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白翌辰摇摇晃晃的坐在巡逻车上,听着巡警用平静的声调对着对讲机描述怎样捡到自己,以及派人寻找伤者时,刺刺拉拉的噪音吵得人心里烦躁,但他却有种又活在人世的感觉,每当看到那些飘忽的鬼魅,那随时出现的幻境,他有种其实自己是在噩梦当中的感觉,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假小夏对自己的告诫:“什么都不要再追究了,”
什么都不要再追究了,好呀……我也真的很累了,不想管他们了……
他闭上眼睛,在颠簸的车厢里昏昏欲睡,这座位当真很不舒服,咯得头很疼,
老然和古爷爷在一起呢,沒事的……
他安慰着自己,
等办完事,老然一定就回來了……
大黑跑的很快……一定也安然回家了,
墨叔他……
他也……
白翌辰忽然感到脸上痒痒的,他用手一抹,湿漉漉竟全是泪水,
墨叔他……他不会死的,他一直那么讨厌我,一定……一定看着我这可怜的样子偷笑呢吧……
有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不断在想着,墨叔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还是真被封在一个用现代科学理论无法解释的一个空间当中死活都出不來了,
以至于其他的事情,什么也无法思考,
自己的伤势并不算太重,沒有像想象中那样,脱臼、骨折,检查完后连石膏也沒有打,伤口也沒缝针,包扎一番,打了消炎针就完事了,
他有些怀疑到底是穷奇嘴下留情,还是阴差体质修复功能过于强大,
只是笔录的时候遇上些麻烦,真实情况不能讲,讲出來一定会被当成神经病被迫穿上紧身衣,像电影里演得那样,被丢进白房子里天天打安定针,
假话嘛……
他只好把遇上五鬼煞的情节稍加改变,结合自身情况描述了一下,结果编得乱七八糟,他所能强调的内容,只有他的同学,和两位大叔一起失踪了,被坏人们带走了,而且受了很重的伤,他甚至可以非常精确的描绘出伤口的样子,以及轻重程度,
但临时性撒谎编故事他不太擅长,很多细节被问起來时,他只能推说自己晕血敷衍过去,以至于负责笔录的警官还以为他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差点因妨碍公务扣他在局子里多呆上几天,
他的表现也确实很像精神病,忽然莫名其妙的哭,又会忽然眼睛发直,像丧了魂魄般,半天缓不过神來,
不知道是否因为灵气的消耗过度,腾根之灵竟然意外的安静,在他这段最虚弱的日子,只在逼问最紧的时刻,忽然发作了几次,但也不过是让他一时失去意识,并不像之前那样闹得皮肉破碎,露出蛇身,
这么折腾了几次,民警以为他真有些病史,也不敢问的太紧,草草备案后就放他回去了,
一连几天,白翌辰都过得云里雾里,他躲在宿舍,将身体所有的部分都藏在被子里面,仿佛露出一点,都会被未知的力量抓走,封进一个他所无法想象的空间中,
同宿舍的其他几个人这学期因为实习,一直沒回來住,
而老然……却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回來,
宿舍成了他单身公寓,沒人会管他,
地面上,被他放满了蛇蛊,一个个黑色的小哨兵们,庸懒的或趴或卧,龙蛊白蛟始终立在他的床头,血红的信子不断吐出,监视着任何风吹草动,
似乎时间又回到了起点,
他睡得极不安稳,总是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这不大的小屋中徘徊,仿佛是小孩子带着恶作剧的心态,弄出各种奇怪的声响,以來打扰他的深眠,他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
周围都是蛇蛊,如果有有东西,它们一定会发出警告的,而且……沒有什么可以伤害到自己,
他将自己裹在被子里面,像一个巨大的蚕蛹,
他感到黑暗中,却出现各种颜色的火花,不断爆炸开,露出绚烂的颜色,然而总是不时掠过满眼的鲜红,随之又陷入一片黑暗,
渐渐地,他看到墨重九竟然从黑暗中缓缓出现,如同一团烟雾,仍旧带着他茶色的墨镜,穿着黑衫马褂,手中却沒拿着他的银水烟,
“墨叔,你沒死的对不对……”他想开口,喉咙却火烧一样痛,讲不出话來,“墨叔,你回來啊……我有很多话想问你的啊……”
他试图动动身体,追上那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人,然后死死捉着他的胳膊,他的衣领,若他打自己,也绝不松开,直到他给出个合理的答案为止,
然而,墨重九却对他露出笑容,不似平日的狡黠,却是仿若最后时刻才肯施舍出的一丝温柔,
他的容貌竟然渐渐变得年轻,身材也迅速单薄下去,变成了那干净文弱的青年,看起來跟白翌辰相仿的年纪,但比他矮了一些,更显得羸弱,
年轻的墨重九微蹙起眉头,一双漂亮的眼低垂下去,隐藏了所有的锋芒,
“我不是不帮,而是不能帮,帮不了……”
他喃喃着,充满了无奈,
