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还在,爹死了,霍城才十一岁就已经出来奔生活了,挺可怜的。
没有爹的他,自小受人欺负。从众对他记忆最深的是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年发大水,城外街道全被淹掉,霍城涉水捞黄鳝。刚捞到几条,就被地痞抢去,他大哭大闹着,地痞听得烦了,把霍城的头连连摁进洪水里让他喝了许多脏水,幸得从众路过出手相助,因此交心。
两人的家世如此相像,故从众把霍城当成亲生兄弟。情到深处时,甚至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记得有时候兄弟几个坐在一起开玩笑,有人提议从众不如收霍城做义子,如何?从众说:“霍城亲娘还在,让他叫我做爹,岂不是要我娶他娘过门?你们这馊主意忒坏了啊!”
在场的都是自己人,大家不敢开过火的玩笑,彼此只有无言以对,一阵苦笑作为结尾。
话说霍家也是聚族而居。从众出了家门,直奔苏家里旁边的霍家祠,可那间香火缭绕,雕梁画柱的祠堂里并没有霍城的身影,守祠人说他上工去了,从众只好往城里走去。到岔路口时,他又想起谢堂来。
谢堂是水上人家,世代以渔为生,父母百年归老后留下一艘船屋给他。
水上人家又称疍家,是整个封建社会最让人瞧不起的阶层,连下九流都算不上。因而水上人家与岸上人家最明显的不公平现象就是水上人家除生死之外,任何私事都不允许上岸,因公事上岸时,不能穿鞋子。从众与谢堂虽是同社同辈的兄弟,但从众有时候也看不起他。
所谓“社”,是大清国朝里一种民间组织、会党、社团。视规模而称,分会、堂、社、门四个级别,一般以地域划分“堂口”或取某一隅作为“社”。
苦末社,那是过去的事情。因东窗事发,龙头——胡志辉被官府缉捕,遣配劳役,回来后闭门谢客,拒不见人。没了主心骨,苦末社的兄弟便走的走,散的散,整个社堂有名无实,形同虚设。
话回正途。昨夜的雨水加上今日的阳光,让和煦的气息从地皮里薰了上来,弥漫着整条大路。世间这一切似烟似梦,虚幻难测。远处田间有老妪背着小孩在除草,那小孩躺在他奶奶的背上安然熟睡,老妪的动作丝毫不影响他的睡眠;田里也有一家七八口人很吃力地拉着梨去翻田的,最前面的是小孩,最后面的是父母。他们是最穷苦的家庭,没有牛,也只能这样了。这时,路边有只母鸡带着雏鸡,咕咕轻啼地到处觅食。一辆腐朽了的木车上坐着几个光屁股的孩子,端着饭碗边胡侃边吃饭。突然发现从众,便全都涌了上来,道:“一哥恭喜发财,利是拿来!”
从众放缓了脚步,摸着他们的头说道:“都在吃早饭呢?”
他丝毫没有要给红包的意思。孩子们继续讨好着他:“一哥今年顺顺利利,一路发大财!”
从众说:“我有事,其他的明天再说,好吧?”
“不好!”
“不好也得好,快坐回去从小到大排好队吃饭,不然我拿烟斗逐一逐一烫你们的小啫啫。”从众晃了晃别在腰间的烟斗,故作严肃地说道。
“叼那妈,没戏。”孩子们失望地走了。从众摇摇头表示无奈。说:“一个个翻脸不认人。”虽是这样,但他还是甜蜜地朗朗大笑。抬头看了下天色,赶忙步入一条逶迤幽深的小巷。巷子边有人家品茗下棋,也有戏班练唱,但他已经顾不上看了。
小巷尽头,大浪拍岸。从众来到江边,只见江面上摇曳着几条小舟,而岸边停泊的是家住船。谢堂的船,尾部养着嗷嗷乞食的猪,船头坐着几个孩子,他们面对着大江正在吃饭,没有发现从众的到来,倒是栓着的大黄狗发现了他,狂吠不已。孩子们听闻狗吠,注意到从众。平日里不见人,这下孩子们害羞得都跳进了水里,很是可爱。从众笑了笑,忽然发现船顶上有一个面目狰狞的孩子,他冷冷地瞪着自己,没有一丝的惶恐和局促。从众认不得这小孩,也顾不得他,只想走上船去,但一踏上船板那狗就大作怒狂,似乎想要挣脱铁链冲上来撕咬从众。这时,船舱里传出谢堂的声音:“死狗,叫什么?”从众往船舱望去,只见船里饭桌上觥筹交错,嬉笑不断,从众随即叫了几声谢堂。
“谁呀?”谢堂一边问一边走出来,待看到从众就欣喜不已。走下船来说:“哇,一哥来了。哈哈!恭喜发财呀!”他还是没什么变化:鼻梁扁塌孔大,耳朵肉薄廓反;眼睛小,眉毛粗;唇瓣薄,下巴尖;皮肤黑得发亮,身材短得精奇。可谓:眼耳口鼻全都挤在一起的小人相。从众不屑地说着气话:“谢老狗,看样子你可是天天逍遥快活呀,昨夜下雨,今天必定发洪,要撒网最好就是这个时辰了,你不去打渔,倒要喝醉?你发财了,不用干活了。”
“哪有哪有,再穷也得过个好年啊!不然来年怎么能好?”谢堂扬了扬眉毛。
他分明身穿百衲衣,脚下无鞋,额头的皱纹组合起来像一个“王”字。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从众不想揭他的伤疤。不料他反倒指了指从众额角昨夜被砸的创口,说:“看来挺要紧的!嫂子这次没掌握好尺度,打严重了,连我都感觉到疼。”
“你小子敢挖苦我!”从众高举大手,作出一副要打人的姿态。
谢堂邪笑着说:“一哥啊,女人就像是一块人参干,咀嚼会苦,但如果你轻轻含住她,那就是甘甜呐!”
瞧他有模有样的劲头,从众重重一哼,问:“你吃过人参干吗?你有女人吗?这种道理还用得了你教?”正说着,想起正事。把谢堂拉过一边,细声说:“有个人,我斗不过他,但非报仇不可。有甚办法?”
“哼,哼!”谢堂满是不在乎,说:“只要拿布条遮住脸,在一条幽深的小巷子里埋伏他,他能知道是谁干的?怎么斗不过他?只不过一哥你向来与世无争,可谓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心中唯有赌博好!能与谁结仇?要不要兄弟直接为你出头,去找他晦气。”
在以往,谢堂的鬼主意还是挺多而且挺合用的,但从众仍然显得有些沮丧,说“别夸夸其谈的,你知道他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