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以后,天渐黑了。
母子两个回到家里,累得浑身快散架了。
“干妈,休息一下,饭做好了。”阿格蓝琪从厨房里出来,腰里系着一块围裙。
“哎哟!阿格蓝琪,今天你这么早就下班了?”何文一听饭做好了,心里顿时轻松了一大半。
“领导班子都上一线带着大家摘棉花了,没人用车,我反倒轻松了。”
阿格蓝琪非常开心,又说:“明天中午我给你们送饭,老在地里啃馕饼子,章夏哪里长的好呀?”
“姐姐别小瞧人,你看,我的个子已经大大超过你了。”章夏笑嘻嘻的在阿格蓝琪面前猛的向上蹦了一下。
阿格蓝琪笑着拍了一下章夏:“一身臭汗,快去洗澡。”
章夏一听,赶紧拿了干净衣服,一头钻进卫生间里冲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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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章兴国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干部包。
每年这个时节,章兴国都不轻松。作为新丰农场的政委,他必须和团长一起,带着领导班子亲自走在摘棉大战的第一线,领着全场干部职工和外来工日日苦干,连续作战,确保今年十多万亩棉花能够顺利采摘入库。所以,每天他都早出晚归,忙到天黑以后才会回家。
章夏洗完了澡,从卫生间出来一看,爸爸、妈妈和阿格蓝琪姐姐已经坐在了餐桌旁,一边说话,一边等他吃饭。桌上摆着过油牛肉、肉末茄子、大盘鸡,糖拌西红柿和一小碟的酸菜,还有一盆菜花蛋汤,每人面前一大盘拉条子。
“哇!姐姐搞得这么丰盛,我的口水流下来啦!”章夏喜出望外。
何文开了落地风扇,笑着拿起筷子:“看你馋的,那就坐下快点吃吧!”
在落地风扇一阵阵热风的吹拂下,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开始吃饭。
章兴国说:“阿格蓝琪,既然有空,明天开车去看一看你父亲吧!给他带点吃的用的,包括团场发的防暑降温用品。另外,我的办公室里有一箱加丽果,是红旗坡农场的阿力木江书记今天派车送来的,明天一块给你爸爸捎去。”
阿格蓝琪回答:“果子留一半吧!放在办公室里招待客人。”
“不用,我跟团长商量定了,这箱果子送给你的父亲。他是我们团场工作地点最远,生活条件最艰苦的职工,责任重大,应该给他。你去了也可以多住两天,陪他说说话儿,一块巡一巡山。他一个人长年累月住在深沟老林子里,太清苦了!太寂寞了!真是对不住他。”
“谢谢!”阿格蓝琪嘴里含着饭菜,满眼泪花。
何文忍不住说:“你们这些领导不会想想办法,跟上面说一说,那片林子干脆不要派人看了,哪有那么多的盗贼?”
“你都说了多少遍了!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做吗?”章兴国突然生气了,“啪”的一声撂下筷子,不吃饭了,脸色很不好看。
阿格蓝琪就坐在何文的边上,她赶紧偷偷的扯了扯干妈的衣角,自己埋头吃饭。
章兴国动情的说:“他是我的老排长了,我一到新疆就分在他的排里工作。那个时候我还很小,个子都没有锄头高,他很关心照顾我们这些离家万里的城市知识青年。他也是我的入党介绍人,积极的帮助我进步。要论感情,我对他的感情比你还深!”
何文不吭声了。
停了一下,章兴国说:“看护这片林子是上级的要求,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必须有人付出。你想想吧!一片五万多亩的胡杨林没人看护,有人盗伐该怎么办?发生森林火灾和虫害没人及时报警又怎么办?这些都是我们国家宝贵的自然资源,所剩无几,必须好好看护。老排长也是自己坚决要求进去的,他很钟情那一片胡杨林,我们领导班子都不同意,他自己就抱着被褥进山去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爸爸,可以轮流看嘛!比如说一个人看两个月。”章夏冷不丁的插了一句。
“哎!还是我的儿子聪明,这办法好。”何文大为赞成。
章兴国无奈的说:“这个办法我早就想到了,团场也是做了安排,但是老排长就是不出来。”
“那是什么原因?”章夏觉得奇怪。
章兴国重新拿起了筷子:“阿格蓝琪,你说说为什么?”
