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1月20日，纽约深冬的唐人街，一个瑞雪飘零的傍晚。

这是纽约今冬的第一场寒流，来势迅猛，铺天盖地。

一辆黄色的计程车顶风冒雪，默默驶到龙灯街NO。1中国餐馆的门口，戛然停下。

车门一开，艾澜肩挎她的蓝色小包，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下了车。

这个挎包是她出国之前，母亲特意给她买的，目的就是希望它能一直跟随女儿，遥寄一丝平安祝福。

艾澜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毛昵大衣，黑色长裤，头上戴着一顶红色布帽，脖子上围着一条五彩斑斓的围巾，显得端庄大方，安稳恬静。

站在街边，她仰头看了看风雪之中的龙灯街NO。1中国餐馆，早已银装素裹，分外妖娆，霓虹彩灯始终在不停的闪烁……

现在正是吃晚饭的高峰时段，天又异常寒冷，北风呼啸，雪花纷飞。餐厅门口左侧的快餐部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买家。它的玻璃窗口关着，一个女服务生坐在里面，守着面前一大摊子热腾腾的美味佳肴，无所事事。看来买便当的人相当少，快餐生意不是太好。

推开厚厚的玻璃门，一阵暖意迅速扑面而来，非常舒服，说明餐厅里面暖气开的很足。

艾澜走进店里，只见顾客们三三两两的时进时出，楼上楼下人头攒动，食客多多。眼看着座位差不多就快满了，生意真是红火得很！看来人们忙了一天，都想美美的享受一顿可口的晚餐。

一个漂亮的导位小姐彬彬有礼的不停招呼客人，忙的不亦乐乎。男女服务生们穿着黄色制服，黑色长裤，左手举着托盘，一脸盈盈笑意，在餐桌间往来穿梭。

耳旁，传来一阵美妙悠扬的钢琴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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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瓜子脸蛋、高个儿的华裔导位小姐笑盈盈的款款走了过来，用流利的英语问道：“Hello。CanIHelpYou?Please。(您好！需要什么帮助?)”

“噢！你好！我不吃饭，找人。”艾澜笑着用汉语说。

“你是大陆来的?我能帮您做点什么?”导位小姐一听，立刻改口用汉语了。

艾澜笑笑，眉毛一挑：“不用，我看见了，她就在那。她约了我，我在这里等她一会。谢谢！”

顺着艾澜的目光，导位小姐回头一看：“丽丽，你是她的朋友?”

“我俩是一个学校的，同住一间宿舍，你…也是留学生吗?”

“不是，我从大陆偷渡来的。”

艾澜一愣：“偷渡来的?”

“是呀！你们读书，我们挣钱，生活方向不同罢了。你是来找工作的吧?认识一下，我叫东方青秀，本店的导位员，就是负责迎来送往，帮助客人安排位置。有丽丽的推荐，说不定明天我们就是工友了。”东方青秀自报家门，笑眯眯的主动伸出右手。

两人轻轻握手。

“我叫艾澜，你到美国很久了吗?一直都在这里打工?”

“三年多了，我在这家餐馆已经干了两年。”

“打工会比读书好吗?”艾澜不解。

“我家住在四川一个偏远的大山里。因为家境不好，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上学，父母要我早点出来自立，所以初中还没毕业，我就跟着一帮老乡跑到福建打工去了。后来将打工攒的钱统统交给蛇头，又借了一笔债，我就偷渡来到纽约。”

艾澜点头：“原来这样。”

“不怕你们笑话，我的文化基础很差，根本进不了美国的大学，出来只能继续打工。其实打工也不错啊！我现在不仅还清了偷渡借债，今年还靠零首付在纽约贷款买了一套小的公寓。”

“你拿到绿卡了?”

“没有，这是我今后的奋斗目标。”

艾澜不解：“没有绿卡能拿到贷款吗?”

“当然，我向一个房屋贷款公司借的，他们帮我变通一下手续，利息高点而已。”

“每月要还多少美金?”

“两千多吧！期限十年。”

“那你…钱够用吗?”

“精打细算，勤俭节约，勉强够吧！我在这里干活一个月挣三千美元，吃老板的，住自己的房子，没有什么大的花销。”

“噢！”艾澜点了点头。

“艾澜，你多大了?”

