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张寨的爷们儿们还没有从刚才生死搏斗的激烈紧张中缓过神儿来,一个个呆呆的看着躺在地上的鬼子尸体。突然,两个年轻的后生蹲在庙门口剧烈的呕吐起来,一时间就像得到了传染,汉子们纷纷蹲下身子不可遏止的跟着呕吐起来,直到把肚子里的黄的、绿的都吐得干干净净,还在止不住的干呕着。
过去和土匪老缺周旋,都是隔着围子射箭、打土枪,就是近身格斗也都是凭着人多气势大,吓唬的成分大一些。今天他们是第一次经历这么残酷的面对面的白刃战,也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强悍的对手。关键的是,今天他们都毫无例外的第一次亲手杀了人,尽管是他们恨到极点的东洋鬼子,但那种杀人的恐惧仍然紧紧的抓着他们的心脏,冲撞着他们的胸膛。鬼子临死前绝望的眼神儿就在眼前晃荡,鬼子濒死的惨叫还在耳边回荡。出征时的满腔豪情、杀鬼子报血仇的急切盼望都被眼前这血淋淋的搏杀场面冲刷的干干净净。
他们浑身血迹的站起来,呆立在那里,浑身虚脱的没了一丝力气,望着躺了一地的鬼子尸体,都不敢相信在过去的十几分钟里,就是自己拿着刀枪砍杀了他们。现在,对手们都躺在地上,他们都还活着,他们赢了!他们胜利了!
张恩庆看着战场脸色也凝重起来,尽管他没有和乡亲们一起经历刚才生与死的瞬间,没有经历面对面以命相搏的惨烈,没有经历亲手杀人的恐惧。但他看见了他们激烈的搏杀场面,他感受到了他们的紧张、恐惧、无措……张恩庆知道他必须尽快把这些汉子们带回东张寨,只有离开了血腥的战场,他们才会恢复到原来的摸样。于是张恩庆抬起头高声问了一句:“有没有挂彩的?!”一嗓子把呆立着不动的汉子们唤回了神儿。
“庆叔儿,小六子的右胯让鬼子捅了一刀!”
“没事,庆叔,没伤着骨头,俺能行!”小六子咬着牙、忍着痛赶紧叫道。
张恩庆走过去掀起小六子的棉袄,拽开棉裤往里看了看,伤口不深,不碍事儿,养几天就好了。一边从子弹袋儿里掏出一瓶治疗红伤的药,交给小六子:“自己上药,过两天就封口了。”说着转过身来指挥大家打扫战场。
东张寨的爷们儿们机械的迈开腿,在张恩庆的指挥下打扫着战场,渐渐地手脚灵活了,眼神灵动了。不一会儿功夫,该拿的拿,该扒的扒,枪支弹药、钢盔、罐头、水壶、饼干、军棉大衣、棉裤、翻毛军靴,个个挂的全身都是。再看躺在地上的鬼子,一个个被扒的光溜溜的扔的横七竖八。
王义庆手捧着几个小香瓜样儿的手雷跑到张恩庆面前:“嘿!这是好玩意儿,这可比孙相庭的风火雷厉害多了吧!大庆哥,你会使这玩意儿不?咋使呀?”
张恩庆仔细打量了打量王义庆手里的手雷,拿起一个掂了掂,一时也看不出个头绪:“回去让孙相庭瞅瞅,备不住这小子会使。”
看看大家收拾的都差不多了,张恩庆招呼大家站在他的周围,一挥手静了下来。“老少爷们儿们,咱们不能在这久留,刚才俺放了一枪,不知道会不会被后面的鬼子大队听见。咱们得赶快离开这里。清一清咱们的脚印,不能让鬼子发现咱们的行踪!好了!回东张寨!老祖等着咱们得胜还朝呢!……走啦!都跑起来!”
