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二年,即公元1863年。
最近几年圆明园没了,年幼的载淳也成了同治爷,可真正的统治者却另有其人;恭亲领政,母后听政,亿万老百姓心知肚明,但换成谁统治,也换不来曾经的兴荣。
南有太平军,中有捻匪乱,外夷频频侵,洋务刚兴起。国家正处在内忧外患需自救的时刻,同时也是不少有志之士大展宏图的时刻。
三月天,天气还有些冷瑟。外国列强带给华夏儿女的伤痛虽未消去,可北京城各个城门往来的百姓与商人,倒是没有在意天气的冷瑟和对战乱的抱怨,京师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不过不同于往年,今年的北京城中增添了许多类似文人墨客的家伙。其实这也并不奇怪,每次只要召开举国上下的科考会试都是如此。
庄严的贡院是多少寒窗苦读的书生们向往的地方,他们都渴望着能在此越过龙门,为现在正需要人才的国家出一份力气。可拔得头筹并非易事,如你没有真材实料,估计连北京贡院的大门你都进不了。
即便你有了真材实料,也不一定能拔得头筹。错过一次翻身的机会很容易,就比如误了时辰。得到一次也很容易,就比如捐个官。
只见贡院敞开的朱红大门内,一包碎花的麻布背囊被无情地扔了出来,在满是土尘的青砖地上滚了两圈。随之大门内一位身穿青色绸布棉袍,长相清秀,书生气十足的年轻男子被两位手无寸铁的兵爷给推了出来。年轻男子身形消瘦经不起兵爷的推搡,在贡院大门外打了个踉跄。
“时辰已过,三年后再来吧!”
贡院门内一位下巴张着一颗痦子的兵爷大喊道,没等年轻男子回过身就把贡院大门给关上了。沉重的关门声,让年轻男子心中为之一震,他连忙扭过身子,透着机灵劲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大门正中悬挂“贡院”二字的大匾,心头有说不出的酸楚。
此男子姓余,名秋水。道光二十五年生人,年方十八。去年他就在开封城的秋闱中,九天挑灯奋考,功夫不负有心人十七岁让他中了举。可没料到次年来到北京城参加春闱,却被贡院内的把守官兵告之误了时辰,连通融一下都不行。
虽说余秋水已然中举,就算一只脚跨进仕途了能怎么样?但说白了,他没银子送礼买官,没高中封官。
如今他把希望都放在了这次会试上,十年的寒窗苦读,现在全成转纵即逝的水漂了。换成谁估计心里都不会好受,更何况从小被自己爹爹教育要考取功名的余秋水呢,心里的难受自然可想而知。
清癯的脸泛上一丝苦笑,既然是我自己误了时辰,也不好在贡院门口胡搅蛮缠了。余秋水望着贡院朱红的大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俯下身子捡起了地上的背囊,拍了两下背囊上的土尘,转身欲要离开。
“真是个傻举人!”
“谁说不是呢!”
余秋水刚走出一步,贡院门口两旁手持红缨长矛的官兵就聊起了天。这倒是吸引住了余秋水,他停步回顾,知道这两名官兵在议论自己。于是便把背囊搭在肩膀之上,凑到说自己是傻子的官兵面前,咧开嘴作揖道:“这位官爷,此话怎讲?”
被余秋水询问的官兵愣了一下,随即上下打量了余秋水一番,发现余秋水这身绵绸袍子浆洗得极其挺括,里面是纺绸小褂裤,脚上白竹布的袜子,玄色贡缎的双梁鞋,跟其他赶考的举子比起来,余秋水真可以说是一位“公子哥儿”了。
官爷大笑,弯起身子,双臂紧紧搂住红缨矛,探脑袋道:“你还不是个傻子啊!我告诉你,这贡院的大门关上了才是考试时间已过。”官爷边说边瞥了一眼紧闭住的贡院大门。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余秋水听得云里雾里。
“嘿!还真是个傻举人,给你说明白吧!”官爷挺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看着余秋水继续道:“你只要能进贡院的大门,你小子就能考试!大门如果关上了,你就可以回家搂媳妇睡大觉了。”
官爷说得很明了,这下余秋水算是醒悟了。可还有一点他不明白,为何考试时辰没到,贡院里面的官兵非说时辰到了呢?