“刚满十八。”艾澜回答。

“我二十三，大你五岁，你不介意的话就叫我青秀姐姐吧！”

“好啊！青秀姐姐，我想问问，这家餐馆好吗?”艾澜希望获得一些有益信息。

“还算不错！老板是位美籍华人，德高望重，华人圈里最著名的成功人士。”

这时，一对美国青年男女走进店里。

“Sorry！我去忙了。”东方青秀不再停留，转身迎接客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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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着悠扬的钢琴曲望去，柳丽丽正端坐在右侧木梯下的角落里，微闭双目，如痴如醉的弹奏着，她的面前是一台象牙白的老式钢琴。

她一袭的白色长裙，头上盘着一朵娇艳的红玫瑰，在这热烈的氛围中显得那么高贵纯美，火红而沉静，游走的一双玉手似起起伏伏的五线谱，叮叮咚咚的敲响肖邦的《第2号降E大调小夜曲》，旋律悠扬如歌，富于诗情画意……

艾澜靠在门旁听得入神，这是她第一次听柳丽丽弹琴，真是美妙无比！

她从小就跟着外公学习曲笛，最擅长的曲目是《姑苏行》。外公过世以后，留下一支70CM长的曲笛，艾澜带到美国来了。想家的时候，在宿舍或者校园里吹上一曲，遥寄心中思乡愁情。有趣的是，她那独特的东方旋律每次都会招来一大帮的中外同学，最后演变成了一个小型的曲笛独奏会。

此刻，沉醉于曼妙音乐世界里的柳丽丽无意中一抬头，一回眸，一眼瞥见艾澜。她先愣了一下，旋即眨眨左眼，伸伸下巴，示意艾澜到外面等一等。于是，艾澜赶紧退到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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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美妙的钢琴旋律消失了。

很快，柳丽丽和一个干巴瘦的华人老头走了出来。

“艾澜，介绍一下，欧阳一德先生，龙灯集团的当家人。”

“您好！我叫艾澜，很高兴认识你，以后请多关照。”

艾澜有些羞涩，又有一点惶恐不安，长这么大，这是她第一次出门求职，而且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

对于欧阳一德先生，她在学生宿舍里面听柳丽丽讲过这个老头的奋斗史，知道这位老者属于唐人街上有传奇故事的英雄人物，所以心中一直充满敬佩之情。

“爷爷，艾澜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你看，嘿嘿！人不错吧?我跟秋岩都说过了，让她来我们的店里打工。今晚秋岩说他老师布置要写一篇论文，没空过来上班，既然你来视察工作，那就你安排吧！”柳丽丽一脸的热情洋溢。

欧阳一德先生拄着那根褐色拐杖，眯缝着一双浑浊而极具穿透力的小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艾澜。

“不错！很好。”老头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终于浮现一丝笑容。

“哎哟！纽约这鬼天气，冻死我了。”柳丽丽开始不停地跺脚搓手，身体止不住的瑟瑟发抖，这也难怪，她穿的是单薄的演出服。

“姑娘，为什么来美国读书?”欧阳一德先生专注看着艾澜。

“学习知识，看看外面世界。”

“仅仅如此?”

“我刚刚来，还没有更多的想法。”

“问一个老套的问题，美国好吗?”

艾澜笑笑：“刚来还很新鲜，现在觉得也就这样，美国的优点是显而易见的，美国的缺点是实实在在的，不能一概而论。不知怎么回事?我老是想回家。”

“既来之，则安之，年青人必须有一点闯劲。”欧阳一德先生鼓励。

“谢谢！道理我懂，就是…就是…”

“就是很难坚持，对吧！”

艾澜点了点头。

“人与人之间呢！往往就这一点坚持精神，最后让有潜质的人脱颖而出，成为胜者。他并非是最优秀的，但他却是最顽强的。”

柳丽丽忙不迭的催促：“怎么样啊?老爷子，我的室友那是百里挑一，您就不要再摸底啦！说吧！让她干个啥呀?”

欧阳一德先生不理会柳丽丽，嘴里突然蹦出一句：“请问艾澜小姐是**员吗?”

艾澜一愣，这个大资本家怎么还问这个?

她犹豫了一下：“我是共青团员，上初中时入的。”

柳丽丽不满了：“嗨！老爷子，您是中央情报局的密探哪?招个普通员工还问政治面貌?”

欧阳一德先生摆了摆手，压住柳丽丽的话头：“共青团员?不错不错！你别在意我的问题，我认识一个真正的**人，姓方，叫方大伟，你可能不认识，他是中国驻纽约总领馆的教育参赞。就是在他身上，我认识了**，我看到了祖国的希望和未来，所以我很乐意收你进来。对了，你买了医疗保险吗?”

