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2)(1 / 1)

鬼哭 吉力 4016 字 2013-05-22

傍晚,老爷难得空闲,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泡了壶香气弥漫的铁观音,手执一卷,自得其乐,忽见门帘掀起,采菱翩然入内,

“有事吗,”老爷和颜悦色地问,

“沒事,吃过饭闲逛消食,顺便來给老爷请安,”采菱的口气十分轻松,“老爷看的什么书呀,”

老爷扬起手,是一本陈明善选编的《韦苏州诗钞》,说:“韦应物的诗你读过吗,”

“读过一些,当年我爹也最爱看这类刻画田园风物的诗,譬如陶渊明、孟浩然、白乐天等人的作品,”

“哦,”老爷昂首伸眉,意兴勃发,说:“那么,你以为韦诗中那一首称得上绝佳呢,”

“当然要数《滁州西涧》了,”采菱笑语嫣然,“尤其末尾两句,‘春潮带雨晚來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看似无所寄托,实则道出一段恬淡而忧伤的襟怀,”

“不错,”老爷击案称赞,对采菱的博闻强记和独到见解大加激赏,他读此诗也常常感慨系之,既有老病侵寻的苦闷,又有后继无人的悲哀,本欲韬光晦迹,息交绝游,却恐家道中落,愧对先祖,只得听天由命,与世浮沉,

“可惜你是个女人,”老爷喟叹着,“不然我送你去省城求学深造,说不定还能成就一番事业,”

采菱暗忖,倘若自己不是女人,也不会任人摆布委身谭府,更不会招灾惹祸,进退无门,内心虽有非议,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一边继续和老爷谈文论诗,一边悄悄的四下巡视,想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借題发挥,

书案左上角放着一张三寸大小的照片,是一个青年男子的半身像,穿着玄色西服,头戴白色礼帽,神情桀骜不驯,采菱认出正是谭家唯一的儿子谭天赐,说:“少爷又來信啦,”

“嗯,”老爷阴沉着脸答应,儿子离家后一共寄回过两封信,全无思乡慕亲之念,除了介绍一些无关痛痒的异国见闻,就只是抱怨生活用度拮据,十足象一个讨债鬼,老爷纵有不满,也得照单缴付,不忍心让天赐沦落到沿街乞食的地步,

“少爷穿上洋装,更显得英姿焕发了,”采菱笑吟吟地说,

“哼,不伦不类的象什么话,”老爷露出轻蔑的神色,在他看來,老父在堂,居然头顶白帽,就是一种大不敬的表现,

采菱却不顾他的懊丧,只管拿起相片品头论足,“少爷面如满月,眉目俊秀,果然仪表堂堂,由此可见当年五姐的绝世风采,”

老爷闭口不言,气宇越发颓唐,眼底掠过一片怅然若失的阴影,尘封已久的记忆仿佛一下子被打开了,

采菱却不曾留意,忽然惋惜地说:“唉,只是有点美中不足……”

“什么,”

“少爷的鼻子长得似乎有点……”采菱沉吟不决,

谭少爷长着一只硕大的鹰勾鼻,仔细端详,显得五官搭配不谐,又透出几分阴鸷与霸道,老爷苦笑道:“这孩子的鼻子是长得奇怪,既不象我,也不象他娘,”

采菱双眸转动,象是漫不经心地问:“老爷,咱们家有一个叫什么……田……相的人吗,”

老爷的脸色倏而发青,眼角下的肌肉簌簌抖动,低声诘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哦,”采菱若无其事地解释:“有一次闲谈时少山提起,整个谭府只有两人长着鹰勾鼻,一个是少爷,另一个就是田……相……”

“混账,”老爷厉声喝止,身体猛然上蹿,就象一只被踩断尾骨的老猫,“他还对你说了什么,”

“别的……沒说什么,”采菱吞吞吐吐地说,

“忘恩负义的畜生,”老爷羞怒不已,感觉犹如被当众剥得一丝不挂,转身冲着门外高喊:“來人,传少山,,”

谭少山闻讯慌忙赶到书房,看见门口站着发指眦裂的老爷,不由得心惊胆寒,却不敢询问原由,但从门帘的缝隙间发现裙幅摆动,顿时似梦方觉,必是采菱又在主人面前搬弄是非,却也无可辩白,唯有伏地告饶,

“我把你这个胡言乱语的王八蛋……”老爷咆哮着斥骂,又忽然警悟,碍于难以启齿的隐私,不便直抒胸臆,于是不再多说,吩咐谭贵,“取家法,,”

采菱第一次目睹老爷雷霆发作,狰狞可怖的面孔仿佛凶神恶煞,不禁暗暗叫苦,手足无措,想要劝阻已经來不及了,

谭府的家法是一根长四尺,宽三寸,厚一寸六分的黑漆樟木板,一头有圆孔以供系绳悬挂,两面刻有龙虎花纹,另附八字“禁乱止非,罪疑惟轻”,谭贵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地请示:“老爷,打多少,”

