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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哭 吉力 3631 字 2013-05-22

好运和厄运就象一对性情迥异的孪生兄弟。总是显得飘忽不定。难以捉摸。面对美好的憧憬。好运往往吝啬无比。人们只有苦苦地期盼。然而。遇到孤立无援。唯恐招灾惹祸的时候。厄运却又格外慷慨。根本不给你留下躲闪逃避的空隙。

采菱如今正厄运缠身。既无法扭转老爷的意志。也想不出搪塞拖延的良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成为别人的新郎。

下人之间的婚嫁迎娶无须张扬。但老爷一來兴致不浅。二來为体现布德施恩德本意。有心烘托出十分热闹的场面。不仅降尊纡贵。以男家长亲自居。还特地委托采菱作为女方的大媒。赠金下聘。一切遵循礼制。此外拨了三间宽敞的屋子当作洞房。整治了十余桌酒席款待贺客。大多是谭府里的头面执事及其内眷。

成亲当晚。衣团锦簇的谭少山和如月在众人的环绕下相携走进喜堂。两人均父母双亡。拜过天地之后。最应叩谢的自然是恩同再造的老爷和九姨太。老爷精神饱满。笑逐颜开。采菱却如坐针毡。苦不堪言。随着司仪嘹亮的唱和声响起。感到面颊火烧般的滚烫。幸而四周张灯结彩。烛光辉映。赤红的脸色不易被人察觉。

如月毕竟久居深宅大户。规行矩步。裣衽为礼。矜持之中不失柔媚。可惜红披盖头。看不出羞涩欣喜的模样。相形之下。平时沉稳练达的谭少山却显得几分拘忌。始终低眉垂眼。不苟言笑。旁人或许以为是兴奋过度流露出的紧张神态。采菱却能够了解其中的隐衷。只是无从揣测。在近乎呆滞的目光里究竟蕴含着多少愧疚。

行礼结束。老爷少不了有一番语重心长的训导。诸如“勤俭持家。夫妻和睦。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之类。句句话都象是遍缠荆棘的藤鞭。猛烈地抽打着采菱的脊背。她却要强作从容。甚至摆出一副宽厚体恤的姿态。送给如月一盒价值不菲的饰物。事实上内心的酸涩已经达到极点。有了老爷不厌其烦地安排。她反而也变成这一段姻缘的牵线撮合者。

等到酒宴齐备。尴尬的时刻终于熬了过去。采菱被一帮女眷簇拥着入席落座。耳边笑语不断。感觉越发惆怅。即使眼前是龙肝风胆也难以下咽。于是未动杯箸便托词身子不爽怏怏离去。陪同一起的还有新分拨來的丫环莲子。

“太太。哪里不舒服啦。”莲子在路上好奇地问。

“可能昨夜睡得太迟。头有点发昏。”采菱敷衍着。

“唉。满桌的好菜一口也沒有尝。”莲子惋惜地叹道。

“你要是嘴馋。尽可留下享用。不必跟着我。”采菱鄙夷地说。

莲子憨憨地笑了。过了一会儿。不无谄媚地说:“都说太太是府上最宽容体贴的主子。能够服侍您真是天大的造化。我一定会比如月更加尽心尽力……”

采菱听出话里的艳羡之意。冷笑着打断她的恭维。说:“莲子。你觉得如月的亲事还算趁心吗。”

“当然。谭管家一表人材。又深受老爷器重……”莲子无可置疑地答复。为如月的风光无限而眼热心动。巴望着有朝一日苦尽甘來。同样蒙主人恩典觅得佳婿。

“你难道沒有留意。”采菱的神色忽然凛若霜雪。说:“谭少山两眼无光。印堂发黑。八成快交墓库运了。只怕來不及消受这一份艳福。”

“啊。”莲子愕然。仔细回忆方才谭少山的举止神情。的确有些心不在焉。却也不至于大祸临头。九姨太何以有此恶毒的诅咒。她怔怔地盯着采菱的背影。纵然满腹疑窦也不敢直言征询。

回到住处。采菱和衣躺在床上。浑身上下绵软无力。骨骼筋脉似乎已被悉数抽去。尖刻的抱怨丝毫不能缓解胸中的焦虑。她感受到自父亲下世后的最深重的恐慌。

接下來的几天。她茶饭不思。方寸如割。顾影自怜的同时。常常想起一床两好的少山和如月。体内蔓延着熊熊不灭的妒火。若不是咬牙忍耐。说不定会狂性大发。砸碎屋里所有的家什器皿。

莲子觉察到主人的古怪。几乎不敢正视那一张阴霾密布的俏脸。言谈举动稍有差池便会招來雷霆般的呵斥。她想不到花容月貌的九姨太竟是如此刁蛮暴虐的女人。原有的印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自叹命薄之余。颇有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压抑。