阿格蓝琪抬起头来,生气的说:“我爸想在与世隔绝的世界里回忆过去,可是那个负心女人连一个纸片也没有。”
“什么?负心女人?那是你的亲妈。”章夏非常惊讶。
“不是,那个女人不是我妈。”阿格蓝琪反驳。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孩子不要吵了,都吃饭吧!”何文赶紧劝解。
章兴国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起这个我倒忘了,老婆,那件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何文莫名其妙:“什么事啊?”
“你看你看,我去苏州之前特意交代你的。如果不是爸爸病危,我要赶着回去,我就自己上门去撮合了。”
何文恍然大悟:“噢!都办妥了,都办妥了。他俩老相识了,知根知底,所以都很乐意,第三天就去领了结婚证。说是等摘完了棉花,选个日子,办个仪式,大家热闹一下。”
章兴国高兴的一拍桌子:“好了!这事终于成了。”
章夏不解:“爸,妈,你们说什么哪?”
阿格蓝琪羞涩笑了:“章夏,我有新妈妈了,也是咱们团场的一个上海老知青,人非常好,干爸干妈是介绍人。”
“是吗?谁呀?”
“幼儿园的园长,陆梅阿姨。”
章夏喜出望外:“那是好事情呀!姐姐,祝贺你呀!”
“谢谢!”
章夏又问:“去年巡山被洪水淹死的,是不是陆阿姨的丈夫呀?”
阿格蓝琪点了点头。
章兴国说:“老排长是个重情谊的人,心地耿直,十多年过去了,一直旧情难忘。但你妈妈不可能回来了,所以,我就一直希望帮他再续一段新的姻缘。”
何文感叹:“唉!其实我也是受害者。当年,你的干爸曾经不顾一切丢下了我,独自一人跑回上海去了,我是天天的想,日日的盼,眼睛都哭肿了……”
章兴国的脸上挂不住了:“何文,在孩子面前别说了,我现在不是一直守着你和儿子吗?”
“兴国,我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女人,生活要求也低。我的父母长眠在了这里,我想一直守着他们,守着这一片富饶的土地。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过日子,那比什么都强。上海有什么好?到了上海不也一样吃饭干活,拉屎睡觉?难道还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不成?今晚当着孩子的面,我再次求你了,别再动心眼了,别把儿子又弄走了,他是我的命根子呀!我不能没有他,我不能没有他!”
何文放下筷子,忍不住落泪了。
章兴国的眼眶也湿润了:“老婆,你放心吧!我答应你。”
屋外,一轮椭圆形的月亮高高挂在夜空,祖国辽阔南疆的月亮又大又亮,格外清凉。它默默的照耀着雄奇壮丽的天山,照耀着宽广无垠的大草原,照耀着美丽如画的胡杨林,照耀着碧水弯弯、流淌千里的塔里木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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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9月1日,学校要开学了。
8月31日,一大清早,阿格蓝琪就起了床,她去团场车库将桑塔纳2000开了过来,停在自家门口。
今天,她和干妈要送章夏前往沙雅县城,入读沙雅双桥中学。那是一所设有高中学部的新型私立学校,建校仅仅两年就以环境优美、教育水平精尖而蜚声阿克苏地区。
这所学校是何文选定的,为此,她还同章兴国吵了一架,因为丈夫希望儿子去读公立中学。
由于学校离家太远,而且实行封闭式的管理制度,章夏必须寄宿在学校里,只有周末和法定的假日才能回家。所以,家里就给他准备了一些生活必需用品,包括洗漱用具,换洗衣物和电热毯等等,随车一并载去。至于冬天用的垫单、被褥和枕头之类的物品,皆由学校统一派发。
临近八点,章兴国叮嘱了儿子几句,然后风风火火上班去了。
三人忙乎了一阵子,十点多钟开车出发。
中饭是在半路上临时停车解决的。何文昨天烤了几张大饼,就着咸菜和水,算是胡乱应付一顿。
下午两点多钟,车子驶进沙雅双桥中学。
注册,缴费,购买食堂饭票,入学手续办的还算顺利,章夏被分配在高一(5)班。
私立高中学费比较昂贵,一年5000元人民币,还不包括书籍杂费,生活费用完全自理。
学生宿舍也确定了。宿舍大楼有八成新,房间里面干净清爽,窗明几净,非常舒适,一个单间只住四个孩子,皆是单人铁床。
何文和阿格蓝琪忙着整理章夏睡的床铺,摆放生活物品,交待一些注意事项。
当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母子在学校的门口相拥而泣,依依不舍。
何文不停念叨:“好好念书,尊重老师,跟同学们搞好关系。有什么事就给家里打个电话,我问过了,你们宿舍楼下的值班室有电话机。记着,不要老是想家,姐姐经常开车路过县城,她会来看你的,啊!”