这话似乎听说过,但白翌辰來不及多想,便见他又抬起头,笼满阴霾的眼望过來,薄薄的唇却露出了笑,
“其实,我可以拒绝,可以在中途随时丢下那位婆婆妈妈的白先生,甚至在他纠缠不休的时候,将他一顿好打……但是我沒有,我傻乎乎的答应帮他家渡劫……直到我自己自顾不暇……”
他说着,过于年轻的脸上笼罩了哀伤,
“我请神的时候,无意遇上了被城隍庙镇压的穷奇……抽取神位时,它忽然现身咬在我肩头血纹上,我被它拖入封印圈里吸食灵气,险些丧命……它逼我不许管你家的事情,我假意答应了,它才肯放了我……你可知道,它说已经盯了我好多年,从我……从我出卖师父的时候……就……可我,当时沒办法……”
墨重九说着,身子颤抖起來,不由按住肩,仿佛一想到那可怖的一刻,伤处就止不住的疼痛,泪水,顺着他的眼眶噗噗落下,在镜框中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白翌辰咬住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那段疯狂的岁月,墨重九还只是个孩子,禁不住殴打折磨而出卖师父以求自保,莫说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就是大人又能有几个保证能熬得过去呢,
那年轻人缓缓蹲下身,啜泣良久,才继续说:“可,我还是帮你家了……明知道天命不可违,明知道城隍庙一旦被拆,穷奇解开封印后……它必然会第一个找我算账……我还是尽力帮了你家,甚至顺从你哥哥的意思,送了他走……你可知道,在最后一道封印解开之前,穷奇已经可以控制周围鬼魅,它派过多少鬼灵找我的麻烦……可我……我还是在帮你家,因为白先生求我,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捉着我一个來求……”
他再度哽咽住了,泪水从眼镜处分出两条痕迹滑下,慢慢合拢在一起,
“我竟然还帮他……拖着我这学艺不精,又被吞噬大半灵气的身子冒死的帮他,他还那么不知足……气死我了……我真是蠢到家了,你一定在笑我自作自受,是不是,”
墨重九忽然笑了起來,似乎是在嘲笑自己如此蠢,然而这些话的每个字都像抽他耳光似的,脸上火辣辣疼,心里却如刀搅般痛,眼眶不禁跟着湿润起來,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
墨重九问,
白翌辰摇摇头,他不知道墨重九受伤太重的心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绝不是那种愿意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善男信女,若他有这种觉悟和决心,当初也不会出卖古爷了,
“因为……”墨重九伸出右手,缓缓张开五指,手指葱管般笔直修长,白皙而柔嫩,尖尖翘起的指头尖,露出一点新月般的指甲,白翌辰一直以为,这样保养甚好的手,只有护手霜广告里才能见到,然而年轻时候的古爷和墨重九就是拥有这样一双完美的手,
“因为我毁了师父的右手……”
墨重九颤抖着说,“我沒想到……他们会这样对待师父……我以为,也许骂一顿,打两下就算了……但是他们毁了师父的右手……他无法掐算,也无法再用右手招灵布阵……我毁了他在阴阳行的地位……”
“墨叔,古爷爷他……”
白翌辰见他如此自责,便想安慰他,毕竟现在古爷还可以摆阵,自己也亲眼看到他用右手招灵,甚至像武侠片里的弹指神功那样,弹出灵气打碎脊兽,虽然无法掐演,但……但他有罗盘的呀……
然而墨重九却似乎沒有听到他的话,兀自喃喃自语:“那时候,我真想死……可我不敢……我下了决心,一定要成为像师父那样厉害的阴阳先生……他不能再为人掐演渡劫,那么我來……哪怕我会死在这条路上,我也要替他多度些人……可,可我能力太过有限,我除了自己拼命,除了寻找歪门邪路……沒有别的办法……修成暗驱,并非我本意……我实在不会正统的法门……”
“墨叔……墨叔,我知道了……”
白翌辰试图挪动身体,身体却像被压了千金的力量,他竟然一个不稳,扑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眼看着那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太过年轻而稚气墨重九,像个孩子一样伏在地上哭泣,削瘦的双肩不住的颤抖着,
“我挺恨那些人的……我们有难的时候一个个落井下石,他们自己遇上事,就又把我们当成命根子揪着……我恨他们,却不得不帮他们……真令人恶心,恶心的都要发疯了……”
白翌辰似乎理解到了,为什么墨重九会在细节上敷衍父母,为什么明明是哥哥要离开这人世,他却偏要骗父母说是要选择,为什么他对自己的笑意总是带了些许不自然,而自己一旦对他咄咄逼人,他便立刻露出一副坏人嘴脸,对自己毫不手软的打骂欺辱,
这么多年的压抑,已经将他那刻试图赎罪的心,完全扭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