一天下午。莲子擦拭书案的时候。看到那盆文竹的枝叶大半枯黄。小心翼翼地请示:“太太。这盆花快要死了。是不是扔掉它。”

“好好的花干吗扔掉。”采菱沒好气地说:“你才吃了几天饱饭。就学会大手大脚了。”

莲子噤若寒蝉。继续干活。采菱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微微摇曳的文竹上。眼前掠过无数激情荡漾的画面。不由得椎心泣血。但转念又想。与其忍辱负重。满腔怒火无处宣泄。还不如直接找到少山。看看他是否已经淡忘了以往的深情厚意。

“莲子。”采菱若无其事地说:“先不要干了。咱们去串个门。”

“去哪里呀。”莲子刚刚开口便觉懊悔。知道九姨太最讨厌下人多嘴多舌。

然而这一次采菱的态度相当温和。说:“去如月那里。瞧瞧她近來过的怎么样。”

莲子暗暗欢喜。早就想亲眼目睹如月酒酽春浓的婚后生活。顺便向她多加讨教。如何与苛刻挑剔的女主人相安无事。

两人缓步当车。來到如月和谭少山的新居。采菱却有些举棋不定了。忽然冒出一个非常奇怪的想法。感觉自己象是一只入侵良宅的孤魂野鬼。门楹上“百年好合”的大红喜联仿佛一道镇妖驱魔的护符。直刺得双目昏花。心神紊乱。脚下一个趔趄几欲跌倒。

“太太。你怎么啦。”莲子诧异。

“沒……沒什么。”采菱深深吸了口气。说:“走。咱们进去吧。”

院门大开。如月一个人正在屋里喂一缸金鱼。样子十分惬意。看见采菱。急忙丢下鱼食迎了出來。惊喜交加地说:“太太。真想不到您会來。”

“你找到了如意郎君。”采菱揶揄着。“还会记得我这个太太么。”

“做人岂能忘本。何况太太对我恩重如山。”如月笑着说。比起未嫁时分。气色丰润了许多。原先的一条大辫子也减掉了。在脑后梳成一个乌黑光圆的发髻。向采菱施礼后。又拉着莲子的手嘘寒问暖。把她们请入堂屋。张罗着沏茶倒水。铺排点心。

“不必费事。我说会儿话就走。”采菱说。环视左右。家具摆设虽然简朴。却也收拾得停当洁净。如月步履轻盈地穿梭其间。象足一位快乐无忧的少妇。

如月忙前忙后。克尽地主之谊。又陪坐闲话。相互谈及近况。谭府的惯例。凡出嫁婢女。即使不离家门。也不再于内室贴身侍从。往往由宋姨太或管家另派事体。如月夫荣妻贵。多半会分领一项轻松的差使。

“我俩早就惦记着去探望太太。只是他……他一直忙得很。抽不出功夫。”如月说。腮边泛起一抹浅浅的红晕。

“能不忙吗。府上大小事情都要让他操心。”采菱不动声色。似乎很随意地问:“少山对你还好吧。”

如月脸上的红晕更加明显。烟波温柔如水。也许正默默品味着被翻红浪、旖旎万状的衾底风情。采菱感到一股酸气直冲脑门。却又勉强克制。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还算好吧。”如月含羞说:“到底都是不懂礼数的下人。总不可能象老爷疼太太那样细致入微。”

采菱啼笑皆非。暗忖。假如能从老爷身上得到充分的关爱。自己哪里有这么多挥之不去的烦恼。但立刻又有所警悟。少山由于久为僮仆。一向怀有自惭形秽的心态。或许到了如月面前。卑微轻贱的感受才会彻底消除。从而淋漓尽致地展示丈夫气概。倘若如此。他必定甘之如饴。乐不思蜀。

意识到处境岌岌可危。采菱却无法倾吐衷曲。只有旁敲侧击着打听。企图更加准确的获悉少山的各种表现。于是包括平时的梳妆洗漱。一日三餐。以及夜半私语一一问遍。

莲子困惑不已。沒有料到淡漠的女主人也有蔼然可亲的一面。如月更是百思不解。在她的记忆力。倨傲的采菱从不肯对婢仆假以词色。何以今天突然变得絮絮叨叨。

转眼间天色暗淡。采菱尚无去意。如月陪笑说:“既然太太高兴。干脆留下來吃顿便饭。我去烧几样小菜孝敬太太。”

“哦。不用了。”采菱恍然清醒。站起身來。一边向外走。一边艰涩地笑道:“怎么好意思打扰你们举案齐眉呢。”

如月苦留不住。殷切送至院外。采菱又象是陡然想起了什么。扭头说:“对了。我的那盆文竹有点缺肥。等少山回來。请他过去帮忙修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