官爷瞧了一眼余秋水那张大惑不解的脸,心生好笑地问道:“你这乡巴佬之前没有使银子吧?”
使银子?这考试跟使银子有什么关系?余秋水心中泛起了疑问,完全一副处事不深的样子。虽说余秋水有点小聪明,但以前他在洛阳的乡下生活,哪懂什么“事银笑意”,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所谓“事银笑意”就是:办事陪笑拿银子,您老给行个方便。总之就是拿点银子好办事。然而守龙门的官兵能有几个饷钱,他们还不刁难一下赶考的举子,好赚点过路费什么的。同时他们也一点都不怕举人高中,什么举人老爷之类的在他们眼中纯属狗屁,这乱糟糟的年头有银子的才是主儿。
余秋水脑筋还算灵活,转念一想。原来这些当兵的是想从我身上榨点喝酒钱啊!都是捞钱的手。不过也应该,谁让他们是看门的呢,想进入龙门就必须经过他们。
现学现卖,余秋水立刻从衣怀中掏出了点碎银子呈在了兵爷的面前。
可兵爷撇嘴瞧了一眼余秋水手中的银子,立马冷哼了一声表现出一副嫌弃的样子。余秋水心领神会,知道兵爷嫌自己手中的银子少,可他全身就只有这一点家当,基本算是全掏出来了。
他只好苦笑一声,“官爷,鱼苗再小也是鱼,银子再少也是银子,您给行个方便。”
官爷听到余秋水的言语,从而也知道这个穷书生就只有这一点银子了,顿时就显得有点不耐烦了。“这点银子还不够我塞牙缝,爷爷我也不想跟你浪费口舌了,赶紧滚蛋!”说着就把红缨矛横在胸前,想把余秋水给赶走。
“好歹这也是银子,喝点茶足够了!”余秋水还说,这可把另外一位官爷给惹烦了,他举着长矛,枪头指在余秋水的胸前大吼道:“你个小王八羔子,再废话把你抓到顺天府衙门里去喝辣椒水!”
“我可是举人啊!”
“你举人怎么了?这一大把举人呢,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官爷一点面子没有给余秋水留,而余秋水见官爷脾气也横,他还算识趣,“您别生气,我走!我走还不行吗!”他紧张地盯着胸前闪着锋芒的枪头,到最后也没有进入龙门,灰头土脸地背着行囊离开了贡院门口。
余秋水上京本是为了赶考,如今却在北京城中闲逛了起来,他从背囊中拿出一个干窝窝头,边吃边逛着北京的街道。络绎不绝的马车商队,其乐融融的老百姓们,声声入耳的饭店招呼声……。
从洛阳乡下乍到这烟花世界,真有恍若隔世之感!余秋水心里惊叹,把最后一口窝头吃了进去;不过烟花世界必是烦恼人世,乡下固然有乡下的好,自然余秋水是个念家的主儿。
他准备就此离开北京城返回老家,为三年后的会试再做准备。可北京城实在是太大了,他从宣武门,跑到正阳门,后又来到崇文门,再溜达到三里河街……。。各种胡同促使余秋水在城中绕起了圈子。
“不走了!说什么都不走了!”
余秋水热得满头大汗,双脚酸疼,没有顾忌地坐在了街道路边。他刚坐下就脱掉鞋子按摩起了脚掌,他的脚实在是走不动了。同时他身旁还有一群长相不太出众,皮肤黝黑,个个身穿补丁棉袍的人在瞧着他。
他们好奇这位面相白净,类似“公子哥儿”的家伙坐在他们中间干什么?都好奇,一位脸面有道刀疤的男子挪动着屁股来到了余秋水的身旁,笑眯眯道:“这位爷,您也是来做工的?”
