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7章 天高云淡(1 / 1)

一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2000轿车,悄然无声的从沙雅县城穿街而过。

车子出了城区,下了公路,沿着一条凹凸不平的宽敞土道,一路颠簸,向着大漠深处缓缓行驶。渐渐的,它变成了一个小的黑点。渐渐的,小的黑点又融入了遥远的地平线,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沙雅县位于新疆塔里木盆地的北部,渭干河绿洲平原的南麗,北靠天山,南拥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著名的塔里木河自西向东横穿而过。

这里天然湖泊众多,野生的动植物资源非常丰富,属于暖温带大陆性干旱气候,冬天干冷,夏季旱热。全县人口20余万,维吾尔族人占据了绝大多数,为新疆阿克苏地区重要的农业大县。

今天是2000年7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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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是一位苗条洒脱的高个姑娘,二十出头,一位极标准的维汉混血美女,名叫阿格蓝琪。

她的两手轻松的握着方向盘,漫不经心的看着前方的道路。车子速度不算太快,桑塔纳2000好像在大荒漠上散步一样,不紧不慢的前行着。

车的后排坐着一对父子:章兴国和他的独生儿子章夏。

章兴国生就一付知识分子的模样。个子虽然不高,但是身材挺拔,皮肤虽然粗糙,但也还算白净。他穿着一件淡红格子的T恤,灰色长裤,一双黑色皮鞋蒙着薄薄一层尘土。儿子章夏穿着白色圆领短袖汗衫,西装短裤,头发剪的很短。

昨天下午,父子俩从乌鲁木齐上了火车,今天中午抵达新和车站。

今日一早,天还没亮,阿格蓝琪独自从新丰农场的场部开车出发,经过沙雅县城,赶在中午到达新和车站,迎接他们父子两个。

这辆轿车是新丰农场的。新丰农场距离沙雅县城将近30公里,隶属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15师82团,主要种植优质棉花、小麦和玉米,还有少量茴香、篦麻、尖椒等农作物。

新丰农场共有四千多人,绝大多数都是农工,人员构成比较复杂。既有文革时期遗留下来的少数老知青,也有这些年来支援边疆建设的青年学生和干部,更多的是几十年来就地复员转业的军人、家属和他们的子孙后代,还有一些内地来的务工农民,当地人也不少。

这个团场的最大特色就是少数民族人口非常多。除了维吾尔族以外,还有回族、蒙古族、哈萨克族、塔吉克族、乌孜别克族、柯尔克孜族等,俨然是一个小型的多民族大家庭。

章兴国目前担任新丰农场的政委兼武装部部长,他的妻子何文是场部行政办公室的一名普通工作人员,负责收发全场信件、报刊和公文等。

车窗外面,夏日骄阳似一团炽热的火球,吐着白光四射的烈焰,烘烤着大地的每个角角落落。广阔的天空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杂色,唯有朵朵雪花般的白云静静的漂浮在天上。白云下面,美丽的塔里木河像一条随风飘洒的碧色丝带,由西向东,蜿蜒摇摆着穿过了茫茫荒漠。

在大漠的深处,溪水之畔,时常可以看到一大片一大片金黄色的胡杨林,棵棵高大挺拔,英姿勃勃,在烈日的暴晒之下依然顽强不屈的耸立在干涸的黄沙地上,宣示着自然界生命的不屈和永恒。

摇晃了两个多小时以后,车子终于驶出了满目黄沙的荒漠。放眼一看,草青色的戈壁绿洲一望无际,一片生机盎然,一派万千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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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过来,章夏不爱说话。基本上是章兴国问一句,他就回答半句,父亲不问,他就再不言语。

从苏州到沙雅,万里迢迢的回家路,章夏没有喜悦,没有欢笑,只有不舍的痛苦离别以及对往昔的深深回忆与眷恋。这让章兴国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之中,不知如何才能够让儿子快乐起来。

其实,他又何尝愿意将儿子领回那大漠深处的家,可是世事难料,如今……唉!

