估计老爷当日必不回返。因为以前周善人來访也多有留宿的例子。采菱几天未见少山。心里十分挂念。只待老爷前脚出门。随后就命如月把文竹摆上了窗台。

谁知料事不准。夜晚时分。尚不见少山的踪影。院子里忽然传來老爷沉闷拖沓的脚步声。采菱遽尔起身。來不及将花盆端回。老爷已昂然直入内室。他的鼻息粗重。脸庞通红。细望之下却并非酒气。而是一团激愤之色。

采菱惴惴不安。猜不出老爷怒从何起。莫不是自己和少山的形迹已经败露。呆立了片刻。不见老爷发作。便搭讪着上前说话。“今天真是意外。我还以为老爷会留在周府过夜呢。”

“哼。我有百十间深宅大院。倒稀罕住在他家里。”老爷鄙夷地冷笑。好像一下子和周善人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采菱困惑莫名。趁如月伺候老爷更衣洗漱。悄悄地溜到屋外。向谭贵打探白天的情形。盘问之后。才知道老爷的懊恼与自己毫无瓜葛。终于大大的松了口气。

老爷的无名孽火缘于周善人的举措失当。周家在送发的帖子上并未注明请客事由。老爷兴冲冲地赶去。才发现原來是添丁之喜。

看到别人望六的年纪依然老树开花。香烟不继的老爷自然深感失落。坐在席间无精打采。不苟言笑。也许周善人过于得意忘形。竟不曾体察贵客的触目伤怀。反而变本加厉。不断吹嘘起自家新建的一座戏台如何华丽非凡。虽然引來其他宾客的连声赞誉。却也进一步牵动老爷妒忌憎恶的情绪。无法容忍他趾高气扬的丑态。仅仅看了半出戏就奋然离去。

采菱只觉得好笑。看來老爷的确年迈智衰。居然为了一点琐碎小事大动肝火。暗自盘算后翩然进屋。鉴貌辨色。专拣轻快俏皮的言语敷衍。又殷切地奉茶打扇。过了一会儿。老爷的抑郁似乎稍稍平复。

采菱一边替老爷捏肩揉背。一边说:“再过几个月就是老爷的悬弧之辰。今年有什么打算吗。”

“能有什么打算。还不是全家人围坐一起吃顿饭罢了。”

“那有什么意思。做寿不光是图热闹。还要过得新鲜有趣。”

“哦。你有什么好主意么。”老爷侧脸询问。知道这位爱妾才思机敏。

“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采菱犹疑不决。“也不知会不会触犯府上的忌讳。”

“沒关系。尽管说吧。”老爷宽容地挥了挥手。

“是这样的。从我过门以來。就感到有一件事情挺奇怪的。咱们家是方圆百里首屈一指的大户。为什么连一座象样的戏台也沒有呢。难道祖上曾定下规矩……”

“沒有。沒有什么规矩。”老爷怦然心动。不迭地回答。其实。谭府先辈为劝诫子弟上进。确实传下过两条不成文的定例。不允许在府上开赌唱戏。但随着谭家子息零落。陈规旧章就显得无足轻重了。娶姨太太可以毫无节制。建一两座戏台有又何妨。只因老爷早年求子心切。根本无暇于此。从前听戏或是赶赴外乡。或是请几个角色在院子里清唱。既不过瘾。又无排场。如今由采菱提起。老爷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那么。”采菱接着说:“府上西边的空地老爷曾答应替我造花园。不如改建一座戏台吧。等到祝寿的日子。叫上一班名角儿。再把省里县里的官老爷请來几位。痛痛快快的玩两天。”

“唔。‘正合孤意。’”老爷眉眼舒展。禁不住念了一句戏白。暗想。何苦和周善人怄气。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待到谭家盖成一座更加气派的戏台。看那些井底之蛙还有什么脸面矜能自夸。

不过。想起镇上几个手艺虽精。却目光短浅的木工石匠。老爷不免踌躇。喃喃地说:“戏台的工程虽小。却也要讲究美观得体。派什么人统筹规划。还需仔细斟酌。”

“这还用发愁吗。有现成的人选。老爷怎么忘记了。”

“你是指……”

“少山嘛。”采菱笑道。举贤不避亲。

“不错。少山见过大世面。他來监工督造。一定胜任有余。”老爷抚髯大乐。最后一层顾虑也消除了。

说起少山。采菱的心又揪作一团。立刻想到那盘文竹还在屋外。倘若少山贸然前來。岂不是自投罗网。到时候自己也将百口难辨。情急之下。面孔由红转黑。幸好灯色昏黄。不易察觉。她不停地绕室蹀躞。身体有意在窗前來回晃动。讲话的声音也提高了许多。用以警示不明底蕴的情郎。

“干吗这么大声音说话。”老爷纳闷地笑道:“你以为我真的眼花耳聋了。”

“见老爷高兴。我也觉得快活。”采菱笑得很狼狈。却忽然灵机一动。说:“据说老爷年轻时在县里串过票友。能不能唱一段让我饱饱耳福呀。”

“算了吧。年岁大了。嗓子不利索啦。”老爷不知是计。流露出几分忸怩的神态。

“就赏脸唱两句嘛。”采菱伏在老爷肩头软语央求。老爷一则心情舒畅。二则总觉得平日亏欠采菱太多。于是不再固拒。

他缓缓从床上站起。清了一下嗓子。一条腿微微弯曲。做成一个不大规范的“金鸡独立”的姿势。并且双手合在一处轻轻搓弄着。似乎是耍手铐上链子的“身段”。起初采菱不解其意。听他“咿咿呀呀”唱了一会儿。方始明白是一出《白门楼》。

采菱的父亲生前也是戏迷。闲暇时常爱哼上几段。采菱耳濡目染。腹笥甚宽。见老爷以偌大的年纪饰演小生戏。不由得有点啼笑皆非。但又暗感庆幸。无论如何。令少山闻声止步的动机已经实现。一场不测之祸也消弭于无形。

虽然中气不足。老爷却唱得格外用心。一曲刚完。采菱拊掌喝彩。连连叹服。“太妙了。老爷把吕温侯穷途末路、万般无奈的心境演绎得淋漓尽致。让人听了直想落泪。”

“是吗。”老爷略显惊奇。顿时有一份得遇知音的满足感。暗忖。也许自己在唱戏的时候。不知不觉把独子远行、香火断绝的哀伤糅合于其中了。

“可不是吗。此刻我还觉得鼻子发酸呢。”采菱装模作样地揉了揉眼睛。将一杯茶水递给老爷。说:“花好月圆的夜里。实在不宜听这种苦戏。请老爷换一个唱吧。”

“好。就再换一个清雅的。《琵琶记》如何。”这一回老爷非常爽快。用茶水润了润喉咙。张口便唱:“楚天过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净。谁驾冰轮。來海底。碾破琉璃千顷……”

采菱的知情识趣使老爷兴复不浅。悠然高唱的同时。又不断停下來现身说法。详细**。直到三更天才意犹未尽地上床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