“什么做工?”余秋水揉着脚掌,瞥了一眼身旁的男子。“您看,我们这些人都是来做工的,等下会有大爷来收人,都是为了能找到一份工作,养家糊口。”男子说道,还用手指了一下身旁坐在地上的那群人。
余秋水这才发现自己坐在“工人窝”里了。他哪是来做工的,他只是为了休息一下,于是赶紧穿上了鞋子,欲要起身就走。
可他刚站起来一半,又重新给坐了下来,并且还若有所思地从衣怀里掏出来了一点碎银子,身旁人的目光立马就被余秋水手中的“大钱”给吸引住了。
余秋水在手掌上颠簸了颠簸,细数一下大概五两。爹留给我的家当就剩下这五两碎银子了,回到洛阳生活看样子有点吃紧啊!现在爹也不在了,外面也兵荒马乱的,要不我就在留在北京做个三年工,省得三年后再来奔波了。这样不但能省下一大笔钱,还能存上一笔钱,下次也好打点守龙门的官兵,何乐而不为呢?
余秋水盯着手掌上的碎银子发起了呆,一时间不想回洛阳了,但他的四书五经等等书籍还在洛阳老家,这让他有点纠结了起来。然而就在他纠结,迟迟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他身旁那个刀疤男子见到余秋水在盯着银子发呆,顿时动起了邪念。
“这位爷,得罪了!”
刀疤男子大吼一声,一把抢过了余秋水托在手掌上的碎银子,大步流星地向街道上的人群跑了过去。余秋水坐在原地看着光秃秃,刚才还有五两碎银子的手掌愣住了。等他回过神来,那男子已经消失在人群里了。
天意!这绝对是天意!老天爷是想让我留在北京城!余秋水在心里激动地说道,可他脸上那时不时就抽动一下的肌肉,似乎出卖了他心中的话语,倒不如说他是在自我安慰更为贴切。
事已至此,生气也已经无济于事了,这下余秋水想回洛阳城也回不去了。
四周等工的人看到余秋水的遭遇,个个捂嘴偷笑,甚至还有人说:“活该,没事露什么财啊!”
余秋水没有同身旁的人群顶嘴,然而被抢银子确实是自己发呆所致。他理亏长叹一口气,看似落魄地坐在原地等待着来招工的大爷。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招工的大爷并没有出现;街道上走过的姑娘,小姐们倒是驻足观看了余秋水半天。她们奇怪这是哪家的少爷,怎么会坐在工人窝子里?
姑娘小姐们还是很矜持的,她们看了一会儿余秋水就离开了,接着换下一波姑娘小姐;这可把余秋水给看不好意思了,索性他用背囊挡在了自己的面前,这才没有小姐和姑娘们的驻足欣赏了。
可小姐姑娘们没了,等工的人又找起了余秋水的麻烦。“小子你给我听好了,等下有招工的来,你少给我往上凑。我们这些大哥都有工作了,才能轮到你小子!”一个朝天鼻,看似粗犷的男人好似恐吓余秋水。
先不论书生不与粗人争论什么的;余秋水从小逃荒过,亲生父母都饿死了,那时他独身一人被别的逃荒者恐吓过,也抢过食物,甚至也威胁过生命。如今这位朝天鼻的恐吓在余秋水看来,简直就是不足为奇。
不过余秋水是不会跟这个“朝天鼻”拌嘴的,浪费口舌没什么大用。他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答应,朝天鼻这才安静下来。
哼!大家都是来等工的,谁抢到工作算谁的!余秋水心里嘀咕,有点不服气,但他还要表现出一副书生样貌,以免有失体统。然而就在这时一位身穿黑色缎袍,外衬红色马褂,头戴黑色皮瓜帽子的消瘦男子,晃晃悠悠地来到了余秋水的面前。
这名男子刚停下,便探头左右瞧了瞧坐在街道一排等工的人,吸足了一口气拐着弯地吆喝道:“陆家青丝坊东城织染厂苦力一名!”
这个人估计就是招工大爷了。余秋仰头盯着招工大爷,只招一名苦力估计会没有人应招吧?余秋水很不看好这次招工,况且对于余秋水来说,他只希望得到跟写字念书有关的工作。苦力这活他确实干不了,便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可他身旁那些等工的人,却异常的兴奋,如狼似虎地从地上站起身子,一窝蜂地把这位来招工的大爷给围了起来。
“我身强力壮什么都能干!”