艾澜回答：“学校给我买了学生医疗保险。”

“以前有没有在餐馆干过?”

“没有。”

“真的没有?”

“确实没有，我从来不骗人。”

“好！好！真是说话实在的好孩子。有些中国孩子一出来就变了，信口开河，夸夸其谈，还说什么入乡随俗。都是华人，我不喜欢美国式的自我吹捧。很好！愿意在我这里干吗?姑娘。”

艾澜赶紧点了点头。

“能吃苦吗?”

艾澜又点点头。

“那好，做杂工吧！Busboy，刚好这个职位缺人。现在就开始干，一个小时五美元的薪水。以后下午四点必须准时上班，来的越早越好，多干多得。四点开始有十五分钟的吃饭时间，吃饭是免费的。饭后做点准备工作，五点开始晚间营业，十点打烊，肚子饿了可以吃点宵夜再回学校。”

看看艾澜竖着耳朵听着，欧阳一德先生继续说道：“周末两天全天上班，上午十点开门，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因为你是夜班员工，我就不安排你休息日了。记住，身体好能坚持是最最重要的，经常请假就别怪我炒你鱿鱼，你明白吗?”

艾澜再点点头。

“至于薪水，这样算来一个月有1100多的美元。今天是星期四，这几天就按日发薪，下周开始每周发薪，好吧！就这么说定了。丽丽，你找大厨给她领一套新制服，然后带她进厨房里熟悉一下环境，告诉她该干些什么。”言罢，欧阳一德先生转身就要进去。

柳丽丽着急了，嚷道：“老爷子，我跟秋岩都说好了，让她先上吧台，接听外卖订单电话，怎么到你这儿立马就变了嘛?”

欧阳一德先生回过身来：“那月汐干什么?黛芗去年夏天已从社区学院休学出来，她在这里做了一年多了，愿意再接着干，打算攒一笔钱，三年以后再去上学。她们也算老员工了，秋岩不能厚此薄彼，那不公平，懂吗?”

柳丽丽一下子张口结舌。

欧阳一德先生意味深长地扫视了她俩一眼，问柳丽丽：“况且，你没跟我说老实话，她是一个新手，没有干过一天餐饮。初来乍到，对周围社区的情况也不了解，她能干得了吗?”

柳丽丽是一个脾气率真的人，说话心直口快。她的眼睛瞪得溜圆，声音也提高了八度：“那也可以试一试嘛！边干边学，大家都是学而知之，不学怎么知道?这么一个漂亮妞儿，busboy?亏你想的出来?”

“先干着吧！很多刚到美国的中国人都是从洗盘子、做杂工起步的，看她做事表现，以后我再考虑。这是美国，生意场上只有竞争，劳工市场也是如此。你也知道，我要招人容易的很，我这不缺人手。”

柳丽丽看了看艾澜，只好退了一步：“一个钟头才五美元，也太少了，低于政府最低工资标准，你剥削人。”

“如果是做华人慈善，不管多少我都可以拿出来的。她是来打工的，又没正式身份，那就必须吃苦耐劳，遵守规矩。这个薪水标准属于市场行情，这你知道，这条街上的中餐馆都是这么给的，我不能随随便便的破这个例。大家都不容易，眼睛都互相看着呢！你要嫌少去找美国政府补差。”

“你…你今天怎么了?这么不近人情?”柳丽丽气的脸红脖子粗，不知该说什么。

“放心，丽丽，我不会亏待自己的小同胞。她刚刚来，只能先干这个，而且必须从最底层干起，凭真本事慢慢上来，大家才会服气。你们不要瞧不起busboy，这个工作很历练人，我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欧阳一德先生说完，推开玻璃门进去了。

“这个老头，真是抠门！坏资本家。”柳丽丽拉下脸，很不高兴。

“丽丽，你说什么?”门里，传出欧阳一德先生恼怒的声音。

柳丽丽一吐舌头，吓得用手一把捂住嘴巴。

艾澜赶紧扯扯她的白色长裙，有点害怕：“别说了，我干嘛！”

“阿切！”柳丽丽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糟糕，我感冒了！”

怎么办呢?找份工作实在不易，目前的生存危机也容不得再去费时奔波，挑三拣四，不管怎样，有总比没有强。

干吧！出来求学就要有吃苦受累的准备，因为一切都要靠自己去创造，面包和馅饼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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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工干的其实就是扫地、洗碗、拣菜和擦桌子的活。