二十年前,怀着对家乡永不磨灭的深深依恋,他一次次试图返回上海,回到自己十六岁时那一个出发的地方。然而,面对时代和社会的巨大变迁,他一次次的失败了,从此,他再一次安下了心,决定扎根南疆,奉献今生。

如今,他已年近半百,已经无法再次承受人生重大转折所带来的冲击。但是,儿子一天天长大了,作为父亲,为了他有一个美好前程,送回内地是最佳的选择。

上海也好,苏州也罢,那是中国最富庶多彩的人间宝地,发展机会远比西部边陲充足得多。今天,当年支援新疆建设的上海老知青,很多的人已经陆陆续续退休,陆陆续续返回家乡,他是存留的少数人之一。

章兴国感觉自己的年龄越大,思乡之情就越发的强烈。原本指望儿子在老父亲的扶持下,能在苏州长大成人,落地生根,然后慢慢转向上海发展。毕竟在国家政策的照顾之下,儿子的户籍已经迁入了上海,自己退休以后可以带着妻子告老还乡,给人生划上一个终结的句号,没有想到……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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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十多公里的路,阿格蓝琪开了两个小时。

这不怨她,去新丰农场只有一条崎岖难行的泥巴土路,看上去挺宽阔的,路面实际坑坑洼洼,车子根本不敢提速,有的地方甚至无法分辨哪里是路?哪里又是荒漠、草原、沼泽。

新丰农场除了农机车辆,轿车只有这辆桑塔纳2000可以勉强算是豪车,专门交由阿格蓝琪驾驶。她很爱惜这辆小车,并且很讲原则,任何私人借用,必须经过团场批准,按照规定收费,包括领导和她自己。

阿格蓝琪是本地人。她的父亲是一位高大威猛的维吾尔族汉子,早年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15师82团的一位排长,**员,后来娶了一位上海来的女知青江淑云为妻,夫妻俩人都在新丰农场工作。原先的小日子过得还算美满,家里养了阿格蓝琪这么一朵美丽的小金花,生活虽然平淡,但也乐在其中。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到了八十年代初期,随着知青返城风的越刮越猛,江淑云终于抵抗不住了,狠了狠心,丢下丈夫和幼小的孩子,独自一人跑回上海。两个月后,她又重返新疆,跟丈夫办理了离婚手续,再度远去上海,从此杳无音信。

妻子走了,阿格蓝琪的父亲独立挑起了家庭生活重担,一手拉扯女儿长大。

在这个艰难过程中,章兴国非常同情他们父女一家的不幸遭遇,给予了许多无私的帮助。何文更是以博大的母爱情怀,时时处处关照阿格蓝琪,这个维汉混血姑娘自小就喊章兴国和何文“干爸”“干妈”,感情深厚。

后来,阿格蓝琪的父亲就地复员,在新丰农场当了一名普通农工。

其实,章兴国是知道江淑云下落的。他们是同一批支援新疆建设的上海知青,在赴新疆的火车上就熟识了,后来又都分到新丰农场。

有意思的是章兴国曾经追过江淑云一段时间,可叹江淑云是一个潮流女性,不爱红装爱武装,对章兴国这个豆芽菜似的白面书生小弟不感兴趣,却对一个英俊潇洒的维吾尔族解放军排长产生了爱慕之情,展开强烈攻势,最终嫁给了他,也就是阿格蓝琪的父亲。只是后来时代一变,江淑云也变了。

一天晚上,她从一位返城老知青那里获知章兴国回上海探亲了,便匆匆的寻上了门,痛哭流涕,希望他能帮忙关照自己留在新疆的女儿阿格蓝琪。章兴国满口答应了,实际上他早就在做这些事了。

关于江淑云的近况,章兴国回到新疆以后从来没有提及,甚至何文都不知道。

一年以前,新丰农场一位负责看管胡杨林的老护林工人,也是一位来自上海的老知青,在一场夏季大洪水的肆虐中淹死在巡林路上。于是,人到中年的阿格蓝琪的父亲主动要求把家安在了10公里外的胡杨密林深处,一个孤零零的土坯房里,自愿当起护林工人,负责看管那片五万多亩的胡杨林,希望藉此报答章兴国的知遇之恩。从那时起,阿格蓝琪就一直寄居在章兴国的家里。