“爷!我以前就是苦力!”……。
各种自荐声不绝于耳,那个“朝天鼻”之前因为没有挤进去,被挡在了人群后方叫骂道:“孙子们都给我让让!”说着还伸手去拽面前人的辫子,挤破头地想冲到招工大爷的面前。
余秋水坐在原地凝视面前乱做一窝的景象,不禁吃惊道:“一个苦力至于那么拼命吗?”说完,余秋水附近一个留着白胡子的老头,拄着拐杖,蹒跚地来到了余秋水地面前搭腔道:“小伙子,你也赶紧去抢吧!这陆家织染厂的苦力可比一般的苦力吃香多哩!”
“老爷子,苦力就是苦力还不都是干些脏活累活,这陆家的苦力能有什么不一样?能有多吃香?”余秋水背起行囊从地上站了起来,向面前的老爷子请教。
“说不上来,说不上来!我如果像你这么年轻早去抢了。你也甭问了,赶紧去抢吧!”老爷子摆手说完,探头向人群中被包围的招工大爷望去。
真是奇了怪了,一个苦力竟然还成了抢手活!我倒要看看是怎么样的苦力!余秋水好奇了,刚想加入抢工作的人群中。突然人群的正中央传来了一声咆哮:“挤什么挤!挤什么挤!一钱银子!拿出一钱银子!老子就带他去织染厂!”
话音刚落,群众的热血好像被浇灭了一般。没人再挤来挤去,也没有人再进行自荐,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起来。余秋水在人群后,闹不明白大家突然这是怎么了,直到他听到自己前方两个人的小声嘀咕,才知道了原因。
“你说这人该不会是个骗子吧?”
“不好说,不过去陆家当苦力交一钱银子其实也挺划算的,只不过我没有一钱银子啊!”
“别说你没有,咱们这些人谁能掏出一钱银子!这还没上工呢,就先掏钱!这事我看悬!”
原来这些人不是没钱,就是怕这位招工大爷是骗子,要不就是不舍得掏那一钱银子;想赚钱,又不想拿点钱出去,不禁让人群后的余秋水咂舌。
人群慢慢从招工大爷的身旁散去,只有那个“朝天鼻”还在招工大爷的身旁。他弯着腰,一脸奴才样地冲大爷说道:“爷!大爷!您看我这身板生下来就是当苦力的啊!您看,您行个方便,带我去染织厂得了!”
“哼!你也知道陆家开的薪酬不低,没银子就给老子一边儿玩去!”招工大爷仰着脸,心高气傲地说道,都不愿意看“朝天鼻”一眼。这倒把一旁的余秋水给逗乐了,他在“朝天鼻”的身后耸肩笑了起来。
“你小子笑什么笑!有本事你掏银子出来去当苦力啊!”朝天鼻注意到余秋水在嘲笑自己,他知道余秋水的银子刚才被抢走了。这一脸坏意地冲余秋水叫嚣起来,想让余秋水在众人面前难堪。
众人也都知道余秋水的情况,个个都坐在了街道一旁,准备看余秋水的笑话,然而余秋水知道朝天鼻的那点小心眼。
不过幸好余秋水留了一手,他冲着朝天鼻哼笑了一声,便走到了他的面前把自己的一只鞋子给脱了下来,并且还从鞋子里捏出了一钱银子,一脸骄傲地在朝天鼻的两眼之间晃悠了两圈,好像在说:长点眼吧小子!爷有银子!
朝天鼻的眼睛都快爆了出来,他挺起腰杆指着余秋水的脸,激动地说道:“你小子把银子放鞋里都不嫌硌脚呀?”
“硌脚总比没有强吧!”
余秋水分明是在恶心朝天鼻,周围的人没有看到余秋水的笑话,反而看到了朝天鼻的笑话,臊得朝天鼻恨不得在地上找个缝子钻进去。
“你有银子,要去陆家当苦力吗?”招工大爷双眼放光,心中只有银子。然而余秋水也正想见识见识这陆家的苦力能有什么特别之处,便直接把银子丢给了招工大爷。
“得嘞!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