“不论多少,打死算完,”老爷脱口道,毫不理会“罪疑惟轻”的古训,

谭少山被两名家丁按翻在地,木板雨点般落在后腰两股之上,忍不住惨声嚎叫,只打了十数下,鲜血便渗透了衣裤,

采菱五内如沸,自忖出面调停已不济事,连忙从书房侧门溜出去,找到一个小丫环,命她火速报知宋姨太,不大一会儿宋姨太带着如雪匆匆赶來,也无暇细问究竟,只是不住劝解,“何苦跟下人怄气呢,老爷要多加保重身体,”

费了半天口舌,老爷的怒意稍稍平复,家丁将皮开肉绽的谭少山抬出院外,他几乎已经不省人事,

回到自己的住处,采菱心如悬旌,一方面惊诧于老爷的严酷,一方面追悔莫及,深恐弄巧成拙,产生无法控制的结果,魂不守舍地度过两日,时刻牵挂着少山的伤势,终于按捺不住千愁万虑,便抛开所有顾忌,在第三天晚上独自來到如月家里,

如月先是错愕,转念一想,就不觉奇怪了,毕竟主仆一场,采菱还惦记一点香火之情,另外她也知道,采菱与少山是总角之交,或许九姨太看待丈夫的态度和其他下人有所区分,至于两人间的爱恨情仇,她却从未窥破端倪,甚至也不敢妄自臆测,

“太太,累您又亲自跑來一趟,”如月说,除了受宠若惊,又有几分感激涕零,“若不是太太代为求情,少山的一条命只怕早就丢掉了,可是我至今搞不明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惹得老爷发那么大的脾气,”

“谁知道呢,老爷喜怒无常,别人很难揣摩的,以后让少山处处留心就是了,”采菱淡淡地敷衍着,随如月來到堂屋西侧,通过旁边一扇门,可以看见俯卧在床上的谭少山,

他的身上覆盖一条宽大的棉被,只露一个脑袋在外,双目似张似合,略微动弹,就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采菱心痛如割,却强作镇静,如月沏茶倒水,陪着说了几句话,见女主人并无离去的意思,起身告便道:“太太,您请宽坐,我火上还煎着药,”

“噢,你忙去吧,我稍待一会儿就走,”采菱神昏意乱地说,

等如月走开,她迫不及待地扭过头來,充满关切地问:“少山,你好些了吗,”

“暂时还死不了,”谭少山少气无力地说:“不过,有你变本加厉地设计陷害,我也不会活得太久,”

“我只想间接提醒你一下,沒料到老爷的手段如此辛辣,”采菱愁眉锁眼地分辨,

“把我置于死地,你的问題就能得到解决吗,”谭少山满腹怨气,

“时间越來越紧,你却无动于衷,我也是实在沒法子了,”采菱委屈地说,

“事缓则圆,总得将各种细节都盘算好吧,”谭少山艰难地开口,“其实,前两天我刚刚有一个构想,正准备通知你……”

“哦,什么构想,”

“省城的蔡督军下月初嫁女儿,已经派人送來了帖子,”谭少山说:“老爷有意躲懒不去,但一定会命我前往送礼,到时候我乘机先找一处安身之地,然后回來接你,省城人烟稠密,鱼龙混杂,你我隐匿其中,想必可保一时无虞,”

采菱专注聆听,深以为然,感到欣慰的同时又面红耳热,懊悔不该操之过急,致使少山被祸受罚,

“那么,”她局促地说:“你的伤会不会耽误了行程,”

“不知道,”谭少山沮丧地叹息,“一切都是天意,就看咱们有沒有缘分逃脱此劫了,”

采菱积郁难消,却已沒有乞恕商榷的机会,如月端着一碗汤药进來,她立刻敛手束脚,装作静穆安详的样子,又简单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怀着一份焦虑缓缓离去,

事实上她的担忧纯属多余,谭少山的伤势远远沒有猜想中的那么严重,执行家法的谭贵和少山素來交好,下手时极讲分寸,高举轻落,虽有皮肉之苦,却不曾损及筋骨,敷以金创药,七八日后便已痊愈,

老爷不谙内情,只当少山既受重责,必定迷途知返,因而也不计前嫌,仍然把进城的差使委派给他,一天早晨,整备礼品,收拾车马,谭少山带着两名家人上路了,

事后采菱得知,心绪紊乱不堪,一半兴奋,一半惘然,难以预料他此去境况如何,是得偿所愿,抑或劳而无功,关键是事态紧迫,急如星火,沒有更多的辰光可以延误,停经至今将近三个月了,倘若提前显怀,隆起的身段必然惹人侧目,那时再多的努力也于事无补,苦思冥想,如同瑟缩于一叶扁舟上面,行至江心,忽遭狂风暴雨,小船颠簸摇晃,岌岌可危,放眼四顾,一片白浪滔天,惊恐战栗之际,只得将全部希望倾注于同船的艄公身上,盼着他坚定不移挥动双桨,及早划向彼岸,

这个肩负重任的艄公无疑正是令采菱梦牵魂绕、爱恨交加的谭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