张恩庆再也抑制不住胜利的兴奋,发出孩子似的欢呼,领着头儿往回就跑。一帮大男人像一群孩子拥着孩子头跟在张恩庆身后,他们还没有从紧张、恐惧的气氛里出来,没有像张恩庆那么兴奋,只是埋着头紧紧地跟着队伍,一声不吭。张宝贵搀着咬牙忍痛的小六子走在最后面。
张恩庆不知道,就在他们兴高采烈地刚离开了土地庙,土地爷供桌后面的一块儿地砖突然松动了,停了一停又一点一点被挪开,紧接着露出了一个脑袋,刚露出来又缩了回去。等了好一会儿,又慢慢露出来,紧接着从地砖下面爬出了一个人来。原来这块活动的地砖下面是一个地窨子。
再看爬出来的这个人,精瘦、短小的身子就像一只干巴虾,佝偻着背,头顶一蓬乱糟糟的黄毛儿,足可以做麻雀儿的鸟窝了。一对儿八字眉下两只三角眼儿,眼仁儿还不居中,滴溜乱转着四处踅摸着。酒糟鼻子下面一张雷公嘴,上牙床压着下嘴唇,两颗焦黄的大牙露在外面。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棉袄没了扣绊,只用一根草绳儿系在胸前拦着。破烂棉裤下面一双黢黑的光脚板儿蹬着一双烂了鞋帮的破烂棉鞋。
此人正是在葫芦口儿被孙坏水一脚踹跑的勾大志,他本是西边的山村勾庄的一个二流子。从小奸馋懒滑,偷鸡摸狗,懒得腚沟子里爬蛆,坏的脚底下流脓,抽冷子还调戏个大姑娘、小媳妇儿,在村子里是落了个人恨狗嫌。今年入冬的一天,这小子上了邪劲,偷跑到堂弟家去调戏弟媳妇儿,被赶回来的堂弟狠狠得揍了一顿。忠厚老实的老娘羞愤难当竟被这孽畜活活的给气死了,他倒好,也不知道难过,一领破席子就把老娘打发到了乱葬岗子。村里、族里的长辈儿实在气愤不过,一致决定把他赶出了村子。
勾大志也不在意,反正家里啥也没有了,到哪儿也是混日子。于是就偷跑到这土地庙里,在土地爷的供桌后面挖了一个地窨子藏身。整日价到周围几个村子瞎胡转悠,能偷就偷,能抢就抢,有时还能在供桌上拣点儿供品充饥。饥一顿、饱一顿的混着日子,终究没了老娘的照顾,各村又都防备着他,日子是越来越不好混。
今天前半晌儿,勾大志偷偷摸摸的去了一趟李官屯,怎奈大家对他防范很严,刚一进村儿就被几个半大小子拿着土坷垃一顿乱砸,两手空空的就回来了。路过葫芦口儿,还被东张寨的孙坏水不由分说的踹了一脚,心里气哼哼地回到了土地庙,正靠着供桌懒洋洋的摸着饿瘪了的肚皮想辙呢,就听见外面几里哇啦的有人进来,扭头顺着供桌的桌子腿儿看过去,进来的是一队日本鬼子。可把勾大志吓得够呛,赶紧下到地窨子里,小心翼翼地盖好地砖,蜷缩着大气不敢出一声。
先是鬼子们进来在他头顶上走来走去,说说笑笑,后来又听见他们拆庙门、扒窗户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再后来一群人又跑到院子里几里哇啦,还听见杀鸡的叫声。勾大志知道这伙鬼子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他们是要在这里烤鸡、吃饭、休息。只好硬着头皮趴在地窨子里,心里念了上万遍“菩萨保佑!土地爷保佑!别让鬼子发现俺!”
不知道过了多久,勾大志忽然听见外面一片厮杀呐喊声,惊得一屁股坐起来,又吓得浑身哆嗦。支着两个招风大耳仔细的听着,听的是心也惊、肝也颤,忽觉腿上一热,尿水已然顺着棉裤管就淌了出来。后来厮杀的声音慢慢静下来,接着听到张恩庆的说话声,总觉得耳熟。直到听见张恩庆说了一句“回东张寨”这才明白:怪不得在葫芦口儿看见孙坏水背上插着大刀,全副武装,敢情他们是早有准备,就冲着这伙儿鬼子来的呀!东张寨的这帮爷们儿胆子是真够硬的!听见张恩庆他们走了,没了动静,这才战战兢兢地爬了出来。
勾大志轻手轻脚走到门口儿往外一瞧,吓得几乎没栽个狗啃屎。满院子血淋淋、光溜溜的鬼子尸体,断胳膊短腿的,开膛露肚的,没了脑袋的,一滩一滩粘稠的血块子淌的到处都是,一股股血腥和屎尿的臭味儿几乎熏了他一个跟头。勾大志捏着鼻子,两股战战好不容易挪到了大门口儿,刚松了一口气,却被张恩庆击毙的那个鬼子绊了一跤。唬得勾大志魂飞魂散,撅着腚连爬了几步,站起身来,两手提起破棉裤,头也不回地飞也似的向勾庄跑去,全然不顾两只破棉鞋早已甩的不见了踪影。