她偷偷的往儿子的上衣口袋塞了一个纸包,里面装着1000元钱。
阿格蓝琪站在一旁看着,鼻子酸溜溜的。
告别儿子,何文坐进了桑塔纳2000,抹着眼泪走了。
次日,学校正式举行开学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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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以后,在新丰农场的行政办公室负责收发工作的何文,从邮政局新送来的一大堆报刊信件里,发现一封写给儿子的信。
信是从苏州寄来的,信封的右下角落着写信人的署名:艾澜
看见这个名字,何文的心砰砰直跳。
她犹豫了一下,乘着办公室里没有其他的人,果断拆开信封。
阿夏:
你好!我和妈妈从乡下回来了,你却走了,而且一去不回,我的心里非常难过。
你现在的生活过得好吗?我想你一定很失落。生活就是这样,不如意处十之**,它能成为推动一个人前进的力量。
我们同学一场,你也不肯给我留个联系地址。你是害怕我俩继续延续这份真挚友情,会给校园里曾经的那些俗言秽语一个肯定印证,从而影响我今后的生活。其实,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只能说你太傻了,太幼稚了。
你留给我的那一块玉佩我收下了,我一定会好好珍藏,希望将来的某一天,它会重新回归它的主人。
我不知道这一封信能否寄到你的手里?所以简单写几句吧!算是投石问路,希望你能收到并且给我一个回复。
阿夏,我不希望我们的友谊就像那天上断了线的一片风筝,从此以后不知飘落何方?
祝你一切安好!
艾澜
2000年8月27日。苏州
匆匆忙忙读完了信,何文思绪难平。
从字里行间看,这个姑苏女孩对自己的儿子非常关心,问长问短,两人有着很纯洁的同学友情。问题在于儿子刚刚回来,刚刚在县城学校里安定下来,思想状态依然还不稳定,如果贸然把这封信交给了他,那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儿子会安心学习吗?以后会留在新疆吗?
犹犹豫豫之中,何文将信慢慢揉成一团,然后丢进了墙角的废纸篓里。
不久,她收到了艾澜寄过来的第二封信。这回何文不再犹豫,次日,她把信件原封不动退给了邮递员,原因就是查无此人。
令何文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开学三个多月以后,儿子章夏在学生宿舍里自己的床铺上,偷偷留下一封短信。然后带着家里留给他的一个月生活费,母亲多给的钱,在苏州时积攒下的爷爷给的零花钱以及往年的春节红包,一共两千多元,悄悄坐上开往阿克苏的长途班车,远走高飞。
爸爸妈妈:
请原谅儿子的不孝,我让你们又失望了。
如果我没有去苏州上三年学,我一定会按妈妈的意愿,在大漠深处那一方小天地里长大成人,娶妻生子,默默无闻的生活一辈子。
爸爸给我开了一扇天窗,让小小的我看到了外面那个大的世界。它是那么丰富多彩!那么有情有趣!那么富有激情和想象力!我是真的很喜欢它!
今天,这扇窗户无情的关闭了。但是,我反复的思索,事在人为,我应该用自己的双手去重新推开这扇天窗,在外面那个新世界里塑造一个新生的自我。为了我的未来,为了所有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义无反顾,永不言败。
爸爸、妈妈、姐姐,你们不要找我,中国幅员这么辽阔广大,找一个人无异大海捞针。你们只要在家耐心等待,总有一天,儿子会成功回来的!
不孝之子章夏
2000年12月24日。沙雅双桥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