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天灾人祸】第2节(1 / 1)

扫冢赋 夫苏 2790 字 2014-10-24

一手环抱骨灰盒,手里紧拿着灵牌;另一手托着背后阿娘的屁股;嘴巴咬着装米的“布兜”,稍一松懈或仰头过高,米就溜走。所以他紧咬牙关,一路狂奔,又到了城西门下。这时永安门已关闭,城外的难民都通过塌方而成的小山丘进城。鉴于小山丘上的摩肩接踵的人流,从众曾想绕走其他城门进城,但可想而知,城中难民数量已达饱和,官府关闭西门就代表不想再让难民进城了。只好随流爬上小山丘,硬要进城。

相较于刚才出城时遇到的难民有所不同,现在这些难民都背着一个背篓。背篓里装得都是他们全部的家产,是最贫苦的人家。从众尽可能地避开他们的背篓,别让它碰撞到自己。可偏偏有人就像是要报复从众一样,狠狠地撞掉了他手里的骨灰盒。从众企图弯腰去捡,但人实在是太多了,而且都往前走、往上爬,从众被挤被推,根本无法停下脚步,甚至于连头都转不过来看看遗留于泥土之上的骨灰盒。一路走,“兜”里的米就一路漏。

从众身不由己地往前移动,不由自主地像个小孩般大哭:“我的爹啊!”

脚下的泥土松软,从众往上爬时或是脚下不稳或是有力无处出,有时候只爬得一步就滑退两步,不进反退。他便踢倒前面的人,从他们的身体上踩过去。不论被他踢倒的人发出多么疼痛的哀嚎,也不论慌乱的人群如何践踏他所踢倒的人,他的内心也没有一丝自疚和怜悯。身旁的人流淌着泪,叫喊着沙哑的声音:“脚下有活人!”但从众这位马夫只顾驾驭身体,把它充当一辆马车只顾往前疾驰,撞翻所有的阻碍。

他变得疯狂,甚至于没有人性。

好不容易爬到顶端,面前堵了许多人,十几个持枪的守门官兵在阻挠进城。但见是从众,便很是识相地放了他进城。

余震还在持续不断,城内一侧的城墙下坐满了难民,十分拥挤。从众本想在古藤驿落脚,但不知它倒了没有。就算没倒,现在余震不断,暂时不宜入住。若是止步于城门周边,密密麻麻的人潮易传染疾病或瘟疫。思虑万分后,从众决定去衙门前大街的路边落脚。一为安全且易获救助,二为距离欧家安家、古藤驿较近,易寻见阿金和兄弟。

韦团练与欧团练的部队正在合力展开抢险救灾工作。而韦团练的另一部分军队也在地震后的第一时间带着救援用的锄头、铁铲、簸箕、布料、生草药等陆陆续续地进城。因要照顾老娘,从众没有参与救援,也没有给身边的需要帮助的人搭把手。

头顶上不断掉落的瓦片乒乒乓乓地砸在眼前,虽说砸不到躲在屋檐下的母子俩,但从众仍用双手紧紧护住阿娘的头部,又趁余震间歇期间在废墟里捡了个铁锅,拿了几块木板,又抢了一张棉被。回来时才注意到阿娘的抹额不知什么时候掉了。

担惊受怕了一整日,看尽了生死悲欢。入夜,惊心动魄的一天终于过去了,大地也平稳下来了。有巡捕前来叮嘱不要造乱;若有人死马上通知巡捕前来带走安葬;不要向前来祈福、救灾的洋鬼子埋怨苦楚;若有大清官员前来探视,要控制好自己的嘴巴,特别是土匪攻城的信息;当然,肚子饿要吃东西、有病痛要救治可以向任何人诉求。但从众不愿多说一句话,他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了。阿娘心血少,经不起折腾,昏迷后更是大小便失禁。想起舐犊之情,从众撕下长衫布条不断地给她擦洗。由于人们在忙碌,天色也很暗,从众不避忌讳,就在路边给阿娘褪下又脏又臭的内衣裤。包括自己也是在周边上大小便,视线从不完全离开阿娘。这时候,本县乡绅、官与兵、道士、佛教徒、天主教徒、基督教徒、洋人都提着灯笼出来巡视、救灾、祈福了。

趁有人在,从众赶紧做点别的事。他找到一块写着“德尚云高”的牌匾给阿娘垫着,将棉被折起,一半作垫一半作盖地为阿娘取暖,又就近采摘了些狗肝菜,打了水并生起火来煮汤。虽无油盐,但须臾间铁锅里就飘出香气,引得从众的肚子咕咕直叫,自言自语:“洪七公做得都没有我做得这么香。”

一条丧家之犬来到火堆旁取暖,蜷缩在从众身旁发出凄楚的声响,像是在哀求食物,从众顺着它的毛轻轻抚摸,对它说:“人都没得吃了,怎能给你吃?”身旁的难民双眼发出冷光,盯着这条瘦弱的丧家之犬一直不愿转移视线,可想而知他们心里头的歪主意。

他们食不果腹,已经全无人格可言了。从众又对它说:“你就呆在我身边,不要乱走,我不会吃你的。”

难民中一个小孩有些结巴,说肚子饿。他娘说,玩吧,玩就不饿了,等爹找到我们就有得吃了。闻言,那小孩乖乖地找了张竹椅,拿出小竹人玩具在竹椅的缝隙底下拉扯线条,使小竹人不断地扭动跳舞,十分有趣。见到有食物可吃的从众望着自己发呆,便上前来问:阿伯给我点吃的。闻言,从众给他喝了一口暖汤。他也没有贪心,给多少就吃多少,然后静静地回到他娘身边。我霍城又在哪儿?会不会挨饿?从众想起霍城非常善良,回家的路须经过一间房子,里面锁着一个女疯子。霍城怕她挨饿,便在每天的回家路上捡点别人扔掉的食物,拿给她吃。想起他,从众又牵挂担忧另一个人。她又在哪儿呢?从众给阿娘盖了被子,独自喝完汤,放了些米下锅煮稀粥。他本来想煮饭吃的,因为不吃饭就没有力气逃命,但为了喂阿娘喝点粥水,只好煮粥了。喂阿娘吃过粥水后,身边很多难民都因累坏身子累坏胆,已早早睡去。从众倚在墙角缩成一团以作御寒,喃喃自语道:“只要不死,就会有出头日。我什么也不怨恨,就怪自己没本事,有眼泪水自己默默吞下去,勇敢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就算我不知如何面对明日,但生活还将继续下去,为了家再苦再难都要承担。”

话说路边不仅住着难民,还住着畜生。难民们逃命时不忘牵上猪狗牛羊。畜生不懂人性,在人群里想拉就拉,想叫就叫,令人难受。救援的人不断地奔跑忙碌,一具又一具的尸体被抬着或是直接拖地而走集中一堆焚烧,以防瘟疫。没有什么人过问这些死者的身份,想必,死者的家里人也并不知道它的死讯,也许正充满期待地盼着它来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