阿格蓝琪家的这段历史,章夏知道一点。从小的时侯起,在他眼里,阿格蓝琪就像亲生姐姐一样。

眼前,开始出现一眼望不到边的大片良田,种植着清一色的棉花。只见万绿丛中,密密麻麻的点缀着数不清的白色小点,宛如一粒粒的玉珍珠。

车子已经进入新丰农场的地界,路也好走多了,阿格蓝琪开始提高车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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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血红色的落日依然高悬天边,新丰农场场部已经映入眼帘。

“章夏,妈妈来接你了。”阿格蓝琪回头莞尔一笑。

离的很远,章夏看见前面的路口站着一个中等个儿的中年妇女,正向这边翘首眺望。她的身材略胖,圆圆的脸,齐耳短发,一双小圆眼睛,头上包着一块蓝布方巾。虽然外表并不显老,一副质朴无华的敦实模样,脸上却早已刻满了岁月的风雨沧桑。

“滴滴。”阿格蓝琪按了两下汽车喇叭,然后摇下车窗玻璃,一股腾腾热浪立刻扑了进来。

她伸出了半个脑袋,冲着中年妇女大喊:“干妈,我接到干爸和章夏了,我们都回来啦!”

车到近前,刚刚停稳,章夏无比激动的跳下车,脸上终于绽开了喜悦的笑容:“妈妈!”

“夏儿,夏儿,你终于回来了!我们娘俩又团聚了!”何文张开双臂,欢天喜地迎了上来,母子相拥泪水涟涟……

“儿子,你再也不会走了吗?我没在做梦吧?”

“妈,我不走了,再不走了。”

“好孩子!儿行千里母担忧啊!你爸老不安分,总想把你弄回上海,我怎么劝他都不听。上海有什么好?房子才巴掌大,祖孙三代挤在一间小阁楼里,哪有我们这里地广天阔,自由自在,苏州……”

“妈,你是老观念了,这样不行。”

“什么不行?上海我又不是没有去过,不管怎么说吧!还是我们新丰好啊!”

章兴国在车子里面喊道:“何文,上车慢慢说吧!”

“好!好!兴国,一路辛苦你了!爸爸走了,你别太难过了,老人都是要走这条路的。阿格蓝琪,也太辛苦你了!今天一早就开车去火车站接他们,我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饭,等着你们大家回来吃呢!”

章夏牵着母亲的手又上了车,桑塔纳2000向着章兴国的住家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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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的第三天,章夏就主动下地帮忙摘棉花了。

每年盛夏,正是新疆的棉花开始结籽落蒂的季节,沙雅又是全国优质商品棉花生产基地之一,棉花产量名列前茅。今年,新丰农场一望无际的十多万亩棉田长势喜人,优质高产,团场又将迎来一个实实在在的丰收年。

摘棉花是一个拼体力和耐力的活儿,每日顶着星星出工,披着月光回家。酷暑烈日之下,农工们都提着一个大的口袋,在棉田里一站就是半天。头上一顶草帽,手里戴着手套,为了防晒穿着薄的长袖衣裤,依次摘下一个个的饱满棉桃装进口袋里面。这样一整天干下来,汗流夹背,喝干了一桶桶的水,非常辛苦。

不过,对于章夏来说,这也不是第一次干,从孩提时代起,他就开始跟在妈妈身后干这活了。即便在苏州的这三年里,每年暑假回家,他也照样下地采摘棉花,帮助家里多挣一份收入。

每年这个季节,新疆的重要产棉区都有一场持续三、四个月的采棉大战。那时棉花采摘尚无现代化的科学机械可以快速施行,仍然依靠人海战术,男女老少一齐上阵,甚至把放假的大、中学生都动员起来了。还有不少来自中原、西南地区的农民工临时赶来助阵,借机赚上一把工钱回家。

这天上午,何文正和儿子在一块棉田里采摘棉花,她一抬头,看不见章夏了。

“夏儿,夏儿。”何文有点心慌,地里蛇多虫众,被咬一口是非常危险的。

“妈,我在这里,我想休息一下。”

何文赶紧拨开一蔟蔟的棉株,循声走出棉田。只见儿子仰面朝天躺在地垄边的草坡上面,双臂枕头,眯缝双眼,直不愣登的看着蔚蓝的天空。

“夏儿,想什么哪?”何文放下半袋子的棉花,脱下手套,在儿子的身旁盘腿坐下。她从地上拿起一个军用水壶,拧开壶盖,倒了一小盖杯的水,慢慢喝着。

“妈,你看,天上云彩多自由呀!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真想变成天上一片小小的白云,自由自在飞翔。”章夏眼里泛着羡慕的光。

何文疼爱的看着儿子的模样,心里有点难过。当年孩子恋家,死活不愿意去苏州,最终还是被丈夫送去了。现在,他在江南的繁华都市生活了三年,竟然已不适应大漠南疆的清冷生活了。

“夏儿,还想着苏州哪?”