按照店里分工来看，它的技术含量最低，但是工作量非常大。

柳丽丽带着艾澜，在餐厅的里里外外简单转了一圈，与其他的员工互相认识一番，一一握手，交待清楚注意事项。

从此以后，每天下午四点，艾澜必须准时到岗。先花十五分钟时间吃饭，然后同服务生一起，用吸尘器对餐厅一、二楼进行除尘。除尘之时要将所有餐桌、椅子搬开，不能漏过一点死角，忙完以后再将桌椅回归原位。一楼共有十二张的大小餐桌，楼上还有六张圆桌，光是除尘就会累得满头大汗。

全部餐桌摆好以后，再将杯盘、刀叉、餐巾、花瓶和调味品等等布放到位。之后，艾澜要去帮助吧台制做冷饮，诸如果汁、红茶等等，并在制冷柜中整整齐齐码入500个干净酒杯。酒杯里都要放上适量冰块，方便生意忙时可以随时取用。

上面这些工作要在四十分钟之内干完，因为傍晚五点以后，客人就会陆续进店，所以大家必须手脚麻利，动作迅速，不能有丝毫的怠慢。

厨房里面有一台大的洗碗机，还有一套快速消毒烘干设备。五点以后，艾澜的工作就是将外面送进来的一堆堆碗盘，先摆在一个塑料架子里，用蓬莱水冲一下，然后把它们码进洗碗机里，经过洗碗机冲刷干净，再抱出来快速消毒，进行降温处理，最后要将干干净净的大盘小碗摆上厨师的工作台，分类整理清楚，一层一层码好，方便厨师随时选用。这是一个流水作业过程，必须瞻前顾后，来回跑动。

没有碗盘洗时，哪怕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她要协助帮厨拣菜和切肉。

整个看来，这一工作枯燥乏味，往往一站就是五、六个小时，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干活，非常辛苦。尤其到了用餐高峰时段，外面忙不过来，客人走后，桌面一片狼藉，碗盘接济不上，她还要跑出去帮忙收拾碗盘。

这是一个体力加技巧的活计。一个大的瓷盘重约一斤，十几个瓷盘叠在一起，必须小心翼翼搬进抱出，摔碎一个照价赔偿，全部从薪水里扣除，毫不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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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艾澜七点上班，店里十点关门。

她在厨房清洗了三个多小时的碗盘杯碟，忙忙碌碌，没有一刻停息，连卫生间都没法去，因为外面的生意太好了。客人一拨接着一拨，服务生和厨子们催命似的喊，搞的她手忙脚乱的，一不小心还打破了两个碟子，被欧阳一德先生从工钱里扣了十美元，这意味着她有两个小时是白忙活了。

终于熬到下班时间，且慢，下班之前还要做好厨房卫生，里里外外都要擦洗干净。那些剩下的食物，除了较贵的海鲜以外，其它全部倒掉。

肚子饥肠辘辘。匆匆忙忙吃过夜宵，已是深夜十一点钟，艾澜拿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笔薪水～五美元，这是扣除两个摔碎碟子后的剩余所得。手里攥着区区一张美钞，泪水在眼窝里溜溜打转，她真想大哭一场啊！可她哭不出来，因为她太累了。

在餐馆的门口，柳丽丽正坐在凯迪拉克的驾驶室里等她。

“丽丽，好想睡一觉呀！”艾澜的嘴里嘟哝着，摇摇晃晃钻进柳丽丽那辆小车的后座，有气无力的关上车门。

“挺着点儿，澜子，过几天也就习惯了，慢慢来吧！”柳丽丽也没办法：“我打电话问过欧阳秋岩了，为什么不把你放到吧台?他说爷爷定的，他也没有办法，先熬一熬，以后等机会吧！”

后座没有一点反映，柳丽丽回头一看，艾澜头发散乱，一脸疲惫，真的歪在后面睡着了。

“唉！”她长叹了一声：“睡吧！澜子，做个回家的梦。”

她关掉了车内的灯，眼里闪着泪光，猛然一脚轰响油门，枣红色的凯迪拉克载着睡梦中的艾澜，在沉沉的夜色中疾驶而去……

今夜，天上没有星星，天边没有月亮。

曼哈顿冷清清的大街上，车辆稀少，行人廖廖，只有白色的雪花依旧纷纷扬扬飘落着，一刻不停地忙着覆盖那漫漫无尽的冬日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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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11月20日，道指收盘：96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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