“妈,人跟人的差距真是大啊!上海是一个国际大都市,苏州是一座美丽的江南古城,都是那儿的根,都是一个班的同学,我却必须回到这里,我的命运为什么不一样?”

“这个……”何文无言以对,她能说什么呢?

章夏继续说道:“当年爸爸真不应该,他意气风发的来到这里,他又得到什么?现在我也跟着一块遭殃。”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何文不高兴了:“你爸当年是响应国家的号召,支援祖国边疆建设,那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再说,爸爸不来这里,不跟妈妈结婚,哪里生的出你?你呀!说话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章夏不做声了。

“我看你呀!人虽然回来了,心还没有回来,你小小的年纪,是不是还在想着那一个苏州女孩?”何文心里有点疙瘩。

“妈,你想多了,我跟阿澜是很好的同学,真的!初中三年,我和她是同桌,她一直在帮助我的学习,关心我的生活。我俩太要好了,结果被老师和同学们误解了。现在,我回来了,我决定不跟阿澜来往了,那些流言蜚语自然也就没了,所以,我连咱们家的通信地址都没有留给她。”

何文大感意外:“是吗?”

“她是一个重情义的女孩,心地善良,我俩隔这么远,我不想影响她,让她牵肠挂肚。她知道我这个人很幼稚,学习成绩又差,没有出息。”

“你还挺为她考虑的,这么贬低自己,确实没有出息。”何文很不高兴。

“妈,不要再提这事,我烦!”章夏翻了个身,背对母亲。

何文是知道艾澜的,不但知道,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每年的寒假和暑假,儿子快快乐乐回来,只要提到苏州和学校的生活,必然提到这个同桌女孩。

从他带回来的一大堆合影照片看,这个姑苏女孩确实美丽无比,魅力无边,听儿子说学习成绩出类拔萃,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换了别的母亲,可能心里早就蠢蠢欲动,会有进一步的长远想法。可是何文一直都是忐忑不安,害怕普通平凡的儿子迷上这个不一般的女孩,最终离她而去,酿出一杯人生苦酒。

她最害怕的是母子分离,她希望儿子在这里落地生根,长大以后娶妻生子,平平安安终老一生。

现在,儿子真正的回来了,再也不会回去。虽然他的户口已经迁入上海,挂在了丈夫的亲戚名下,但在何文看来,那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小本本。因为他在那里上无片瓦,下无寸地,可以说是一无所有,拿着那个上海户口又有何用?纯属自我安慰罢了。

他真正的家在这里,这里有关爱他的家人,有好房子,有大片的良田,将来可以娶一个憨厚纯朴的兵团姑娘,比上海和苏州的那些娇小姐好多了。

“夏儿,听妈妈一句话,不要胡思乱想,沉下心来,好好念书,将来考个好的大学,读完以后回来接你爸爸的班,继续建设新疆。”

章夏回过了身,撅着嘴巴:“高中,大学?还要六、七年时间,读完以后还是回到这里,真没意思!再说,我这成绩也考不上大学。唉!考上考不上的,最终还是得在这儿刨地。”

“刨地又怎么了?爸爸妈妈都不刨地你吃什么?你是一个农民后代,怎么满脑袋小资产阶级思想?”何文有点恼火。

“妈,虽然我的人生之路刚刚开始,但是,我想跟你们活的不一样。”

“你哪怕是草原上的一只雄鹰,无论飞得多高,你的窝儿也在这块地上。”何文非常激动。

“妈,我们不要争了,开始干活。”章夏气呼呼的站了起来,拎起一个口袋,头也不回走进了棉花地。

何文依然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水壶盖杯,苦着个脸,心里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